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天启二年八月十二己亥,基督一六二二年九月十六。
厦门。
进入八月中旬,天气开始转凉,但是中午时分却仍十分炎热。尤其是知了在枝头没命地嘶吼,那嘈杂的噪声惹得人好不烦闷。
在许计洋货行后院,许素心斜在树荫下的凉席上,一面享受着奴婢的推拿,一面听着账房汇报这些rì子收货的情形。其实,许素心手头拿不出许多现银,奈何许家背后有李家作靠山,信誉甚好,而且那些商户的货若不卖给他就得放到烂了臭了。因此,这一个月来,他连买带赊已经备下了整整三大船的货,照许素心的估计,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年他能低价吃进仈jiǔ船的货。如今这边货贱而那边货贵,这几船货送过去,那得赚多少银子!
现在唯一令他头疼的,是这批货怎么运走。
本来许素心是完全不担心红毛的。一直以来,红毛和李家相处融洽,但是许兰心的提醒多少有些道理。红毛可不是开善堂的,下手也黑着呐!这批货数量巨大,说不得红毛会红了眼。这万一有个闪失,不光是他许素心就此完蛋,便是李家也得赔得倾家荡产。尤其是这次红毛的势头与从前都不大一样,近来出海的船据说全部下落不明,如今不仅是商船,甚至连渔船也时常消失得莫名其妙。许素心在海上闯荡了几十年,鼻子是格外灵敏,从这些细节上看,红毛这番有点丧心病狂了。还有另一个消息让许素心担忧,据说有一些专做无本生意的如今同红毛作了一路,这便更让许素心不得不小心行事。
上月中旬的时候薛伯泉奉命去了澎湖,但薛伯泉至今尚未回来,许素心也就完全摸不透红毛是个什么态度。现在海路断得彻底,给平户去信往来耽误时候,至于直接雇船从厦门放洋许素心也没有把握。
此刻,许素心一方面希望薛伯泉带回来好消息,一面也开始将希望寄托于远在平户的李旦。此番红毛这样大动静,平户那边不会没有消息,以李旦的眼光定然是看得出其中的商机。红毛在平户有人,他们是什么态度李旦应该清楚,若无意外他定会多派船来。而且李旦从平户发船与许素心在厦门发船有个不同,李旦那边发船都是领有御朱印状的,红毛即便不看李家的面子也不能驳幕府的面子,不然他们在平户的商馆可要难做了。只是这些念头皆为许素心一厢情愿,薛伯泉此去,二十多rì没有消息,平户那边也不见只言片语带来。眼见货物愈收愈多,签出去的欠条也越来越厚,许素心却愈发觉着不踏实了。
许素心有点踌躇,这收货的事情是不是先停一停,等平户那边有了消息再说?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坏处也甚为明显,许素心不得不为此赔上自己的信誉,这又叫他有些举棋不定。
许素心皱着眉头,看见弟弟许兰心正好从面前通过,便忍不住问道:“兰心,伯泉该回来了罢!”
那rì许兰心去找张嘉策,本意请免了薛伯泉的差事,结果他与张嘉策往来说了一阵,却反倒将薛伯泉的差事做实了。许兰心却非不顾薛伯泉的死活,他这般做,一则听了张嘉策所言觉着危险不大,一则他也确实需人出去打探消息,再则,那rì许兰心是说自己要去,最后却是薛伯泉拦了下来挺身而出的。
既然许兰心和张嘉策都拍了板,薛伯泉这趟澎湖一行便是铁板钉钉了。只是他竟一去二十多rì杳无音讯,这多少有些让许兰心担心。许兰心掐指一算,道:“这眼瞅着该是中秋了,回来……应该也在这几rì了。”
正说话间,一个小厮穿门而入,喘着粗气道:“回禀大老爷、二老爷,薛……薛伯泉下船了!”
许素心、许兰心兄弟这些rì来,rì也念夜也念,到今rì总算是把薛伯泉给盼回来了!许素心闻说薛伯泉回来,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他推开正在给他捏背的奴婢,问道:“人呢?”
“下……下船便被张将军……带回衙门了。”
那小厮也是跑得狠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许素心听罢忙道:“弟弟,去,你这就带人去衙门口盯着,薛伯泉一出来,便立刻带来见我。”
……
之前没有薛伯泉消息的时候许素心着急,现在薛伯泉平安回来了,他反倒更不平静。上回,许兰心为薛伯泉的事情已经和张嘉策打了招呼,又送了一笔银子,现在若是要发船,水师这边想必没有什么问题。这一路平安与否,大体决于红毛的态度,再进一步说,便是薛伯泉这回带来的消息了。许素心这番为了进货,已经丢进去了数万两银子和欠条,饶是他沉得住气也难免有些紧张。
许素心理好衣衫来到客厅,背负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他正过来翻过去地捉摸,这回薛伯泉究竟是带回来的什么消息,可是这又岂是他凭空臆断便想得明白的?结果,许素心是越想越乱,也不知等了多久,又让小厮出去看了几回,直到天sè将晚才总算是将薛伯泉盼了回来。
“世叔!”
“贤侄啊,坐,快坐。看茶!”
本来许素心煎熬得甚是心焦,不过在薛伯泉踏入门来的时候,他却迅速平静下来。许素心将薛伯泉拉在身边坐了,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几。薛伯泉吃着茶点,许素心则在一旁好言宽慰,末了又招呼他一并用了晚餐。待薛伯泉酒足饭饱之后,许素心才向他询问了此次出洋的情况。
要说凶险,薛伯泉这趟出海倒是没有什么凶险。那rì薛伯泉与郭鸿泰以及两个红毛出洋,一路顺风顺水便到了澎湖。红毛对薛伯泉的到来十分欢迎,招待起来也十分周到,即便红毛后来知道他只是个传话的商人,也没有稍加刁难于他,那红毛的首领仍然与他谈了一些通商互市之事,并修书一封请他带回。
红毛与朝廷之间的这些烂账许素心并不关心,只要现在不要打了起来就好,许素心关心的是红毛对李家的态度,这可关系着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生意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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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朱印状,万历二十年(倭文禄元年,1592年),丰臣秀吉为促进贸易,颁发了盖有朱印的贸易许可证,时称“御朱印状”,领有“御朱印状”的贸易船称“御朱印船”,此法为后所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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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世叔,小侄听红毛说,他们这回来还是想和咱们做生意。至于出海的洋船,红毛说,只要不是去吕宋,或者与佛郎机没有关联的,他们一概不管。而且,红毛说,欢迎咱们去澎湖与他们交易。”
许素心闻言,心里的担忧立时去了大半。他这一批货是从厦门发船到平户去,照红毛的说法他们应该是不会为难了。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倒好办了,许素心甚至开始捉摸,是否不必等李旦那边派船来接货,他直接就从厦门发船好了。许素心觉着如此可行,但是出于谨慎,他还是向薛伯泉又做了一番确认,道:“如此说来,这一趟去平户应该是妥当了!”
却不料薛伯泉竟吞吞吐吐道:“是这么个说法不错,只是……
薛伯泉这么一个反应,许素心方才刚刚转好的心情便受到影响。许素心略一皱眉,道:“有话便说,只是什么?”
“世叔,恕小侄直言,这番生意……只怕不好做啊!”
薛伯泉愁眉苦脸道:“红毛是这样说不错,只是小侄这一路来回,路上也遇到了两回红毛船,那是全然不讲规矩啊。那个叫雷也山的夷酋说,只要不去吕宋,不与佛郎机有关他们便不管,其实却是另一回事了。就侄儿所见,洋船出海,但凡叫他们遇上,便是人货不留啊!小侄可是瞧明白了,这帮蛮夷,当真是贪得无厌,咱们这么多货,可保不准他们会不会下黑手哇!”
薛伯泉这话说的实在,刀子握在别人手里,许素心也不敢放心。却又听薛伯泉说:“世叔,还有一件事,小侄得给您说了。”
“讲。”
“这番在澎湖,小侄见了一人。”
“哦?何人。”
“郭鸿泰。”
“郭鸿泰……那个给红毛做通译的?他不是与你一路出海的。”
“是。这个郭鸿泰是与小侄一道出海,只是到了澎湖,红毛便又派他出去传信了。直至小侄回来之前,这才又匆匆见了一面。”
许素心见他说得谨慎,想必此中另有隐情。他便暂停了话头,让许兰心亲自到门外盯着,以防有人偷听,这才让薛伯泉继续。薛伯泉也是有些紧张,他舔舔嘴唇,道:“那rì,小侄见了郭鸿泰,他似乎知道小侄与世叔的关系,便将小侄拉到一旁,对小侄说……
薛伯泉说到关键处,却忽然打住了,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吃了一口,这可让许素心等的心焦,催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说……他说月初前后,少东家的船……被……被红毛劫了!”
“什么!”
方才薛伯泉泼冷水的时候,许素心的便觉着有些沉重,又见薛伯泉这般慎重,他便猜到出事了,却不料竟如此出乎意料。
薛伯泉的话,晴天霹雳一般惊得许素心一跳,当下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他绝不怀疑这消息的真伪,以李一官离开福建的rì子,以及船队的一般行程,李一官若回平户,也就是月初那几rì路过福建外海。许素心甚至不问红毛当初为什么对李家动手,因为红毛的行径已经让他们和李家站到了敌对的立场。此刻,许素心手里的生意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最为要紧的是,若是李一官遇难,那李家的前景可是暗淡无光了。许素心想到这里,便已经有些不寒而栗,他可是明白李家倒台之rì便是许家倒台之时!
顷刻之间,许素心身上便似水洗了一般。好半晌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许素心瞥见薛伯泉似乎意犹未尽,他耐着xìng子坐下,道:“少东家……究竟如何?”
“世叔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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