黎明,天空中纷扬着似雨似雪的东西。西伯侯家的公子们三三俩俩的笼着手站在远处,熹微的晨光中,一架又一架的藤床从曾经是战场的中心缓缓抬出来。每架藤床上都有一具躯体。他们默默的望着,对这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年轻人来讲,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在心里脆弱的碎裂了。虽然至今仍不确切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躺在藤床上的人们是他们最杰出的兄长。他们的任何一个都曾被他们当做楷模尊敬和效仿。曾经以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是天下间的高手。然而仅仅是一夜之间,这神圣的信条就被完全颠覆了。八个打一个,几乎全军覆没!年轻人们不敢想象倘若换成自己上阵又将怎样。在这个清冷的早晨,这些初出茅庐的人第一次默默的明了了功业和疆土的代价。
西岐的四将四公子全是被抬下来的,令人颇感宽慰的是,实际上阵亡的人倒不多。只有辛甲被迸飞的无形刀刃削去了半个脑壳。辛免、太颠和闳夭则只是伤重,重到每个人都像一团破烂。虽然无时不会死去,至少还有一口气。他们是西岐劲旅虎牙军中最骁勇的将领。生平征战厮杀无数,由此而来那一线野兽般的本能令他们没有在顷刻间被刀雨打成筛子。虽然如此,众人在目送他们被缓缓抬出的时候仿佛有祭奠英灵的感觉。在这队藤床的后面一个虎牙军兵士摇摇晃晃的蹒跚着,怀里抱着太颠的大斧和他仍紧紧抓住斧柄不放的半只手臂。即使被刀雨斩断它仍然粗壮的像常人的腿。小兵搬的很吃力。一不小心摔到了。他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迎面一只枯瘦的手递过来。那只手苍老遒劲有如古藤。小兵抬起头,就看到老人温和的脸。小兵用力的吸了吸鼻子,似雨似雪的东西模糊了他的脸。
“西伯侯……”。
西岐的主人西伯侯姬昌沉静的凝视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充满稚气的脸,脸上的绒毛尚未褪干。虎牙军制式的铠甲套在他身上显得太大了。这还是一个孩子。他认得这张脸。那是太颠的小儿子。
“是虞莬吧,都是本侯的错,累得你父亲受这么重的伤。”
虞莬双手撑地爬起来,刻意不去碰触那如古藤的手。用力抱起他父亲的臂膀和大斧。
“西伯侯。我跟我父亲都是虎牙军的将士。他是将领,我是小兵。”他认真的说,“但我们都知道,虎牙军士每一人都以为西伯侯战死为荣!”
姬昌望了望他的脸,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沉默了下来。又一批藤床被抬下来。那是他的儿子们。他望着那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缓缓过去,良久不语。虞莬也充满敬意的望着那些人,而后抱着他父亲的胳膊和大斧继续走。
西岐四大公子在王都之南鬼兵大帐围剿角先生一役都遭了重创。这还是因为四大公子中有两个异人,不然至少另两人不可能生还。他们的位置比四大战将更近。几乎是在境崩塌的瞬间,刀雨尚未喷出,四大公子中已经有两人飞快的动起来。身形壮硕的公子度一把把瘦弱的哥哥公子鲜推倒在地。用自己金刚不坏的躯体拼命遮掩住他。而这时公子奭也已紧抱住公子旦。一堵奇怪的墙几乎在瞬间包裹住了他们。那是一根根粗大巨木组成的墙,彼此之间密不透风严丝合缝,无数的坚韧的藤蔓从巨木的墙上四面八方丛生出来。仅仅是一瞬之间公子奭与公子旦已置身在层层巨木的包围之中。公子奭的“木牢”之术!
这些在西疆被称为金刚木的木材坚硬无比,甚至寻常刀斧也不能斫动,金刚木长到一千年的时候,有环抱那么粗。那时候,西岐的人用美酒琼浆浇灌它的根茎,这样浇灌七天,然后用锋利的锯子从树根向上七尺的地方锯下去。那是高阁深殿栋梁再不能有的良才美质。这个术极其耗费公子奭的法力,以至于他之前始终审慎不用。即使瞬间招出能保护两个人的木牢已经令公子奭顷刻失去知觉。他的身体软倒在兄长的怀中。然后刀雨就四面八方喷薄而出。刀雨止息之后,一切即结束。即使是金刚不坏的公子度脊背上也整整被刀雨削下一层,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公子鲜倒没受什么伤,但艰苦的战斗跟公子度庞大的体重把他弄晕了。结果四大公子下来的时候只有公子旦还清醒的保持着意识。看见他父亲和两位兄长的时候他还能勉强微笑一下。
“父亲……”他说,“真对不起,打得很糟糕。”
“已经很好了。”老人温和的说。“没有办法要求你们更多。”他的话语慈祥眷爱。这令他的儿子心里生出一种温暖的感动。公子旦并不是环立在外围的那些坐井观天的幼稚的弟弟们。他是西岐的长公子之一。曾亲身见过父亲以西陆之虎勇名威行天下的时代。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是盛年,真正精壮的像一头猛虎。儿子们没有哪个人敢跟父亲的眼睛对视。此刻父亲这么慈祥,他觉得父亲真的老了。
公子旦的藤床也抬下去之后,老人默默转过身来。背琴的公子适时迎上来。
“父亲!”
“怎么样了?”
“很糟糕!”背琴的公子凑过来,在老人的耳边喃喃低语。老人似乎聚精会神的听着,偶尔皱皱眉,但是他招招手,示意自己另外一个儿子也过来。有贤子之名的公子姬发到这个时候仍然气度从容。他怀抱着一团小小的东西,他用衣袍遮蔽住它但血渍还是从衣袍之下洇出来。
“可能保不住了。父亲……”背琴的公子沉声说,“真可惜,那么好的东西。”
“能保住的!”
姬发朗声说。背琴的公子霍然回身,从披散的长发后冷冷的盯着他的弟弟。但公子姬发的脸上仍旧静谧从容。“父亲,能保住。”
“为什么呢?”
“我听过了,有心跳声。”姬发说。“心不死,就不会死。父亲大人,我会救活他。就像我会救活每一个弟弟一样。请父亲大人相信,不必萦怀。”
老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背琴的公子不屑的冷笑着。但老人挥手,公子姬发就平和的退下去。然后老人四周张望,就看到另一个温和而沉默的青年人。
冉我豹隐半蹲在战场之前。被白莲覆盖住的战场在刀雨的倾泻下几乎被削成了一块低洼的盆地。四大将领在这种处境下竟然还没有变成肉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这种姿势很容易令人疑心他是在跪拜。毕竟人所共知这位西岐的客卿是台阁出身。而那战场中曾经有一个人。是台阁的五老。他现在死了,连灰烬也没留下。而冉我豹隐凝望着地上,他纤长的手指轻触着被刀雨削过的地方。他如此专注,以至于老人已经走到他身旁都似乎没有觉察到。老人学着他的姿势半蹲下来,这才注意到冉我豹隐注目的东西。
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
它颤巍巍的开放在盆地的边缘,根茎几乎都已露出泥土,即使刀阵以外的土地上散佚的无形刀刃也将土地割出道道深痕,但这朵就在刀阵边上的小花奇迹般的幸存了下来。几乎一点也没有被刀雨所伤。在清濛的晨光中小小的白花随着风轻轻的摇摆着。仿佛不是在血雨腥风的战场。
于是老人也默默的凝望着,直到温和的青年恍然发觉,自失的微笑。
“不知怎的,看到这朵花。忽然感到人生离合无常。那些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那些虎一般的人,都落幕了。可是它还在。”冉我豹隐的目光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他的手指轻轻的碰触着那娇嫩的花朵。“是这样脆弱而美丽的东西。突然觉得功业名利一切的事情很可笑。我也还是不能免俗。”
他叹了口气,用两根手指轻轻的一掐,花茎就断了。那朵花静静的躺在他白玉一样的手里。晶莹也如白玉。而冉我豹隐撮唇轻轻一吹,花就散了。细碎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的漫洒开去。在这个清冷的早晨。他们慢慢站起来,看着花瓣洒遍这块布满了铁和血的战场。两个人都是默默不语。
许久以后,老人问。
“为了纪念?”
“不。”温和的青年回答。“为了忘却。”
关注官方qq公众号“” (id:love),最新章节抢鲜,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