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哑巴并不是哑巴,他叫周洋,跟这个村子里大多数人是一个姓,不过这不包括拐子老头,拐子老头姓李,具体叫些什么?就没人说得上来,他自己说是一个游方僧人,因为山下有剪径的强盗,才上了这九峰山。村民们看他又老又瘦的,还拐着一条腿,山里经常有野兽出没,索xìng就把他留在村里看管社庙。村民平时以打猎伐木为生,拐子老头就替村子里做些杂活、粗活什么的,村民也愿意接济他。
周洋是个孤儿,父母死得早,叔叔伯伯都有了家室,不愿意再添麻烦,又把他托给拐子老头,老头倒没什么不愿意,至少能有个伴。周洋却哭着、喊着,就是不愿意离开叔伯家,最后是答应他以后可以经常回来住的情况下,他才去社庙老头那。
没想到,这几年他跟老头最熟,叔伯家也不回了,其他孩子不愿搭理他,他也不想跟他们玩,天天帮着老头拉板车。老头也没什么好相与的,就教他练一些乡下把式,吃一些滑不溜秋,似野菜,而又比野菜苦涩得多的东西。周洋也从来不抱怨,他知道只有老头对他最亲,他不是亲爷爷,却胜似亲爷爷。
爷孙两拖着板车正从村外往村子里走,车上装的是一些黄土、山石,守门的几个村民看着爷孙两的滑稽动作,还不时地互相逗笑着。老人一直以微笑看着众人,并不觉得难堪。周洋小孩心xìng早就受不了,只顾着低头拉车。
村子里经常有从山里采下来的原木,原木过于巨大,总能把村落里的地面压得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水汪汪的,甚是泥泞。不过大家也没办法,山间地都是些黄土,从山下运来的砖瓦盖房子都不够,更不用说用来修路。因此只能压下去了,添些小山石补起来,补起来之后,又压下去。
村庄里此刻看去,热热闹闹。得空的,坐下来抽杆烟,年轻人在练武场中练把式。村民们吃饭的本事,大家练得十分自觉,不过也有技高一筹的村民自愿当拳脚师傅在边上指导,练得过于走样的,还被师傅大声呵斥,好几个妇女蹲在村西头的山溪边洗着衣服,偶尔抬起头望着练武场这边。躲在树背后的几个孩子趁妇人不注意,往溪水里扔了几个大石子,石子溅起来的水花,像玉盘里的珠子一样四散开去。妇人们待到水花溅到身上才有知觉,几个年轻一点的妇人气不过,拿着捣衣槌追了上去。被抓住的孩子躺在地上哇哇直哭,怎么扯就是不起来。没被抓住的则逃远了,还不住地做着鬼脸。
这些都不属于周洋,周洋跟老人一起,扫掉地上的碎木屑,杂草,把车里的黄土清理出来,慢慢地一个坑、一个坑地填满,最后又用脚踩踏实,再铺上一层层厚实的山石。刚铺上山石的地面,像极了社庙边的老癞皮狗,斑斑秃秃的,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不过这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些在边上堆原木的村民还嫌他们慢,早就不耐烦地把木料堆了上去,瞬间,癞皮狗只剩下了一条尾巴,宽大的原木树身,把它整个身子都占据了。
周洋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早已习惯地抹掉额上的汗水。背后一个人拉了他一把,他回头一看,来人手里握着两个橙红的橘子,看得出来这是山下的市场里才有的,要好几钱银子一斤,周洋记得小时候爹也给自己买过,不过买了之后被娘骂了好几次。周洋搓着手很是想要,不过手却没抬起来。来人硬塞到他袋子里,可是周洋哪有完整的袋子,刚塞进去的橘子,‘啪、啪’掉在地上,老人捡起地上的橘子,手臂碰了周洋一下,还不快谢谢婶婶。周洋‘谢谢’没说出来,妇人好像红着眼睛走远了。
周洋远远地看着那个红花布褂子的婶婶,手里握着老人捡起来的橘子,婶婶好像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过瞬间又抹过头去。老人拍着周洋蓬松的头,语重心长道,“别人对你好了,你也要对别人好,知道吗?”周洋仍是没说话,只是看着手中橙红的橘子,橘子不大,周洋的小手就能握住了,不过他抬头仰视老人皱巴巴的三角眼,像是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老人知道这孩子的心思重,只是不善于表达,不过他并没有怪罪孩子的意思。他拍着板车的边板,“歇够了,咱们再去装一车吧!”
周洋把衣服兜在裤子里,两个橙红的橘子塞在衣服里。周洋还生怕橘子要掉出来,紧了紧衣襟上的带扣。板车迎着门外吹来的风,十分凉爽,周洋毕竟是小孩子,得了橘子的高兴已经写满了脸上,老人搭着一条腿,跟在后面哼着村里面人很少听过的小曲,曲调时而悠扬,让人想入非非,时而又如浅唱低吟,竟是说不出的颓丧。周洋听惯了,却没觉出这方面的味道,只当做老人心情高兴的一种消遣,因为他知道老人高兴的时候会哼几曲,但是他不知道老人悲伤的时候也会哼几曲。
山门口站着的显然是昨天八人中为首的jīng壮汉子,汉子看见爷孙两推着板车过来,浓密的黒眉疏松成一个倒八字,脸上满是笑意,隔着有段距离,汉子就叫开了,“老李师傅啊!真是麻烦你啦!你看这大热天的,你们也不歇着。”边上看门的村民显然诧异,这个对谁都一脸紧巴巴的村长,为什么偏偏对这两个家伙这么恭敬有礼?jīng壮汉子走过去,拍拍周洋瘦弱的肩膀,“嘿,小伙子还不行哦!要多吃饭,多吃饭才能有力气干活,才能像那些叔叔一样上山伐木,上山打猎。”汉子嘿嘿笑,对着老人竟是笑得咧开了牙,“老李师傅啊!坐坐吧!地不急着修了,反正补来补去也就是那几块。”
老人显然对jīng壮汉子的百般客气有点过意不去,“村长你这是哪里话?我都没谢谢你做主收留了我,反倒你是这般客气,你让老身我汗颜啊!”jīng壮汉子连忙摆手,“师傅说哪里话?哪个看到人家陷入困境能不拉一把?要不然那还是人吗?你也别总是挂在心头,要不然我就生气咯!”老人笑眯眯地,颔首点头道,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村长瞄到身后站着的村民,随即淡然地说道,“老光,村里前天不是下山卖木料顺便换了好几百斤绿豆吗?你去拿几斤过来。”
叫老光的汉子却不动,眼神使劲地向jīng壮汉子瞅,示意他借一步说话,jīng壮汉子见他这扭扭捏捏的神情,不由得恼火,“有话直接说。”老光瞅瞅老人爷孙俩,满是厌恶,又瞅回村长脸上,jīng壮汉子见他这么磨蹭,这刻已经不耐烦。他忙张口说道,“村长,你不是说那绿豆买回来,就直接分掉吗?他们分的人怕麻烦,就每家五斤、五斤分,最后还留下二十斤,那是早就说好要做种子用的。”
“都没啦?”jīng壮汉子皱着眉头,早跟这帮人说过,每家每户都要分到,这些家伙嫌人家孤老、少儿的好欺负,心底就根本没想过要分给人家。
叫老光的汉子点点头,“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不过他们两个倒忘了。”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
老人再傻也能听出谐外音,知道这是村民们根本没想过要分给自己。他并不难过,他也没想过要这些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只是烟云,只是灰尘,何况早年以他的名声,那在一个城里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东西没享用过?什么物事不是伸手就来?这几颗豆在他眼里连灰尘都算不上。他到这里,是来避难的,准确地来说,他到这来是避仇家的,不是来享福的。
不过,他的眼睛有点湿润,那瘦弱的孩子就蹲在他的眼前,不时地他还瞅着自己破褂子里的橘子有没有漏掉?在看见橘子还在衣服里,那眼神里满是幸福。老人虽然还是微笑着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微微发苦。他很想说,“村长,没关系,现在山里的泉水也很解渴的,大热天的时候,我们也会找地方歇歇,不会中暑的。绿豆拿过来,我们也不会弄,多麻烦。”不过,他抿抿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想不到一个孩子能有个橘子吃,就能满脸幸福。他想不到,一个孩子能那么听话?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还喜欢跟着自己这个根本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幸福的瘸腿老头。
老人此刻是在心里喟叹自己的无能吗?还是因为在没能照顾好孩子而喟叹?也许他年轻的时候,就应该生那么一双儿女,要不能此刻他也不会来得这么刻苦铭心!老人喏喏嘴,最后还是说出了话,“周洋,我们走吧!”
孩子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老人,倒不是因为老人说话的声音,而是老人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周洋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其实在老人眼里,孩子没必要那么做。因为衣服早已脏兮兮的,沾上点土灰,还显得它干净。
叫老光的汉子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村长一声不吭地走了?还是这夏rì的太阳晒的。
村庄里因为太阳的逐渐升高,渐渐看不到人了,妇人们回家对付针线簸箩,小孩子们要么躲在树下乘凉,要么扎起裤管,在溪水里抓着什么好玩的物事。男人们大多数都进了山,没进山的好像在铁匠铺那边。太阳底下只剩下两个身影,正从山门外缓缓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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