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雨顺着树叶和屋檐滴下,发出有节奏的吧嗒声响。
卓文瞪着眼躺在黑暗中,思绪随着雨滴声跳跃,没有一丝睡意。
他能预感到,在报纸上连续刊登月余的寻亲启示,不会有结果了。正如他来成都之前,替自己此行卜的那一卦,上离下坎,水火错位,可以解释为此行不详,也许注定再也寻找不到亲生父母了。
如果从现实的角度来考虑,自己除了还记得母亲的全名和父亲的姓氏之外,就连他们是不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做的什么工作,有什么亲戚,一概不知,加上时隔二十年之久,想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两个特定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一切,都应该怪那个古怪的老头。
一九七六年的初夏,刚满五岁的卓文,就在自家门口,被一个游方的老头用麻袋给装跑了。老头带着他在荒野中浪荡了半年,来到一座大山脚下。这里人烟稀少,山脚下只有稀稀拉拉几户农民。老头说,要去深山上面住上十年。
卓文跟着他流浪这一路上,已经习惯了老头的沉默寡言,所以也不多问。只暗中盘算着,待自己长得高一点,壮一些,踩熟了地皮之后,就能找到机会逃跑。
当天夜里,两人借宿于山脚下的一家农户家中,准备次日天亮开始上山。老头瞧见农户临睡关门前,拿出三个鸡蛋装在瓷碗里放到门口,感觉奇怪,就上去问。
那农民告诉他,最近一个多月以来,附近几户农家都会莫名其妙地少了鸡蛋。一开始,他们以为是人贼,便轮流晚上巡夜,过了旬月,毫无结果。于是又猜测可能是什么野兽干的,便设了好几处陷阱,又过旬月,还是鬼影子也没捞着一个。后来几户人一合计,觉得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偷蛋贼,只怕是山上下来的山精鬼魅。与其这样让它夜里潜入家里来转悠,还不如主动献上鸡蛋,免得这些不吉祥的东西进门。所以这几户人就每天夜里放三个鸡蛋在门口,从此每天放在门外的鸡蛋一准不见,但储在屋子里的鸡蛋却再也没有少过。
老头听完就笑,对那农民说,多半是什么有点灵性的野物干的,这样吧,我们爷俩吃你住你,得替你们除这一害报答才是。趁夜,老头带着卓文藏在牛圈里面,说是要逮偷蛋贼。那天没有月亮,四下里一片漆黑。估摸半夜刚过,老头推醒已经睡得口水流了一地的卓文,把他抓起来背在背上,飞跑起来。
那是卓文第一次对老头心生敬佩。且不说老头跑起来又快又稳,而且脚下就像踩着一层棉,几乎不闻丝毫声响。老头背着他一路向山上跑去。走到天色麻麻亮时,卓文终于能看清点事物。就在两人前方,有一只毛色青白交杂,外形像狗一样的动物,正衔着一只布口袋跑得飞快。
老头说,这狗日的青狐怕是个灵物,发现咱们了。说完放开手脚追赶。前面跑着的青狐突然停了下来,把衔在嘴里的布袋轻轻放在地上,两条前腿朝前伸直,就像狗儿伸懒腰似的匍匐身体。
老头走过去,把卓文放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只青狐,说你这这狗日的果然是个灵物,咋跑到我这个地方来的呢?你有事求我?
那青狐仿佛竟能听懂他的话,站起来直点头。然后衔起布口袋,几步一回头地在前面领路。
又走一阵,前面传来洪亮的婴儿啼哭声。穿过一片密叶,就看见一个约莫四五个月大的女婴张大小嘴哭得正欢。当时已是隆冬时节,那女婴光溜溜的身子只裹了一**薄薄的绒毯,但却无病无伤,似乎很能耐寒。尤其怪异的是,女婴周围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蛇,把她簇拥在中央。蛇群全都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那青狐快速跑过去,阻路的蛇这才懒洋洋地挪动开一条道。它把布口袋放下,从里面咬出数枚鸡蛋,用牙齿轻轻咬开蛋壳,把里面的蛋清蛋黄一点一点舔喂进女婴的小嘴里。
老头喊,把这些毒虫弄走。那青狐点点头,呜呜低鸣,蛇群如得号令,悉悉索索尽数隐入山林之中去了。老头这才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那女婴,面色变得凝重,默然不语。
那青狐喂饱女婴,就用嘴去拱他的手,意似哀求。老头沉着脸摇晃脑袋,说这个忙我可帮不了,这么点大的女娃,在这深山里可不容易养活。
听了这话,那青狐居然两眼流泪,又把两条前腿伸直匍匐下去,就像是在叩拜恳求一般。
卓文瞧那女婴就像吹胀的橡皮娃娃,可爱无比,就也求老头,说如果我们不管她,小女孩铁定冷死饿死在这里啦。要不咱们把她送给山脚下的农户收养也好啊。
谁知老头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说这女娃可和常人不一样,放到社会上去不仅她自己会遭难,还会给咱们爷俩带来麻烦。
卓文哪里肯信他的话,只觉得老头不仅是个疯子,而且心还这么恶毒,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但他心里清楚,此时救不救那女婴,全在老头一念之间,除了好言相求,也没别的办法。可老头还是不肯答应,还骗他说,那女婴是狐妖和蛇妖结合生下的,也是个杂种小妖。
卓文这下浑了,死老头、疯老头地骂,还在地上斯泼打滚,死活不肯跟他走。
老头冷眼旁观,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起了一卦。然后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说什么还是逃不过劫数啦,什么你娃要好自为之啦之类。
卓文一句也没听懂,也不愿听。直到老头拗不过他,答应收养那女婴,这才收了性子,好生听他说话。
老头说,原本是要让你在这山上练十年气的,现在摊上这女娃,咱们就只能去有人烟的地方住着,否则多半养不活她。但她还小,普通人的社会她可住不得,太危险,只有去那个地方了。还有,咱们既然收养了这女娃,她从今后就是你的妹妹。将来,她要有什么事,你这个做哥哥的,可就不能放任不管。
卓文连连点头答应,生怕老头突然又改变心意。老头翻看包裹女婴的绒毯,见里面有把小巧的玉锁,上面雕了“己月”两字,说这个应该就是她的名字吧。不过咱们收养她,这个姓可得改个通俗点的,取个谐音,就叫她“纪月”吧。
老头脱掉棉衣,把女婴严严实实裹在里面,交给卓文抱好,说你可抱仔细了,一路上千万别被人瞧见,否则到时候咱俩谁也救不了她,而且还会跟着倒大霉。
卓文反感他说这样恐吓的话,虽然不怎么愿意相信,但也不敢大意。他仔细打量女孩,除了感觉特别乖巧可爱之外,实在看不出有啥异于常人之处。
老头知道他的心意,粗糙的大手伸过去,扒开正沉睡的女孩两眼,说你娃看看。卓文这才发觉是不对劲,原来那女孩两只眼睛的眼瞳特别大,而且左边的瞳仁像黑漆,右边的瞳仁却又是银白色。
于是,三人一狐调头下山,又开始在山野间流浪。不过这一路,隔不多远就能瞧见一处小村或小镇。老头靠耍拳脚功夫,卖艺挣点粮票钱财,全用来换取羊奶、牛奶和米糊之类的婴儿吃食,尽力养活着小纪月。这期间,他教会卓文一套倒立运气的功法,说是可以强壮筋肉,迅捷身体,让他勤加练习。
走了三个月后,路过的村镇越来偏僻,也越来越穷,老头卖艺经常连一张粮票都挣不到。正好此时卓文练功已经有些小成,老头就画了好些符,让他用符去换取食物。说是换取,其实是让他翻墙越瓦去别人家里偷,偷完放下个符,美其名曰换。
卓文虽觉这样做不对,但怕老头畏于艰难,改变收养小纪月的心意,只好照做。每次偷完,他都求神告佛,希望老头的符箓真能带给那些被偷的人家好运。
小纪月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酣睡,似乎永远也睡不够。卓文一路上就抱着她自言自语,这样总算也有了个说话的对象。直到来年冬雪消融后的一天,小纪月突然在他怀里叫了声“哥哥”,然后又叫老头“爷爷”。这个小小变故,让卓文激动不已,就连总是阴着一张马脸的老头,眉头也舒展了不少。
自此小纪月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会说的话也越来越多,成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且她学步很快,只不过才下地几天,就开始跑跑跳跳,经常把照顾她的卓文累得够呛。那只青狐就像慈祥的长辈,对她百依百顺,随时守在她的身边,陪她嬉戏玩闹。这样一来,原先沉闷艰苦的旅途,突然产生了无比的欢乐。
小纪月的头发渐渐长得长了,与她的瞳仁一样,也异于常人,分黑色和银白色,交杂长在一起。而且发色亮堂,宛如黑白两色的镜子。
在野外过夜的时候,老头时常皱眉瞅着篝火堆旁游戏嬉闹的两小,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不知在心里盘算些什么。
就这样走了差不多一年时间,脚下的泥土由红变黄,变褐,再变成灰色,到了一处寸草不生的山系边缘。
(今天是小白同学的生日,应他的强烈要求,先发一章,祝他生日快乐。小因为净网行动的原因,还得再次修改和存稿,预计五月中旬左右能开始稳定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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