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廖文刚进城就住在父亲那里。还是那间大草房,只住着文刚的父亲廖紫云和二哥廖中伟。那么大的房子,这么少的人,给人一个小帆船在海里漂的感觉。他们父子二人,现在已是城关镇竹器社的工人了,外面有活路就外出,外面没活路就在竹器社编草扒,做竹椅,打棕绳。空地里,到处是冬瓜、南瓜。廖文刚住在这里,瓜菜是可以装一肚皮的。
第二天,八月十五rì中午饭后,太阳火辣辣的,廖文刚可能是吃多了瓜菜,有些肚子走,正在路边厕所里。这个厕所的四壁是用木厂加工后的边角余料拼凑而成的,构成板壁的木板,长短不均,宽窄不一,缝隙有大有小,不仅可以四面来风,厕所外的天地几乎可以尽收眼底。廖文刚忽然看见李秀芝和罗翠云,谈笑着,翩翩而过。他本想喊住她们摆几句龙门阵,又觉得喊声从厕所里传出,有失文雅,于是只好瞪着眼看着她们往前款款而去。等他上完厕所,两个人已经融入了街上的人流。他呆呆地站在公路上,望着街口,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李秀芝的身影,声腔,不停地在脑际浮现。他不由自主地大步向街上追去。可是,寻遍了大街小巷和校园,都不见踪影。
他很失望地回到父亲的住处,刚进门,就听见背后有人叫“廖文刚!”他回过头来,粗辫子,短袖衫,兰裙子,原来是李荷艳,脸儿红扑扑的,有点像这两天冒出水面的荷花。廖文刚说:“真要使蓬壁生辉了,请坐请坐。”荷艳进门,叫过伯父、二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就坐在竹椅子上和文刚闲聊。荷艳说:“等得好焦人啊!我的通知怕是来不了了。”廖文刚说:“不是谁的都没有来吗?”正在这时,郭惠玉匆匆进了门,高喊着“廖文刚,好消息,好消息,你的通知来了!”原来郭惠玉就住在邮电局对门,好几位同学的通讯地址都填的郭惠玉家。廖文刚虽然在意料之中,这时才真如所料,高兴得跳了起来,直向郭惠玉奔去,李荷艳也站起来跑过去看,他的父亲、二哥都放下手中活急走过来了,郭惠玉高扬着手里的信,廖文刚一把抓过,五个头碰在了一起。信封上分明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文学院招生工作委员会”。廖文刚小心翼翼地拆开,取出一张纸,“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印在32开纸的正上方,上面正中是军徽,两边各有三面红旗,鲜艳无比。下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文学院招生工作委员会,还盖有同样字的红sè圆章。翻开,里面左面是“录取通知书”,右面是注意事项。“录取通知书”是这样写的:
廖文刚同学:
我们高兴地通知你,根据你个人的志愿和祖国的需要,你已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文学院录取了。你热烈响应祖国的召唤,决心献身于国防建设事业,并已成为了解放军的一员,这是十分光荣的。
望接此通知后,迅速做好一切准备,于8月18rì持此通知书到川都西区暑前街军区第二招待所外院招生工作组报到。
注意事项:
1、报到时应随带棉被、衣服和rì用品(包括衬衣、绒衣、脸盆、口杯等)。
2、由家至报到地点的路费可以报销,个人应注意保存单据。
3、随带户口迁移证(迁至塞上花市解放军外国语文学院)。并携带粮食注销证明。
4、党、团员应转党、团关系,按地方组织的有关规定直接转至解放军外国语文学院政治部。
在场的人都像注入了兴奋剂,激动不已。李荷艳在激动的眼神里略含忧郁。郭惠玉说:“祝贺你,廖文刚,这是我们六三高来的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十二年寒窗,你终于有了结果。”李荷艳说:“金凤凰就要从草房里飞出去,一飞冲天了!”廖文刚说:“今天已经8月15号了,我得赶快回断桥去办手续。”廖紫云高兴得合不拢嘴,说:“我去给你买个脸盆。”廖文刚握着荷艳的手说:“你的通知也会来的,我一定给你写信。请向伯母和姐姐们问好。”廖文刚又握着郭惠玉的手说:“谢谢你,你的通知书也会很快来的,我们几个的成绩都差不多,一定有好结果的。我们以后通信。”李荷艳、郭惠玉看廖文刚时间紧迫,也就告辞而去。
廖文刚告别了父亲和二哥,沿着213公路急急往家里赶。盛夏的骄阳虽然毒辣辣的,廖文刚却浑然不觉,他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田里的秧苗更青,地里的包谷更黄。他自己的感觉像是打足了气的轮胎,再重的车箱也能承载,再陡的山路也能驰骤。他急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和弟妹们。母亲是自己读书的最有力的支持者,如果没有母亲的支持,他也许就和二哥一样,当一名竹器工人了。他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每一个遇见的人。因为他不但已经成为了一名大学生,而且已经成为了解放军战士。路边的包谷林显出了金黄,竹林更显得亲切。他在路上,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跑,或者说是在飞,不过感觉归感觉,30里路,可得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他赶到研经乡粮店时,已经下午4点半了。他从来没有办过这些手续,他见一个妇女悠闲地坐在粮店里,内外都没有其他的人,就上前去问:“请问同志,我怎样办有关粮食的这些手续。”他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她看。那位女同志一看就惊讶地问道:“你的?解放军外国语文学院!不简单!”廖文刚笑微微地站着看他拿起算盘算了一阵说:“还要挑32斤粮食来卖了,才能转粮食关系。”廖文刚知道家里正分了些包谷,便问道:“挑包谷来,可以吗?”“可以。”“谢谢啦!”廖文刚拿过录取通知书转身就往家里赶。
五里路,只半个多小时,就被廖文刚的脚板丈量完了。进到院子里,廖文刚就高喊:“妈!录取通知书来了!”他母亲白翼坤正在后门喂猪,听见文刚的喊声,立即跑了出来:“什么学校?给我看!”三个弟妹和大嫂云霞、侄女儿琼华都奔了出来。廖文刚说:“是塞上花解放军外语学院。”白翼坤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嘴里一叠连声地说:“**用我的老三,这就对了!我说三儿有出息,就有出息!”然后她当着云霞嫂的面开始骂她的大哥邱正益:“狗rì的邱正益,说老三读书不怎么样!瞎了他的狗眼!”“廖文辉也是反对老三读书的,不读书,能有今天!”廖文刚等妈妈高兴得差不多了才说:“还要卖32斤包谷,才能办粮食关系。”白翼坤说:“卖吧,还不太干,明天准是个大太阳,晒半天,下午去卖。”chūn晴、国忠、翔宁和万大嫂一家,都过来争着看录取通知书。他们大都不识字,端详着这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羡慕着、感叹着,称赞着廖文刚有出息。
这天晚上,整个院子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等熏蚊子的浓烟刚刚消散,大家就坐在院子边的梅子树下闲聊。廖文刚尽自己的想象回答着亲人们的提问。大家直吹到月儿偏西星儿淡才进屋休息。廖文刚和母亲弟妹们挤在一张大床上,老是不能入睡,他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妹们,心里又是兴奋,又是难过。第二天一早,廖文刚起来,把缸子里的水挑得满满的。挑最后一挑水的时候,他特意在玉容的家门口放下水桶歇气,进屋去向玉容的爹妈告别。他还走到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友玉容的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玉容的母亲也到坟地来了,他拉着文刚的手说:“文刚儿呀,你要远走高飞了,玉容儿,没有这个福气,只能躺在这里了。”廖文刚说:“我会在心里记住玉容和伯父伯母的。我相信我们的国家要好起来,不会再出现粮食关那样的灾难。”
等太阳出来以后,白翼坤就把包谷晒起了。廖文刚又叮嘱弟妹们说:“要听妈妈的话,国忠和翔宁要好好读书。有知识总是有用处的。天气热,下河洗澡,可要当心。”
吃过午饭,到了下午两点过,白翼坤抓起晒坝里的几颗包谷咬了一下,说:“可以了。”家里没有小箩筐,只有大箩筐。母亲称出33斤玉米,分装两个箩筐里。文刚说:“只要32斤。”母亲说:“多得少不得,如果不够,那么远的怎么办。”文刚说:“还要到学校去办组织关系,我挑粮去卖了,就从那里去县城了。”国忠、翔宁说:“我们送三哥到街上,我们拿空箩筐回来。”chūn晴说:“我也去。”母亲说:“也好。我眼睛不好,你们就替我送送你们三哥。”
母亲找来扁担,文刚把棕绳缠绕在扁担上,试了一试放好,然后抓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保重,我知道家里的艰难。”文刚看着妈妈花白的头发,模糊的眼睛,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母亲说:“去吧,要好好学本事,有能力就可以闯天下,没有能力,就只能跟在别人后面爬。要勤快,要动脑筋,要容得人,要学习我们白家的传统,逢软不欺,逢恶不怕。家里,你就不要管了。那么苦的rì子都过来了,现在好多了。时间不早了,去吧!”
廖文刚挥手擦去泪水,chūn晴已经挑起粮食,出了院门。两个小弟弟跟在后面。文刚就在后面追。母亲和云霞嫂、琼华、秀华都送到竹林边。要转过鸦鹊口时,廖文刚又回过头来,高喊:“妈妈,保重!亲人们再见!”廖文刚看着站在竹林外斜坡上的母亲,头发在风里飘,这样一别,不知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他站在那里远望着母亲的身影,至少过了两分钟,才转过鸦鹊口,追上弟妹们,四姊妹都没有说话,大家的心里都是又喜又忧。千山万水相隔,这些从书上早就见过的词语,马上要变成现实。现在就在眼前的人,马上就要分离。那种滋味,像在梦里似的。过了断桥河,文刚去抢chūn晴的扁担:“给我,我来!”chūn晴说:“我都十六岁了,这点算什么,我送公粮,80斤,挑到舞凤山还不歇气哩。”国忠、翔宁也说:“等姐姐挑,你看她的腿肚,比三哥的还粗。”chūn晴说:“我们大老粗,就是这个样子。”文刚问:“妹妹,你怎么不继续读书?”chūn晴说:“这个家搬过来,搬过去,不知在哪里读好,现在家里,妈妈眼睛不好,岁数不小,国忠翔宁,就只有这么大点,我哪还有心思读书。”文刚叹了口气说:“还是要多学点文化才好。自己找些书来看。我的书在二哥那里,你可以去找些想看的来读读。”
四姊妹摆着家常,来到街上,文刚卖了粮,办好了一切手续,把卖粮的钱都交给妹妹带回去给母亲,才同弟妹们走出街口。街口有两条路,大路通县城,小路回断桥河,文刚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把装着余下1斤包谷的大箩筐交给妹妹,拉着弟妹们的手说:“三哥还是穷学生,一分钱的招待都办不起,只得谢你们了,以后补上。路上不要耽搁,马上回去,妈妈等着你们。”三个弟妹噙着眼泪,答应着,上了小路。廖文刚看着弟妹们,过了小桥;小路和大路就在河两岸,他和弟妹们隔河相望地走着,直到他们进入马槽儿埂,文刚高喊了一声:“再见!”才大步地向县城走去。走了一会儿,文刚听见后面有脚步响,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穿得花枝招展,直向她奔来。他认识她,是六零高的学生,姓熊,读书时,成绩很好,因为失恋而得了神经病。她跟在后面并不说话,两只眼痴痴地看着他。廖文刚只得加快了脚步。
廖文刚到了父亲那里,向父亲和二哥讲过办手续的情况,吃过晚饭,已经星月交辉了,大哥文辉走了进来,文辉说:“后天,我送你到川都。”文刚说:“那就劳烦大哥了。”父子四人摆了半晚上的龙门阵。廖紫云说:“铁怕成针,人怕当兵,当兵可不见得就有多好。”中伟说:“军校出来,可是当军官哩,有什么不好。”文辉说:“只要自己能干,干什么都好。自己要是不能干,干什么都不好。”廖文刚说:“解放军可不是旧军队,我也不是大草包,大家都不用担心。”廖紫云说:“军队,一举一动都有规矩,比不得老百姓,瞌睡来了就上床,想上街腿一伸就可到处逛。”文辉说:“没有规矩还不成方圆哩,年轻人,严格点好。”廖文刚说:“老百姓有老百姓的乐趣,军人有军人的光荣,我看都好。”
第二天,廖文刚去学校办好了手续,去辞别了老师、同学。他握着初中时的班主任刘真老师的手说:“我最要感谢的就是您――我的恩师。”刘老师说:“不能这样说,你很优秀,初中时就当井研中学少先队的大队长。高中时,一直当团支部书记。你是我们井研中学的骄傲。”廖文刚说:“我要感谢教过我的所有的老师,我已经读了11年半的书了,当了我三年班主任、教了我三年语文的就唯有你。你是教我最长、对我影响最深的老师。你的教育使我终身受益。”刘真老师,这时只有31岁,却枯瘦如柴。廖文刚说:“刘老师,您一定要保重啊!”刘老师显得有些凄楚地说:“我就是这个样子,你前途无量,但要步步谨慎。”廖文刚说:“我谨记恩师嘱咐。”
廖文刚告别刘老师后,回到北门口捆扎行李,廖文刚把《韩昌黎集》、《苏东坡全集》、《陶渊明集》几本古书捆进了背盖里。把其余的书托付给了中伟二哥。第三天一早,父亲给了文刚五元钱,说:“家里很艰难,我们的收入很低,吃饭的人多,没有多的钱给你。当兵,是很艰苦的,不要把什么都想得太好。特别是说话,得有礼貌,得看对象,不要什么都说,‘逢人只讲三分话’,有它的道理。对人,要晓得给人方便,自己方便。”文刚说:“伯伯保重,我晓得。”,父亲和二哥提着背包,把文刚和文辉送到了车站,直到汽车开动了文刚还见父亲和二哥挥动着手。文刚高喊着:“保重!”把全车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文刚和文辉兄弟,这回乘的仍旧是货车,不过这样的长途,他们都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所以,一路上,都是新鲜,他们的两只眼就像录像机似的,不肯放过跃入眼帘的的任何一片林木山水。太阳过了当顶,车子停在了九眼桥,他们才依依不舍地下了车。廖文刚看见锦江就说:“这里,我好像来过!”文辉笑道:“怕是坐车坐昏了?你多久来过?”文刚说:“那年去新津外婆家,妈妈背着我路过过这里。我记得起鸡公车嘎咕嘎咕地叫,太阳快落山了,在一片苍茫的暮sè中,左边是清清的流水,右边是细长的街道。”文辉说:“那,有可能,到新津,可以从这里过。”他们闲谈着,看着错落的房屋,楼群虽不甚高,却连绵不断,车和人也往来不绝。他们边走边问暑前街,竟然很少有人不摇头。一阵醋香扑鼻而来,一个小面馆出现在眼前,他们就进去解决了饥肠如鼓的问题,又继续边问边走,走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问,才知外院的报到地点改在了北门火车站的旅行服务社。文辉叹了口气,对廖文刚说:“你以后要是干了事,可不能这样开头不想好,以后胡乱变,这不,他们变一变,我们腿跑断。”
廖文刚抬头看看蓝天已经不很耀眼了,只得雇了黄包车,拖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一座耸入天际的大楼前。廖文刚见有几个军人,坐在底楼大厅里,像若有所待的样子,便上前去打听:“请问,解放军外语学院……”话还没有说完,军人们就说:“就是这里,哪里的?”“井研的。”“啊,廖文刚,录取通知书呢?”廖文刚递上录取通知书和各种手续。一个中年军人看了说:“你从现在起,就是军人了,祝贺你。把行李拿到二楼2号去吧。刘政委在那里等你们哩。”文辉和文刚在军人的指点下,立即把行李搬到了二楼二号,宽大的房间,玻璃窗透亮,里面有好些沙发和木椅子,沙发上坐着一个短袖白绸衫的老人,正在轻轻地挥扇看报,廖文刚喊道:“刘政委好!”那老人站起来,身材高而瘦,头不大,满脸的皱纹,刀刻似地分明,cāo一口北方话问:“叫什么名字?”“廖文刚。”他伸出手来,和廖文刚握着说:“很好,按时到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开晚饭。”廖文刚问:“同学们都来了吗?”“还有一个德阳的没有到,到了的,都到街上逛去了,没有到过大城市,看看新鲜嘛。”廖文刚给刘政委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哥。”刘政委上前来握着文辉的手说:“辛苦了,可以就在这里住。”廖文辉说:“谢了,我自己去找住处,还准备顺便去彭县看舅父。”刘政委说:“车票和住宿票,都可以报销的,可以到这里来报,也可以以后给廖文刚寄来报。”廖文辉说:“三弟,那我就回去了。”廖文刚把大哥送到旅行服务社外的大街上,文辉又摸出五元钱说:“在川都耍,也要花钱。”文刚接过钱,和文辉握过手,目送大哥没入人流中,才回到服务社。
这时,正有一个黑凌凌的汉子,走了过来,问道:“解放军外语学院是这里报到吗?”廖文刚说:“是的。你是德阳的吧?我是井研的,叫廖文刚。”那人高兴地说:“我才找惨了,从上午找到现在,我是德阳的,叫陈才伦。”他伸过手来说:“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廖文刚也伸过手去,紧紧地握在一起。廖文刚领他到报名处一看,已经没有人了,就领他上二楼报了到。一会儿,同学们陆续回来了。廖文刚又认识了仁寿的陈子和、章云水。
人到齐了,就在刘政委住的地方开会。学员们都坐在木椅上、沙发上,刘政委却站着,他压低嗓音说:“同志们,虽然你们还没有穿上军装,但是,你们从今天起,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我们,后天出发;明天,你们还可以看看川都的市容,历史名城呀!以后外出,一路的不得少于三个人,要注意安全。这几天的吃住,都在一起。每人每顿三两米的饭,一份菜。给同学们讲,我们学院,粮食是随你吃的。但是国家困难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部队得注意影响。我们在这里,只能吃三两。”当晚,就在旅行服务社的食堂就餐。每人一碗饭,一盘菜,廖文刚只算吃了个半饱。但是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天,同学们都相约逛街。虽然有公共汽车、电车,但他们一则没有钱,二则还没有赶公共汽车的习惯,大家都甩火腿,磨脚板皮。虽然也逛了些商店,他们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买。不但舍不得花钱,天远地远的,也懒得带。他们的逛街,不过就是顺着大街走。川都虽然也有不少名胜古迹,杜甫草堂呀,武侯祠呀,他们可都不知道在哪里。直逛到人影东移,都觉口渴难耐。他们找茶馆,却进了咖啡馆。服务员看见一群农民打扮的小伙子进来,都露出惊讶的神sè。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服务员说:“得两角钱一杯。”廖文刚觉得退出去可就太没面子了,于是坦然地坐下说:“端来吧!”一会儿,每个人面前便有了一杯黑黑的水,里面还放着一块白sè的方块,杯子高高的,呈六面形,里面还放着一根麦草。廖文刚喝了一口:“好凉!是冰水!”大家这才用麦秆慢慢吸。喝完冰咖啡,大家都觉得浑身凉爽了。各人付了钱,又出去逛。陈才伦一出门就吼:“他妈的,太贵,太贵!”廖文刚说:“有什么法?这就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川都市的同学也到了。有男生也有女生。还有不少年纪四五十岁的妇女、大爷。天却是yīn沉沉的,几乎没有清晨的亮sè和清爽。周助理员叫大家到服务社外聚合,等周助理员整好队,点完名,每个名字都有一声“到”与之吻合后,刘政委就站到队伍前讲话,只见他,一身戎装,领章是两杠三星,显得果敢刚毅,他说:“同志们,现在,我命令你们,在周助理员带领下,向塞上花前进!在车上,要互相照顾!”周助理员也是一身军装,领章是一杠四星,络腮胡,虽然刮过,也看得明显,他听了刘政委的话,满脸通红。他给每人发了一张票,然后说:“上车后,就把票还给我,我好回校报销。”
川都方向的四十八位同学,其中有十几位女生,都背着行李,排成四路纵队,在周助理的带领下向川都火车北站进发。川都的同学来送行的父母亲朋,都跟在队伍后面,他们这支队伍比前面的队伍还要庞大得多。廖文刚在川都的同学中,首先认识了李知骏,他个子最小。显得很nǎi气。队伍正在开进,老天却噼里叭啦下起了大雨。学员和亲属大多没有带雨具,只得冒雨前行。四周的雨声淹没了同学们的脚步声。大家冒着大雨,急向火车站迈进。廖文刚还是第一次看见火车,并不管天上如何,就仔细地观察这个大家伙。同学们都浑身雨水淋漓地上了车,并按手里的车票,找着了车厢座位,放好了行李。他的座位,是靠边的,这正合了他要看沿途风光的心意。车上,车下,都有不少人,握着手泪眼相向,雨水泪水混在一起,大家互道珍重。车站就是这样催人泪下的地方。现在还执手相看泪眼,马上就会天各一方。这使廖文刚又想起了亲人。现在已经相距三百多里,马上又要万里奔驰。他怅然地望着雨帘,更增加了离别的依恋。送行的人,都下了车,不少人是滚着泪珠浑身滴着雨水下去的,尤其是几个老年妇女,哭得身子都在颤抖,头发上的雨水又落到脸上,增大了满脸的泪痕。车子开动了,车下车上都是挥动着的手。车下仰望着的脸,脸上滚着泪水雨水。文刚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哥、父亲、母亲、二哥和弟妹们,都正在车下,他于是把头伸出车窗外,向车下的人群猛烈地挥手,算是向自己的亲人告别。刘政委指挥同学们把衣服换成干的。因为是热天,许多同学都不愿意麻烦,拧一拧就穿在身上。
前进的车轮声压倒了大雨声,廖文刚的思绪才回到现实中来,两眼向着窗外,尽情地欣赏窗外的楼舍街道。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坐火车,一切都是新鲜的。火车和汽车可不同,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也只坐过两次货车,不过是空荡荡的车厢,手抓住汽车上的什么部件,身子随便靠在车厢上的哪里都行。火车,则像一条长龙,绵延千多米,蒙了皮套的靠背椅,两排背靠背,中间伸出一个长板桌,可放茶杯、水果,还可以伏在上面休息。一节车厢百多人,两头都有厕所,头上还有放行李的货架,广播里还不时提醒旅客下一站的名字,不时还放着歌曲。服务员提着亮铮铮的铁水壶冲茶倒开水。对廖文刚来说,这真是大开眼界,设计师会想得如此大胆巧妙。车厢里的景物,除了不时变换少数几个旅客外,几乎是固定的,看两眼就清楚了;而车厢外的世界,却是变幻无穷的。一会儿是楼舍街道,一会儿是田园农家,一会儿是树木掩映,一会儿是小桥流水。出了川都市区,就进入了黄谷的海洋。谷子已经黄了,但还没有开廉收割,火车就像是在金黄的地毯上滑行,放眼望去,平如玻璃,那黄sè,给人以滔滔滚滚的感觉,无边无际的稻谷,仿佛是一块金光灿烂的布,火车,就像是一把巨大的剪刀,剪刀一到,布就均匀地分成两部分,像水一样地向两边流去。他从地理书上知道川都平原,在中国的平原中可不算大,可是这趟20次特快列车,从早晨九点开起,速度快得眼前的景物都一闪而过,已经到下午五点过了,才渐渐看见了一些山峦。他这才真正感受到了,祖国的辽阔。窗外已经出现了大山,不时火车进入了山洞,火车的煤烟疯狂地涌入车厢,车厢里随即响起一片关窗子的噼啪声。进入山洞,就是黑夜,车厢里亮起了灯,出了山洞又是白天了。就在这样的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中,窗外暮sè渐起,景物由清晰到迷蒙,再到模糊。车厢里开起灯了。
廖文刚不时和坐在身边的新朋友们交谈几句,问问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在火车上,又认识了尹江陆,朱国建等川都市里的同学。车厢里渐渐没有了人声,廖文刚,是被安排上半夜看行李的,他在车厢里来回走了几趟,观察有没有可疑的人员。他仔细观察了这个车厢的旅客,觉得没有不三不四的人,于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今天整个的人都沉浸在悲凉与兴奋之中,窗外的景sè看不见了,他渐渐想起,自己已经远在千里,父母兄弟妹妹老师同学的形象,像电影似地从脑际闪过。他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农家孩子,单能够坐在这样的车上免费旅行,就得感谢**和**了。更不要说是去读军校,读了出来,军官,这可是中学生们提起就神旺的际遇啊!光荣!不过他想得更多的是要在部队干出一番事业来,要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老师,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对得起**。他想好了,到了部队就写入党申请书。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新中国。
大约夜里两点过,车停在了秦岭之巅。廖文刚已经完成任务交班给了朱国建、熊太和,他趁车停了,出了车厢,到了车下,风不小,顿时感到一阵寒冷。有淡淡的月sè,能够看见的是一幅淡墨画,群峰点点,苍黑如影。他只穿着件背心,不敢久呆,回到车厢睡觉。
等到廖文刚醒来时,车子停在了陕西地界,车下的人,大多头裹白sè的毛巾,腰拴一根毛巾似的带子,声音也觉高亢婉转,听起来,觉得尖细。廖文刚又增加了异乡之感,车子又向前开去,一会儿是宝鸡,一会儿是西安,一会儿是险峻雄奇的华山,一会儿是牡丹花名扬天下的洛阳。到了郑州后,广播里通知,因为洪水毁坏了铁路,这趟车要绕道山东、天津。于是,廖文刚和同学们都有幸仰望泰山,看见了斗洪水、保卫天津长堤上的浩茫的灯火。
直到8月22rì的早晨,火车终于停在了běi jīng车站。廖文刚曾经做梦到过běi jīng,不过梦境里的běi jīng似乎有些破烂,一些木结构的房子,歪歪斜斜的。现在,展现在眼前的běi jīng,蓝天是那样地高远,太阳是那样地明亮,车站是那样地雄伟,钟声是那样地嘹亮,楼房是那样地高大,街道是那样地宽阔,他们一下车,就有军车来接,他们上了车,通过笔直清爽的长安街,到了楼阁连云的颐和园。刘政委介绍说:“这是三部的一个机关,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就到这里来工作,这里有我们学校的联络处。”廖文刚听了,真是心花怒放。分到首都来工作,哪还有比这更好的呢!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不辜负这样好的条件。
吃过早饭,刘政委安排大家休息两小时,然后领着大家逛颐和园,参观故宫。同学们排着队,到了**前,因为面前的广场太宽阔了,**和旁边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看起来,都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高大雄伟,但是,一到了**下,看到了人的渺小,这才会体会出**的非凡气势。故宫里面,甬道四通八达,楼阁鳞次栉比,古木参天蔽rì,对廖文刚,对同学们来说,都觉得,这就是人间天堂,仙宫福地。眼前亭台之繁多、楼殿之壮美、梁柱之粗大,檐牙之jīng致,门窗之阔大、雕画之jīng美,把同学们都惊呆了。楼殿的院坝里都放着巨大的铜鼎,真是目不暇给。刘政委不断提醒大家跟上队伍。
他们站到了皇帝的宝座前,大殿高阔,人在里面只觉袖口以下,颈子以上,寒气直往身子里窜。真有凄神寒肌,不可久留的味道。他们还参观了古钟陈列馆、美术馆,真是美不胜收,样样令人叹为观止。晚上,就住在颐和园外院接待站里,同学们都赞叹着故宫的建筑之雄奇jīng巧,久久不能入睡。廖文刚很想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写信告诉自己的父母和老师,想来想去,发觉自己肚子里的词汇根本就不够用,最后痛苦而理智地决定,还是以不详说为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政委又指挥大家坐汔车到西直门车站上火车,直向塞上花奔去。告别了首都后,蜿蜒的长城、雄峻的八达岭,又从眼前奔驰远去,到下午两点左右,他们到了塞上花火车站。一下火车,一支庞大的军乐队,礼服鲜艳,鼓号齐鸣,奏起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和欢迎曲。同学们在军乐声中,在来欢迎的军校学员帮助下,把行李放上了两辆敞篷汽车。等欢迎仪式结束,就上车急驰而去。车驶过大街,路还平顺,渐渐进入小巷,路也变成了石块路,车子颠颠簸簸,人也摇摇晃晃,眼前出现了一个长坡,坡头上是一座棱角分明的高墙,墙头还扯着铁丝网,有战士背着枪在上面巡逻。汽车就在高墙的右边停下了,两扇铁栅门,一个大院子,从门口就能看见里面的林木和道路。门口有两名战士站岗,见同学们下来,排着队伍进门时,都挺直身子,举手敬礼。同学们都不懂得应该怎样还礼,都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了。进门是一个宽阔的cāo场,但并不平整,队伍穿过cāo场,向左拐入一条土路,两边都是平房。走了一两百米,是一个礼堂式的房子,再往下,拐一个左弯就到了食堂。两位一杠四星的军官,一高一矮,在那里迎接大家:“同志们,放下行李,吃午饭,我们的粮食,有的是,同学们尽量吃饱!”廖文刚是自一九五九年下半年以来,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估计同学们都是这样,因为同学们一放下行李,就进食堂抓起了碗,八人一桌,zì yóu组合,菜很丰盛,摆了一桌子。饭也不少,能睡下大人的两个大筲箕装满了米饭。可是,在同学们的强大攻势面前,两筲箕饭,风扫残云般地进了新学员们的肚子。
大个子军人问道:“还没有吃饱吧?”他见同学们都不好意思回答,于是命令说:“再煮!”半小时左右,又是两大筲箕饭摆在食堂里了。同学们可不客气,又是秋风扫落叶般,一点没剩。大个子军官一看,又问道:“是不是还没有吃饱呀?”同学们都不好意思回答,他于是又下命令道:“再煮!”又大约半小时,两筲箕饭,又抬进了食堂。同学们又蜂拥上前,这回,同学们的肚子已经不甚宽余了,不过,筲箕里,也只剩了不过一斤米把的饭。
大个子军人笑了。他看大家吃完饭,就说:“聚合。”于是一个年轻军官,一杠一星,高喊:“以我为基准,聚合!”同学们站好后,他高喊:“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欢迎首长讲话!”年轻军官站在了队伍旁边。大个子大步走到了队伍前面的中间位置,站得笔直,先举起右手向同学们敬了一个军礼说:“稍息,我叫李谋山,是八大队三中队的队长,你们可以喊我的名字,也可以喊李主任。”他指着小个子说:“这是我们的高德增指导员,你们就叫高指导员。”高指导员笑微微地向大家敬了一个礼。他又指着整队的年轻军官说:“这是我们的武助理员。”武助理员也向大家敬了一个礼。李主任说:“看同学们刚才吃饭,我很难过,又很高兴;难过的是,同学们,这几年受苦了;高兴的是,有这样一股虎劲,就没有攻不下的难关!吃的问题,同学们尽管放心,你们的计划是每月38斤,我们食堂,结余的粮食还有几万斤,你们要放心的吃饱吃好。你们坐车几千里,累了,先休息,熟悉一下环境,晚上,我们的礼堂有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写的就是我们这个行业的英雄,你们要好好看。下面,请高指导员讲话:高指导员也站到前面的中间敬了一个军礼,笑着说:“同学们刚来,还不要写信,明天发了军装,把军规校规学好了,才写。也不要出校门。rì用品,我们有小卖部,你们可以自己去买。下面,请武助理员,编队,分配住房,编好吃饭的桌次。”
武助理员说:“这是军训的编队,到上课时还要调整。”你们川都来的这批同学,都要分散到各个专业各个组去,我念到你的名字,在哪一个组,要记牢,等会儿就到自己的那个组里去报到。武助理员一一念了名字,然后带领大家,顺着刚才走过的泥路往回走,从cāo场边走入了一片平房里。房子都一样高一样长。武助理员指点着,这是一组,那是二组。助理员推开中间的门,指给大字看并说:“进门这间小屋,中间放盥洗用具,面盆,毛巾、肥皂盒、口杯之类,要放整齐。两边各有一道门,进门,各六张板床,两张板床之间,有一个床头柜,分成左右两格,各人的衣物放一格。”廖文刚见屋子中间有一个铁炉子,铁烟囱成直角伸出壁窗外。一间屋就只有这么一个窗子,长方形,离地面有两米多高。一排房子住一个组,12个人。助理员又领着大家去领了被盖、褥子、床单、蚊帐,并教大家怎样铺床,怎样叠被子,怎样挂蚊帐。助理员又指着一个方形的白布,说:“这叫包袱皮,有暂时不用的东西,包了,放进后面的储藏室。要用时才去取。”廖文刚非常满意,因为,这比他家的条件好多了,也比读中学时的条件好得多。武助理员把同学们的宿舍安顿好后,又引大家走过三排房子,到了一间外观一样的房子:“这是洗漱的地方,洗脸、洗衣服,就在这里。要洗澡,澡堂从这里往下走,一百多米就到了。同学们,和我领被子去。”“有枕头吗?”廖文刚问。“没有。就把要发的棉裤拿来当枕头。”经过了一阵忙碌,总算晚上有了安身之处了。
廖文刚被分到9组,这十二个人中,只有三个是川都方向的:他和陈子和,章云水。其余的九人都不认识。他们都互相握过手,作了自我介绍。廖文刚首先认识了惠盘甲,个子很高,长着胡子,很健壮。他伸出手和廖文刚握着说:“我叫惠盘甲,辽宁的。”廖文刚说:“你知道,在四川,盘甲是什么吗?”“是什么?”廖文刚笑得弯了腰:“不说算了。”“那可不友好。”廖文刚说:“两个大爪爪,八只小脚脚。”“什么?”“螃蟹。”惠盘甲学着四川人的腔调说:“耗子、锤子、龟儿子!”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临时组长孟令学,也是大高个子。
有了安身之处,同学们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往家里写信。早已有学员问得了通讯地址,大家就互相传递,人人都知道了。可是,学校并未开放教室,大家就在宿舍里,就着床头柜,就着放盥洗用具的小桌子,甚至就靠在床上,把被盖叠成小方块当桌子写。廖文刚就是在被子上写的信。他先给父母亲写了一封信。在信中,除了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和兄长和三位弟妹们的相送之情外,特别讲述了一路的见闻感受,并嘱咐两个小弟弟要好好读书。嘱咐二哥和妹妹照顾好父母。他又给余建勋老师、刘真老师各写了一封。廖文刚在信里,除了对恩师表示感谢外,还讲了三方面的意思。一是简要描述了一路的风光感受,二是希望老师向同学们转答他的问候,希望他们好好学习。三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得到通知的,完全不知道其他同学们的情况,希望尽量把同学们的情况告诉他。他在信里特别提了李秀芝、程茜平、廖华清、袁永林、李荷艳、殷正清、殷德友、李缉光、鲁近初、张永泉、杨见明、向大元的情况。写完了这三封信,他又给舅父去了一封信。在信中,向外婆和舅父母报告考上了军校的喜讯,向他们问好,请舅父代向表姐、表哥们问好。军人的信件是不贴邮票的,他把四封信一一封好,一起塞进了学校的邮箱。同学们的信,雪片般地飞出去了,大家又如饥似渴地盼望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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