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有云。浓而厚的云层像毡毯一样盖住天幕。黑灰色的云层中不时有雷声炸响。声音很脆,像寒冷冬日里冻裂的冰河。
“要落雨了。“韦护低声说。
赵启摇摇头,“不会。干打雷不下雨。龙还没有到。”
两个人都伏在窗边,警惕的看着城中人影幢幢。‘行’们布起的结界已经消散好一会了。韦护等三人却还没走出这栋小楼。因为王城的警戒已经恢复正常。而在场三人任意一个的身份都半清不楚。
“差不多了!”赵启望着天际,从云层边缘垂下来的丝丝缕缕灰色的云像旗子一样在风里飞。四周越来越暗下来。赵启慢慢把绣有“人生五十年”的锦衣脱下来,搓了搓手,仿佛有些冷。
“小子,借你功力一用。”
“咦?”
“一点就够。”赵启道。韦护伸掌按在他背后要穴,心念微动,一股精纯已极的真气已缓缓输入。他倒并非吝啬功力,而是不清楚赵启的底,怕猝然输送过多赵启应受不起。
“够了!”赵启长长出了一口气。“好东西啊……!杨任,小子,这次是最后的分别了!”他的声音严肃起来。“我先走,引开外面的守备。我走之后一百个数,你们才能走。这里在王都西北,离北门最近,但是你们要从南门王城正门走。还是老规矩。小子你就暂时变作杨任的样子,路上能省些口舌。送出正门就没你的事了,我会安排人在城门外接应,他们会护送杨任回相府。就这些。听明白没有?”
韦护和杨任都点了点头。
“我跟你们讲的那些事还记得么?”
韦护又点点头。杨任则沉默了半晌,缓缓摇头。
“老师弟的确是聪明人!”赵启低声道:“至于你,还是个娃娃。多加小心,善自珍重。”
话音落下的时候赵启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即使以韦护的目力也只是隐约看到一线游光。屋里只剩下韦护和杨任两个人以及杜元铣的尸首,窗子紧紧关了,血腥气很重。赵启一走,似乎顿时阴沉起来。两个人都在心里默数,而后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窗纸上映出一片金光。韦护急上前凑近窗眼看,那道金光爆起在王城之中,纯粹而明亮,气息烨然正大。
“该走了。”
杨任默不作声的站起身来。韦护吸一口气,变化成杨任的模样,扶着他下楼。推开楼门,新鲜的空气就涌了进来。两个卫兵的尸体站在楼门两侧,每人头上都挨了一记,脑骨都碎裂了,只是表面还保持完好。一场雨之后可能就会变成肉糊。从那伤痕来看,当是被锤棍之类当头格杀。但韦护却知道不是。
而后一路走来,不断可以在路边墙角看到僵毙的死尸。有些被拖进花丛草木里,但略一留神仍能发觉。出手的人显然并不想刻意掩埋痕迹。韦护知道这些死去的人司职王城守卫,其实均非弱者。但赵启在一百个数之内就以韦护的手法把他们尽数诛杀,而且在城北故意造出大动静。随着那爆起的金光,王城城北开始不断明亮起来,可以想象到王城的守御力量正向那里集结,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丝毫听不到警报和喊叫。这座庞大的王城在暗下去的天光里越来越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潭。
沿途也经过重重查问。但韦护板着杨任的脸,摆出片刻之前刚亲眼见过的王臣气度,倒也没出什么岔子。一路履险如夷,竟是从容到达王朝正门。这时天已将黑。韦护回头望去,王城也一片黑沉。想起潜入王城半日,竟是徒劳往返,心中不由郁郁。
但在城门被挡了下来。王都外城由邓九公的五城兵马司关防,内王城则有一支专门军队叫做羽林天军。这支军队建制不大。军队的统领在王朝地位也不高,算不得重臣。但因职属亲信,向来不受等闲衙门统辖。此时整个王朝有权力对羽林天军发号施令的总共只有三个人,即纣王、首相杨任、太师闻仲。太师闻仲所以能号令羽林天军还并非因为太师职衔,而因他是闻仲。羽林天军受首相管辖,杨任就是他们顶头上司。平常时刻杨任进出王城,羽林天军原不阻拦。但这时候好说歹说偏不放行。直到“首相大人”拍了桌子,镇的城门守军各个噤若寒蝉。两个身影才飞速掠将过来。
“一群没眼力见的混账,都给我退下!”声到人到,王城羽林天军的大统领现身了。大统领身披金甲头戴金盔腰悬佩刀威风凛凛,一张脸鼻直口方,相貌堂堂。一现身就压得守门诸军藏头缩脑。“你们眉毛底下长得是眼睛还是尿泡?首相大人都不认得?大人请息怒。这帮都是不知分寸的妄人,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卑职羽林天军正都统晁田给大人请安!”
韦护哪听过晁田是什么人,只哼了一声。晁田躬着的背脊就又弯了几分。
“是,是,请大人息怒。大人明鉴。这帮家伙也不是胆敢有意顶撞大人。大人此刻不宜出城。”
“为什么?”
“外面不太平。”站在晁田背后的人说。与晁田不同,那人只穿了一袭布衣,腰间勒着丝绦,看起来是忠实可靠的人,也并不健谈。
“咳……这个么,这一位首相大人可能不认识。卑职来引荐。”晁田道,“这位就是卑职羽林天军的总教习,也是名震王城的十九轻骑之一定魂玉定先生。定先生说话直爽,王朝哪里会不太平。王朝上有明君贤相,下有用命之臣,正是六百年来难得盛世,海清河宴,国泰民安。充其量是有一点小小的……小小的不太平而已。首相大人容禀……。”
晁田虽是武职,但却能说会道。一张嘴滔滔不绝,韦护却没全听进去。从听到定魂玉那个名字,韦护就走神了。一段仿佛已经极古老的记忆蓦然而出。妖雾弥漫的长街,两个孩子并肩作战,十九轻骑中的四人突然现身,笔墨纸砚和黄王亲自出马。在那天之前,这王都仿佛还是宁静的。这是孩子的朝歌,有细雨和筵前缸里的滴水莲,有叔叔、玩伴和值得憧憬的未来。一切都美好。虽然深处或者早已暗流汹涌,但他既不知道,就与他无干。而那一切美好的记忆都从那天起终结了。王朝开始卷入乱局。越来越复杂剧烈的变故不断在他眼前发生,使他目不暇接心神不定,直到如今他已成为一个少年。见了许多人,经了多少事,穿行俗世鬼域,想起来应该是许多年前的往事。可是俗世中的岁月其实总共才过了几天而已。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有一种剧烈的空虚。韦护脸上阴晴不定。晁田察言观色,已识趣的闭上嘴巴小心翼翼的等。直到韦护终于艰难的把思绪调回来。
“是这样,大人。您从昨日至今始终在王城之内,不知外面的情势。现在外城很乱。所谓黑云压城,又有道是山雨欲来。恐怕五城兵马司邓老总已经弹压不住局势了。什么人都有。王都弄的刀光剑影。中午的时候打过一场,邓老总亲自到场也没拿下对手。有一个使弓箭的好手还现了身。卑职们觉得有那样箭术而敢跟老总对峙,十九是东陆羽族的人,或者就是羽帅亲至。总之他一现了身王城就热闹了。本来是一潭浑水,大家都是浑水里的鱼,谁也不知道谁。现在羽破霄这一现身,立成众矢之的。他箭法再高武技再精妙,这四面八方幢幢影动,一人咬一口他也完了。八成是羽族在城里还有援手,从下午到现在,明面上的真刀真枪倒没见过,王都里可是越来越热闹。不知道多少股势力,彼此咬住,谁也不敢轻动。就差真打起来了。可也就是这么绷着才比真打起来还吓人。现在王都里的百姓已经都不敢出屋了。就是大人您王城外的车驾也都顶不住撤回相府了。您说这种时候,我们有熊心豹子胆敢放您出去?”
韦护这才恍然。原来整整一个下午王城之内杯弓蛇影外城也毫没闲着。东陆羽帅仗义出手揽上了精卫的事,倒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鬼族与诸势力素无争竞,但精卫身上牵涉九幽之狱的钥匙,这秘密本起自‘行者’但看情形外城诸势力都心里有数。羽破霄这一出手,只韦护心知他跟鬼族实际并无瓜葛,但其他势力眼中必将羽帅与精卫诸人划为同党。何况此后韦护确是派了两个师弟过去,更添嫌疑。兹事体大,绝难放羽破霄从容离去。他能挺到现在已属异数。想来外城诸般势力此刻必是彼此钳制相互忌惮。韦护不禁苦笑。于情于理,这事情他都难以袖手旁观。但若插手,牵涉只有更深。他枉自身怀秘笈,功力深厚。从进千修镯世界至今,种种经历,却没哪件事是真心想做。都是身在局中,不得不为。虽然强自支持,总是手忙脚乱。每念及此,心中抑郁。若非小小少年当年在一个人大衍村孤零零的活了这么多年。一般的孩子此时早已被无边无际的压力压倒。韦护心里一声叹息,知道自己终于是没资格想孩子的事了。
“城里……也不安稳吧?”
韦护含糊的问。晁田连忙连连点头道:“是。大人明鉴。但王城是我王朝六百年基业之祖,台阁跟十九轻骑各位高人全力防守,又有无数阵法秘术弹压。纵有小患,也是不碍事的。何况我们羽林天军两千四百人,论起尽忠报国,死而后已,耿耿忠心与台阁、轻骑各位大人绝无二致。定当誓死守护王城。城外那些家伙海北天南,殊非俗世军队所能抵挡。大人倘若坚辞出城,卑职这点人手恐怕就护不住大人了。还请大人三思!”
韦护点点头,心知晁田所说并非没有道理。之前在城外亲眼见过邓九公、张山、羽破霄诸人身手。像这样的人物在外城倘若再有几个,并力钳制,韦护就最多能落个自保。杨任手无缚鸡之力,要护着他安然穿过这随时都能炸响的外城绝非等闲之事。但赵启之前警戒的明白。依仗王城之固或者的确能顶住外城诸人进犯。然而内城里不知还隐伏着多少‘行’和‘行者’,这些人身份隐秘,手段高明,防不胜防。在城里耽搁下去也有累卵之危。一时犹豫不定,突觉杨任的傀儡在后面蹑足警示。当下心神一凛,断然道:“晁田你不必说了。我相府有事,耽搁不得。若有差池,与你无干,放行吧。”
官大一级压死人。顶头上司发话,晁田也没办法。虽然明知道杨任这新晋首相有些书呆子脾气,只能遵令缓缓打开城门。晁田道:“大人,卑职手中兵力有限,调拨不出太多人手,简慢了大人,请大人恕罪。卑职这就调五十精锐,一辆车驾,保护大人安然回府。卑职有个兄弟,叫做晁雷。是羽林天军的副署统领。为人是很忠诚谨慎的,身手也过得去。卑职这就叫他过来护送大人。”
忽听得定魂玉道:“不必劳动二将军了。王城这里须也疏漏不得,护送首相大人是王朝重任,便由我亲自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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