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天启二年七月初六庚子,基督一六二二年八月十二。
厦门。
厦门岛与金门岛相携相伴,控扼漳、泉海路,历来便是边防重地。洪武年间为了备倭,朝廷在厦门岛上建了中左所城,后来又称厦门城。不过厦门虽处险要之地,毕竟只是一座边远的小城,城高不过一丈九尺,素有鹭城如斗之称。
隆庆朝海禁松弛之后,朝廷只在漳州海澄月港开放贸易,准洋船出海贸易。但是由于朝廷海防空虚的局面并未根本扭转,出海的洋船也未必遵守制度皆从月港放洋,如厦门、晋江、金门、浯屿等处皆有洋船出入。因此云集厦门的商贾亦是极多,斗城之内街市纵横交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繁华。
“世叔!”
“贤侄!”
在一家稍稍有些脸面的酒楼上,锦衣玉带的中青年两名男子相互道了礼,迎面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便听那青年人道:“世叔这一趟辛苦了!”
“还好,熟门熟路,谈不上辛苦。”
但见那中年人品了一口茶,回味三匝,略微有些惊奇道,“咦?我若没有猜错,这是苏湖的碧螺chūn,怕是今岁的新茶罢。味道倒是绝佳的,应是采摘极合时令兼炮制得法,不然不会有这样的香醇。贤侄,这里何时都能用得起这样的货sè了?换了东家?”
那青年给中年人补了一杯茶,笑道:“呵呵,要说吃茶,还是世叔您的本事。”
听了这句不痛不痒的恭维,那中年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李东家好一口碧螺chūn,也记不得是何缘故,总之每岁都要办一些送去,时rì久了,其中门道自然要通晓一二的。”
“东家没有换,时下货贱,这是他们刚进的,若非有此佳物,小侄岂敢请世叔屈尊来此?”青年人狡黠地看着那中年人,道,“世叔,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什么风声?”
青年微微一呆,显然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中年人的不说,他却不敢追问。青年四下里张望一番,将身子向前探了探,颇有些紧张地压着声音道:“世叔!昨rì,张将军找了小侄说话!”
“嗯!”
这中年人似乎并不在意青年在说什么,只是细细地享受着杯中之物,良久,才睁开双眼,道:“哦?所为何来?”
“这些rì世叔您不在,海上可是出大事了。世叔真没听说?”年轻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的,却只与对方的目光稍一碰触,便败下阵来,道,“六月里,十几条红毛船先至浯屿,再薄中左,后来虽为水师驱退,却并未走远,倒将海路断了。这月余光景,凡出海之船尽遭毒手,人货不留。据说前几rì还登岸烧了几个村子,水师追了几回都无功而返。”
那中年人的仍不作声,青年便又道:“数rì前,夷船送来一个信使,说是奉夷酋之命,要给抚台大人递书子!”青年说着,又凑的近些,更压低了声音,“说是……说是红毛已占了澎湖,点了名要中左或是浯屿,yù从佛郎机故事!”
中年人不置可否地说:“守土之责,自有肉食者谋之,与你何干?”
“话是这么说不错!”看中年人的一脸淡然之sè,青年却有些急了,“可是,可是昨rì张嘉策忽然将小侄叫去,非要小侄往澎湖走一遭,去探探红毛的虚实。世叔,张嘉策小侄不敢得罪,可是这红毛也不是好惹的啊!眼看着打起来了,这个时候去澎湖,这……这……世叔您可要为小侄做主啊!”
中年人闻罢,见青年满眼焦虑之sè,竟笑了起来。
“世叔,何故发笑?”
“就这么几分胆量,还想跑海上的营生?”
“不是……世叔,世叔面前小侄不敢作伪,那红毛可是要吃人的啊!xìng命关天啊世叔,您可要给小侄拿个主意啊!”
“天塌不下来。张嘉策算得什么,红毛嘛……中年人顿了一顿,不满地瞥了这青年一眼,教训道,“慌什么!薛兄一世英名,怎的你便是个银样镴枪头?”
中年人板起脸来教训了一句,看青年再不敢作声,旋又放缓了口气道:“咳!薛兄去得早,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薛家rì后还指望着你,你好歹给你父亲争口气,也给我争口气!我老了,过些年你历练出来,我自会将你引荐给东家。凭老夫在东家面前的几分薄面,好歹给你谋个不错的营生,你薛家也便有了盼头。
知否?”
“哎!世叔您教训的是,小侄不争,惹您气了,小侄全听您的。”
“嗯,”这年轻后生如此恭敬,中年人倒是十分受用,宽解道,“张嘉策是来找我的,看我不在,这才找了你。不用慌,我是答应了你父亲的,有我在,岂能让你犯险?”
得了中年人这般说辞,姓薛的青年的心境立时拨云见rì,心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来,脸上的慌张神sè也是一扫而空。但是他旋即想到张嘉策会去找这中年人的,却又不禁紧张起来,“那……那世叔……
见这年轻后生能为自己考虑,中年人颇为满意,却并不如何紧张,反倒呵呵笑了起来。
“世叔,您这又笑得什么?”
中年人轻轻放下茶杯,看着青年的给自己又补上一杯,忽然冷道:“哼,我笑红毛恁地蠢透了!他们无非求的互市,朝廷海防松弛,悄悄来了便是,或者占了澎湖,或落足浯屿,莫要作声,自有船过去交易。衙门、水师那里送些银子也便是了,也不会有人查他。如今倒好,澎湖占了也就占了,怎的还来要挟朝廷?这不是打朝廷的脸么!
朝廷在辽东丢尽了颜面,难道还要在这小小红毛面前服软?哼,便是朝廷不想打,如今都得打了。泱泱天朝,就红毛那么点人,能济得甚事?呸!”
“啊!”姓薛的青年闻得此言,很是捉摸了一回。如此说来,朝廷和红毛定要打起来了,这兵凶战危的,去给朝廷做信使,岂不是九死一生?
“这……这可如何是好?”
“莫慌。哼,这澎湖嘛,你不用去,我也不去。”
中年人轻蔑地说了一句,忽又笑了起来,“呵呵,这是衙门的事情,与我等小民何干?人道养兵千rì用在一时,这种事情也该他们出一回头了。哼,平rì吃了我们多少银子,难道是白吃的?呵呵,只是可惜张将军那些银子了。”
“哦?”
姓薛的先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赔笑道,“是啊!这回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送出去的银子好歹有个万八千两……不过这圣谕也该到了吧。”
“晚喽!若早到几rì还有些用处,如今他怎么去向抚台大人交代?若他一意孤行,程大人也不会援手的,张嘉策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真的要打?”姓薛的不放心的又问了一句。
“打肯定是要打的。红毛来势汹汹,岂能轻退!不过嘛,目下只怕还打不起来。凭水师的那一点人,那几条船,在近处摆摆威风倒也罢了,想东征澎湖嘛……哼,除非朝廷拨了钱粮!再者……中年人说着,眼睛向上抬了抬,比了三根手指,又单独伸出食指在青年眼前晃了晃,道,“总之,这澎湖谁去都好,咱们犯不着为此行险。”
“哦!”姓薛想了半晌,恍然道,“世叔果然是神机妙算,有您这几句话垫底,侄儿的心里就有谱了。”说着,青年似乎想到了甚么,又苦下脸来,道,“咳,只怕还是难熬啊!这海jǐng一起,衙门里官官相卫却少不得拿咱们小民开刀,不知李东家有什么说法没有?”
“东家距此万里之遥,此时怕连这边的情况如何尚不知晓,又哪里来的甚么说法?不过你放心,此事非小,我自有计较。对了,这几rì货价又贱了吧?”
“正是!红毛闹得狠了,前段rì子还有人冒险出洋,结果都没落了好结果,如今各家船都不敢再出去了。加上前阵子一场雨下来,这货价更是贱了,不然,就这家店子哪用得起这等好茶?”
“你那些货没有抛吧!”
“哪能呢!小侄岂敢自作主张,这不是等着世叔回来发话呢。”
见这青年两眼放光显然是有些算计的,中年人心中不但没有着恼反倒有些欣慰的情绪。做生意嘛,心思就是要活,只是看这青年喜怒皆形于sè的样子,中年人却忍不住敲打敲打。姓薛的也是心思灵动,见中年人沉默不语,眼中略有不虞之sè,连忙收拾心神低下头来。
“嗯,你的那些货都看好了。咱们自有门路,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的!”见青年受教,中年人道,“红毛来得突然,老夫在福州听了消息有些rì子,瞧着也差不多了。这样,明rì开始收货。这几rì我不便出面,你来帮着打理一下,办好了自然亏不了你。我让账房陪你一道,至于价钱……中年人捋着胡子犹豫了片刻,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要压得狠了,好歹让人家保个本钱留条活路。你的货不必担心,我会安排一些担位,一道运了过去少不得再赚上一笔。”
薛姓青年闻言赶忙起身,鞠躬行礼道:“小侄谢世叔提携了。”
“举手之劳。”中年人口里谦虚心里却是美的。正说着,却见楼下一骑飞过,这中年人“咦”了一声,道,“那不是水寨王指挥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昨rì……昨rì漳南道也来了!”
……
副总兵衙门。
按照朝廷的制度,福建兵制最高武官是总兵,其下有副总兵、参将、游击等职。但是自万历朝中以后各地缺员严重,福建不但总兵一职空缺,下面的各路军校、兵马也是缺员严重,以至于时下福建兵制一片混乱,最高的武官竟然就是坐镇厦门的副总兵张嘉策了。
作为福建的最高武官,在福建这一亩三分地上,说张嘉策作威作福谈不上,但是他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不过这一rì参将衙门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紧张的味道,人人都是一脸的严肃。
张嘉策背负双手在堂下来回踱着步子,打眼看见后堂转出一个文官来,便赶忙迎了上来,小心问道:“程大人,可有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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