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两年,他一路走过来,遇逃难流民无数,有贪官恶吏拦路,有刁民悍匪横行,四处皆民不聊生,一片怨声载道。
实不忍心,忽想起当年这位将军在时,凶威震慑四方,何曾有过此番光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老和尚又是一躬身:“望请将军救这芸芸众生噫。”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梅树精“啪”的一树枝抽得老和尚皮开肉绽:“从前我看这话本子只觉愤愤,如今再想,原这写的是我。有事便是镇守边关第一女将,无事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将军……”老和尚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走吧,这不干我事,我不管。”
“……”老和尚直起身子,祥和不再,眼里涌上悲愁,滚落下两行热泪来:“将军可知我这封书信何来?”
“……”梅树精一怔,纸上血迹让她从脑中挖出了几段回忆。
塞外苦寒,她虽是妖,可一身妖力除了用来作战以外并无他用,女扮男装入军营只为去战场光明正大啖食人肉,平日里扮作凡人样,同将士们吃住行皆在一处,几年下来,倒有了几个“生死之交”。
这刘玉海就是其中之一。
刘玉海身在农家,天子征兵入了军门,他生性憨厚朴实,梅树精刚入军营之时,得他多加照拂,她不好意思,战场厮杀的紧要关头,也数次救他死生一线,一来二去,两人成了至交。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人一妖在漫长的行军岁月中肝胆相照,互相扶持。
后来,她实力渐显,得天子赏识扶摇直上,他便入她账下做先锋副将,继续同她出生入死。
即使是她女子身份暴露,他也一如既往支持她,这份军中情义也让她觉得人间值得,不枉此行。
再后来,玄虎门事变,她被封印,就失去了各位军中好友们的消息,几十年光阴荏苒,于妖来说,不过一晃,于凡人来说,早就死得死、忘得忘。
这次才得了他的消息,信中他也被官场风云磋磨得不似人样,岭南失守,他被贬谪也好一些,伴君如伴虎,好过如她这般被封印个几十载,接下来还要被封印个千秋万载。
不过此时看这老和尚的意思,事情好像更糟糕。
“此信,乃刘将军绝笔。”
“啪嚓——”一根树枝断了。
“怎么会……”她不相信,以刘玉海的功夫,战场之中还是有自保之力,且信中虽然凄苦,却无半分自缢念头,刘玉海怎么可能会死!
“岭南之役后,刘将军作为南门阀都副将责无旁贷,受罚带兵去了武城,没成想,竟有胡人暗中在城中埋了线人……我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老和尚抹了抹眼泪,不忍道:“第二日城中人发现,刘将军头颅高悬城门口
……”
“混账!”梅树精闻言,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半晌,一股悲凉又涌上心头。
“好在武城太守大人及时保住了刘将军妻儿,算是为刘家留下一条血脉。”老和尚继续道:“唇亡齿寒,上林失守,不日便是京都,届时国将不国,刘将军之妻儿亦危矣。”
不知怎地,梅树精听着老和尚的话,突然想起来从前刚入新兵营的日子。
炎炎夏日,账中闷热,大通铺上恍似灶台,将几人一妖煎烤的分外难熬,也不记得是谁先开的口,就一句接一句的聊了起来。
彼时,白日里和她对练被狠揍一顿的刘玉海抓着她的胳膊,口齿不清的要她保证,若是将来他死在战场,她亦会替他保护一家老小。
梅树精只是笑了笑,想着她是妖,寿命无穷尽,眼前凡人倒是好算计,直接让她护住他家世世代代。
可少年人心中无半点诡念,一双眼睛明亮真诚,她看着看着,就点了头。
梅树精一时陷入回忆,老和尚也没有打搅她,又重新坐回青石板上,闭眼念起了佛经。
夜半一阵清风拂过,老和尚便忽地停了声,待到第二日天光大亮,院中只剩一颗翠竹。
老和尚对着原来梅树精所在的位置行了个大礼,放下佛珠,便离开了此地。
院中一时寂静,竹妖竟有些不习惯,望着梅树精临走时摇落的梅花愣愣出神。
玄风四十五年,忽将奇事,丰收好季十月初,天降大雪,上林梅花一夜绽放,好似人间盛景到极致。
真叫人叹一声:点点红梅配白雪,泠泠小风露寒香。
许是天见可怜,化身狼虎扑咬汉人的胡族兵士全都患了病,一剂剂汤药灌下去毫无起色,正待撤退之际,汉人军队重整旗鼓,抖擞精神将其一网打尽。
年末,边关战事大捷,从此再无汉胡之分,只余泱泱大朝。
此后三年,上林再无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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