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叫他爷爷呢?”林大锤开玩笑地一说,把大家都逗笑了。他又问马奇山:“你和他很熟?”
马奇山笑着说:“我是粮食局长嘛!各村的村长还有不熟的?前些日子,征收支前粮有困难,我就让他挨家挨户去查,也查那些粮商粮贩的家。他说什么也不去,让我好下不来台。”
林大锤更加觉得这人神奇了,就问:“他为什么不肯去?”
左光辉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幼稚,“林书记,那还用问为什么?他被日本鬼子抓去帮着搞粮食,又被国民党抓去搞粮食,他的鼻子上哪家一闻,哪家就得遭殃,他的鼻子得罪人哪!”
“噢,我明白了,那我就亲自上门去请,心诚则灵嘛,你找时间陪我去一趟好吗?”他对左光辉说。
“那好说。”
“那第三项任务就这么分一下工:向各村征粮,向粮商粮贩征粮,由左县长、马局长具体负责。有不同意见吗?”
左光辉刚要开口,马奇山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抢先说道:“林书记,我们一定想办法克服困难,努力做好征粮工作。”左光辉白了一眼马奇山正想说,却不料林大锤表扬道:“你们这态度很好,虽然我们分了工,但还是一盘棋嘛!有困难大家及时通气,一起想办法解决。关于寻找地下粮库,由我、郝前进和阎副县长负责,武大队长负责垦荒。我们团下来的人员明天就上荒原,让同志们一边垦荒一边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该考虑的工作都考虑到了,还有什么好补充的呢?左光辉倒是想说,但一看没人会支持自己,也就算了。林大锤见大家不吱声,就宣布散会。
刚走出会议室,王豆豆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了团长就哭开了,林大锤这才想起,队伍出发前曾叫王豆豆去自己家,告诉娘和小凤自己到龙脉县工作了,有事可以来龙脉找他。现在看到王豆豆见了自己就哭,知道事情不妙。问了好半天,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弄明白事情的大概:
那天后半夜自己和王豆豆刚离开,王老虎、王二虎就带着一帮残匪化装成解放军到村里来找吃的。没想到林大娘认出了王老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老虎要带走林大娘和艾小凤,四个铁匠师傅拼死相救,打斗中,三个铁匠师傅死于王老虎和王二虎的枪下,大娘和小凤也都被打晕,敌人怕枪声引来解放军就仓皇逃窜了。艾小凤为了给大娘治病,欠了一大笔债,家里又断了粮,艾小凤为了救大娘把自己给卖了。最终大娘的病也没治好,加上又是气又是饿,还是死了。买艾小凤的东家帮着她把大娘给葬了,小凤随后就跟着那个东家走了。至于那东家是哪儿的姓啥叫啥,小凤没说,村里人也都不知道。
王豆豆能带回的除了这消息,还有就是那半截带血的铁锤,这消息对林大锤简直是晴天霹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已经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林大锤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窟,欲哭无泪,他好悔啊,肠子都快悔青了。几天前,娘还好好的,她还亲自给自己操办了婚事;艾小风也好好的,那晚艾小凤千娇百媚地躺在自己怀里,这一切真真切切的就在眼前。现在娘已含恨离世,艾小凤也远走他乡。现在他唯一的亲人,为他含辛茹苦一辈子的娘没了……他自责,一个连娘的安全都保护不了的儿子,还有什么脸面当什么英雄团的团长呢?狗屁!他狠狠地骂着自己。他想,娘临终的时候,一定是眼巴巴地盼着自己,现在说啥都晚了……
他又抱怨起了小凤,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为什么就不来找我呢?小凤仿佛就站在眼前,正无奈地望着林大锤,那眼神充满了委屈,似乎在说:“我怎么就不想找你呢,上哪儿找呀?问你也不肯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呢……”是呀,全怪自己,闹情绪,一心想着打沈阳。那晚光顾搂着小凤亲热,连这么要紧的事都没说,怎么能怨小凤呢,自己一走了之,小凤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呀,她是为了救娘才迫不得已作出这选择的,这么孝顺的媳妇,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自己怎么有脸面去抱怨她呢?艾小风在卖自己的时候,一定是眼巴巴地盼着自己……
林大锤越想越恨!这一切全都是王老虎这王八羔子造的孽,他想去找王老虎报仇,可王老虎在哪儿呢?有本事你倒站出来照量照量!什么老虎?全都是他娘的缩头乌龟……林大锤拿起那半截铁锤,细细端详起来,五年了,几乎没碰过它。那锤头因长年累月地捶打,四边都已陷了下去,锤面却打磨得锃亮。林大锤认得它,那是他爹留给他的,那把儿是枣木的,那把上流淌过爹和自己多少血汗。那木把光光溜溜的,握着可舒坦了。铁锤握在手里就觉得生活踏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可现在这仅剩的半截锤把上被血染得暗暗的,没有一点儿光泽了。此刻王老虎要是站在他跟前,林大锤非一锤能把他锤扁了。他非常想发泄,就像以前在战场上,端上冲锋枪大声吼着,冲出战壕朝那些狗日的嗒嗒嗒嗒扫射,看着敌人一排一排地在自己面前倒下。可眼下他朝谁去发泄呢……再不,要有个铁匠炉也行,望着那烧红的铁,一锤两锤……使劲往下砸,直到砸得筋疲力尽为止。
他想回趟家,到娘的坟上去烧一炷香,磕几个头,大哭一场;他想去寻遍天涯把艾小凤找回来,永远也不离开她……此刻,选择哭,只能被王老虎看笑话;选择找艾小凤,她又在哪儿呢?王老虎巴不得你痛不欲生才好呢!林大锤啊林大锤,怎么?党交代的工作不干了?林大锤立刻清醒过来,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莽撞,那样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他把所有的悔和恨深深地掩埋在心中,他告诫自己:你是龙脉县的县委书记。龙脉的人民在看着你,党也在看着你。只有把党交代的工作干好了,才是娘和小凤所期盼的;只有把王老虎这伙匪徒彻底消灭了,才是真正替娘,替小凤,替龙脉***了大仇。
王豆豆见自己向团长汇报了家中的情况,林团长半晌也没说话,王豆豆知道团长心里痛苦,便直截了当地说:“团长!快去把嫂子找回来吧,丢了这么好的老婆多可惜啊!”
“你当我不想找?你都不知道在哪儿,叫我上哪儿去找?再说我们下来这二百三十四人,我是总带队,为了一个老婆,就扔下大家不管啦?扔下龙脉的事情不管了?乱弹琴!”林大锤尽管克制着自己,依然火气很大。
“那你也不能不要嫂子啊,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再怎么总得心里落个底呀。”王豆豆还是坚持着。
“你不要再说了,谁说我不要你嫂子了?”林大锤发现自己在冲着小土豆发火。缓了一下,用略微平静的语气说:“你嫂子是个精灵人,她一个人能抗住,只要她活着,我总能找着她。只是现在还不行,我确实走不开呀。”他又把昨天夜里王老虎在龙脉县政府门口贴告示的事跟小土豆说了一遍,末了才说:“这样吧,等明天武团长他们去开荒点了,你再悄悄回去一趟,细细地打听,等有着落了,咱俩再一起去接你嫂子。另外,关于我家里的事就你知我知,不兴对别人说,好吧?”这下才给了小土豆一个比较满意的交代。
自打刘美玉逃婚,刘老二两口子就跟没了魂似的,毕竟从小养到大,能不心疼吗?这边马奇山、周泰安不紧不慢地催着要人,那边托人去四下打听,没半点儿消息。昨天傍晚,马奇山从小清河村一回来就跑来告诉说,刘美玉回来了,还当了兵,参加了垦荒队,明天就要到大荒甸子去开荒种地了,现在就住在县政府招待所。说完,人就走了。方丽霞没顾得上吃晚饭,就心急慌忙地跑去找,垦荒队总共就两名女的,问谁谁都说在那个房间,可是方丽霞手都敲痛了,门就是不开。那么刘美玉到底在不在屋里呢?在。那为啥不开门呢?她知道二婶找她除了逼她嫁给左光辉,不会有别的事。她不想让自己再卷进那桩让她恶心的婚事里去。只要明天一到垦荒点就好了,就没这烦心的事儿了。
方丽霞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见刘老二只顾闷着头抽烟,一把夺过烟袋锅说:“别抽了,想想怎么把女儿找回来吧!培养个大学生多不容易啊,哪能让她去开荒种地呢?真不知这孩子喝了什么**汤了,怎么会越学越不知好赖呢?放着好路她不走,真是越活越回旋了。”方丽霞实在弄不明白。
顿了一会儿,刘老二接茬说:“你都找不回来,叫我有啥办法?要不是昨天马局长来给个信儿,咱还不知道女儿去开荒种地,干这丢人现眼的活呢?放着这阳光大道她不走,偏要……她要实在不愿嫁给左县长,我豁出老脸了,依了她还不成。只要她跟我回家,咱俩养着她。”
刘老二正说着,没想到左光辉披着大衣走了进来。说曹操,曹操就到,窘得刘老二红着脸,堆着笑迎了上去:“左县长,快,快请,屋里坐。”
原来左光辉刚才听马奇山说方丽霞去找刘美玉了,就想过来打探消息,不行的话再拿话敲打她。见刘老二客气地招呼自己,就走到炕沿前坐下,不阴不阳地说:“刘美玉回来了?听说你们找她去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左县长,你说,我这个不争气的……”方丽霞知道来者不好对付,这还是刘美玉出走以后,左县长第一次登门,所以说话格外陪着小心。
“行了,你先别说这个,今儿个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左光辉见方丽霞欲言又止,料想不妙,就不客气地打断了方丽霞的话,“让你家刘美玉跟我成亲,是你们上赶着的吧?”
“是,是,真对不起。”刘老二夫妇异口同声地说。
“不是个对得起、对不起的事儿,你们说,我左光辉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吧,我图你们啥了?叫你们这么一耍戏,我这脸儿往哪儿搁呀!啊?好像我姓左的在逼婚似的!真有闹的。”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都是我俩不好。”刘老二唯唯诺诺地应付着。
“左县长,你放心,我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得把她这不识好歹的劲儿给别过来。”方丽霞自知理亏,除了许诺,她没有别的办法。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不逼你,这事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左光辉说完,一抖大衣,扬长而去。
“左县长,你走好!”后面传来刘老二和方丽霞的送别声。
左光辉头也不抬,威风凛凛地走了。他不是那种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他是想吃葡萄就非得把葡萄放进嘴里的人。
得知林书记要拜访庄大客气,马奇山一开完会就马不停蹄地来到小清河村。庄大客气正好也在村公所。
“马局长,你吃了吗?”见马奇山走了进来,庄大客气还是那句开场白。
“庄村长,你也别跟我客气,我是刚开完会,来落实征粮工作的。”
“马局长,可不能再征了,咱小清河村家家户户确实没有余粮了。”
“不能吧,乡亲们的手里怎么也得留点儿过河粮吧?”
“马局长,这年头,乡亲们都饿怕了,就是有点儿,也不会全抖擞出来。再说,你知道,咱小清河村,支前粮可没少送啊,你可不能再打咱们村的主意了!”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回可不是我要打主意。这不,新来的县委书记刚刚到任,就接到要为沈阳战场征购50万斤粮食的任务……”
“什么?50万斤?我的马局长,你就是把我全村男女老少今年吃的包括去年吃的全从肚子里抠出来,也凑不足50万斤呀!”
“又不是让你一个村交50万斤,是咱们全县一共要交50万斤。要是实在没有那也没辙,只要有就得交。过几天,新来的县委书记还要来拜访你呢,好好准备吧!你可是县里的大人物喽!”
“他找我干啥?”
“找你出山呀。”
“什么出山?”
“你要不出山,怎么知道家家户户把粮食藏哪儿了?你要不出山,他怎么找得到’地塞粮库’呢?”
“马局长,这事我可不能再干了,求你给新来的书记捎个信儿,那得罪人的事儿,我死活是不能干了!”
“我可不能给你捎这个信儿。你自个儿想招儿吧!好了,我还要到别的村去落实。”马奇山说完就转身离去。
庄大客气追了上去:“马局长,你们可不能逼我呀!”
马奇山心里暗喜,这一番话,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庄大客气给吓住了,看来效果还不错。他心里说,庄大客气,不是我要逼你,是林大锤在逼我,该点你的话我都点到了,下面该怎么办,你可比我明白……
马奇山走后,庄大客气像掉进了大冰窟,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因为他有那点儿本事,日本鬼子不放过他,国民党不放过他,现在解放了,县委书记还是不放过他。他知道自己惹不起,那只有一条路了――躲。这也正是马奇山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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