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风和煦，万物谐生。千芳初绽斗艶，百鸟欢啼如歌。此间刚过立chūn，天气转暖，催得草木复苏，鸟兽醒还。冬意方消，在这郊野林间，更显生趣盎然。只看那天间一望无际，浮云在衬，湛蓝如绸。林下彩蝶蹁跹，时而相对而舞，悠然戏乐。道旁嫩草似绒，沐在暖阳之下，随风而动。此天地之间竟为这一缕chūn风所染，融得浑然如一。树间，群鸟展翅，聚于枝干之端往来啼鸣，好不热闹。然在此之中，有一小禽与众不同，其赤喙黄羽，翅上玄sè片纹，形似黄鹂，却添了许多说不尽的流光华彩。这小禽孤身独飞，由西而来，竟不与众鸟相戏，径直穿越其间。它双翅猛振，向东极翔而去，不多时便已飞出树林。这树林之东乃是一处平原，四方开阔，难觅边际。有一条土道，蜿蜒其上，自东而来，虽无青石沿路铺垫，却也算得平坦。那黄鹂鸟出了树林，却作低飞，沿着小路寻觅而去。又飞几里，终见了两人步下，一人马上，三个路客，对面走来。但看这一众人相貌穿着，直教人啧啧称奇。先说那那马上之人，是个白净和尚，面如冠玉，平额阔颜，眉目清秀之间写尽从容端庄，他双眸明净，略带沧桑，却又隐隐透出一股难得英气，当真相貌轩昂。胯下骏马通体透白，sè纯如雪，鬃发飞扬，四蹄矫健，神骏非常。然奇处却在此驹无鞍无缰，那僧人驾驭，全凭轻轻握住其颈后雪鬃。这僧人端坐马上，稳如泰山。一人一马行于道中，一步一步，竟是令人敬拜的佛陀气度。想他所着只是一件极普通的青sè僧袍，更无瑰丽冠帽，华美袈裟。但眼下却有此等伟岸丰姿，确是不凡。再观步下相随二者，却是反差极大。左首一位，肥脸短毛，长喙大耳，宽胸大肚，竟是一个猪相。带一方破布僧帽，穿一身青非青，蓝非蓝的梭布直裰，袒胸露rǔ。肩再扛一九齿钉耙，偏偏而行。再有随后一位，也生的怪异，只见他红髯蓝肤，目圆似灯，熊腰虎背，身有八尺有余，魁梧高大。头戴戒箍，项上一串九宫血葫芦，手持一柄降妖杖，做头陀打扮。其挑两个大箱，想是行李细软等物，尾随最后。这黄鹂鸟片刻便已飞到三人上空，盘旋啼叫，不再他去。马上僧人抬头看了这空中小禽，淡淡一笑，将左手微微上举，食指轻轻勾出，似要召唤这鸟儿下来。黄鹂果然明他心意，轻扇羽翼，稳稳落在这僧人手指之上。僧人侧目看下，那小禽只与寻常黄鹂不差分毫，他却当即笑道：“真当师父是傻子幺，还不快快说话？”黄鹂挣翅一跃，又到了这僧人肩头，红喙开合之下，当真能言，只道：“师父好眼力，徒弟已打探明了，由此直直向西，过了一片树林，不十里，便有村落人家，正可当我等师徒今夜借宿之处。”那僧人点头，俯身轻拍了马颈，言道：“白龙，天sè不早，赶快些吧。”这白马低鸣一声，算是应了，四蹄御风，加了速度，向西驰去。见这白马小奔，那走在最后的魁梧头陀也不敢怠慢，右肩一提，稳了稳肩上扁担，大步跟随而去。只余那猪脸和尚，恍若不知，还在低头走路。那黄鹂见状，也感奇怪，当即飞过，立于他那长长猪嘴之上，细细听闻，竟有断续鼾声传出。黄鹂一愣，忍俊不禁，只以喙猛啄，喝声：“好个呆子，这道上行走，也能睡了。快醒快醒，师父前面去了。”那和尚梦中感知口鼻疼痛，一股脑甩起大袖乱拍，幸得那黄鹂身形灵活，“扑”的腾飞起来，避过大袖。和尚折腾一会儿，这才懵懂醒转，左右顾盼，才觉曲径土道上，就剩自己一人，一个激灵，又醒了大半，看了前方即要不见的师弟身影，喊声：“等我一等！”摇摇晃晃，向前追奔而去。这四者，正是西去求经的玄奘师徒，那黄鹂，便是那行者悟空所化。此间已是大唐贞观十九年chūn，距玄奘长安关外别过唐皇李世民，已有十七载chūn秋。师徒四人此时已离了天竺城，辞了寇员外。继向西而行，他们许已知晓，此处西去不足三百里便是我佛在处灵山雷音。然他们未必了解，在这三百里之内，又藏着多少磨难。却说师徒四人这般向西而去，入了树林，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烟霞映红，天地之间，尽成血sè。此刻林中万禽归巢，已少了早前叽喳的喧闹。再过得须臾，便已残阳落暮，太yīn高悬，林间竟成万籁俱寂，左右除了四人行路之声，再无他音。此情此境，确是与白rì间迥然相异。此间无火无灯，周遭皆是漆黑，道路难走，只亏行者以毫毛变了纸灯，在前挑灯引路，方才能行。现下虽已入chūn，白rì里温风暖阳，但至夜间，那阵阵寒意却分毫不减于冬rì。此于行者、八戒、沙僧三者，还则罢了，毕竟三人非仙即妖，可拒寒热。然于玄奘凡体，却不可不顾。又一阵凉风袭来，马上玄奘受冷不住，不禁打了个寒颤。八戒行于师父侧近，看得清楚，忙唤了沙僧从行李中取了披风，让玄奘披上。倒是玄奘连连称道：“不碍事，不碍事。”八戒却笑道：“师父，你可比不上我老猪皮糙肉厚的，近前便是西天了，千难万险都以经过，此时反若患了风寒，倒不划算。”玄奘知徒儿心意，但笑不语。却是忽而想到他事，沉吟道：“此时已是入夜，周遭黑暗。出林又有村落，如有行人林中经过，黑里看了你等奇异面孔，岂不吓杀他也？还如往昔，徒儿们皆化了人相吧。”沙僧在后听闻道：“师父时刻皆为他人而虑，此为我等不及啊。”玄奘淡淡一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心极是他心，渡人即是渡己啊。”八戒喃喃道：“道理老猪知道，就是麻烦。”“你这这呆子，就是懒惰。此时不变，一会儿到了人家借宿，也要变化。”行者走在最前，忽地转身言道。然他这转身之间，却让三人一愣。原来这行者形动之一瞬，已然启了法术，待得脸面转过，已是一个浓眉大眼，俊俏机灵的小僧之相。只见他看了八戒，却故作惊恐之状，掩口叫道：“妖……妖怪。”这一下，把玄奘都逗乐了，笑道：“你这猴头，就是调皮。”片刻间，八戒、沙僧皆念口诀，化了人相。八戒缩去耳鼻，便是个大肚胖脸和尚。沙僧只把他那赤髪蓝肤换了常人颜sè，即与寻常头陀无二。四人再走得一会儿，途中又谈些佛法，师徒各问各答，皆有受益。正说间，忽地看见前方林中火把熶起，人头涌动，摸约数十之众，喊杀着向这边疾奔而来。玄奘一惊问道：“悟空，这是……”行者哈哈一笑道：“师父不愿吓了旁人，可这不善之辈可是惊了你啊。”说着跨前一步，拦在玄奘马前。那是数十人片刻已然奔至近前，左右一散，便将师徒几人围住。只见这数众手中除火把外，皆持了刀棍，虎目眈眈看着四人。不出行者所料，这一众人等，果非善类，是一群劫匪强盗之辈。这人群中走出一人，想其是个为首者。但见他独眼络腮，手持一柄九环钢刀，走至师徒跟前，眼见四者都是普通僧人，更不虚怕，用刀指了玄奘，喝声：“汝那和尚，下来！”玄奘也不抗拒，从容下了马来，上前一步合十道：“众位施主，小僧有礼。但不知诸位深夜围了我等在此，意yù何为？”那匪首哼声道：“尔等听了，我家兄弟乃是这道上的剪径大王，有甚值钱器物、金银细软，就此呈上。如若不然，便把你等一刀一个，将xìng命留在这林中！”“阿弥陀佛！”那玄奘唱声佛号，缓缓言道：“我师徒乃远行比丘，并未有甚贵重之物。反观诸位施主，倒是周身财富啊。”那匪首一愣，喝问道：“傻和尚，说些什麽痴话？你说我等周身财富，却在哪里？”玄奘微微一笑，答道：“贫僧眼观诸位施主，皆当壮年，此即是财富。有此健硕体魄，学文可献策安邦，练武可戎马定国，即是经商贩货，也有说不尽的荣华可待。各位却在此为寇，将这大好光景，都耗于这卑耻之事。虽有所得，比起那无边前途，一身财富，可谓九牛一毛，当真不智。”那数众匪徒打家劫舍也有三五八载，从未遇过这般不识好歹的和尚，不速速献了钱财，反倒不紧不慢，说教起来。一时间竟都气得乐了。相对一望，皆是哈哈大笑。为首之人大喝声道：“你那和尚休要再此胡言乱语，你说那学文练武、行商返货，哪有我等劫舍越货、杀人放火过得逍遥快活，今rì大爷心情甚佳，饶你xìng命。却也不愿与你废话，快快献了行李，就此去吧”却不料这玄奘却不畏惧，依命行事，反倒继续缓缓言道：“施主说的杀人劫货之事，皆属恶业。我佛家说因果得报，犯下恶业，便得三恶道之苦报。此间你杀他人，他时若遇了比你强横的，比你残恶的。伤你xìng命，夺你钱财，又当如何，此便是业报。”那匪首心躁不静，再也不耐，喷了句粗口，骂声：“和尚找死！”举刀向玄奘劈面而来。不等玄奘退避，那行者早将手臂一抬，赤手挡了这九环钢刀，嘿嘿一笑，道：“师父，这等粗愚之辈，哪里悟得懂你那至真佛理，待俺老孙来教他一教。”话未说完，那行者已从耳中捻出定海神针如意棒，迎风一晃，便是碗口粗细。未等那匪首反应，当头就是一棒。这一棒，一万三千五百斤，凡人哪能消受，霎时间那匪首已是颅骨凹陷，鲜血脑浆如雾喷洒。行者却不怠慢，须臾不停，手腕耍个棍花，便已冲入匪群，击杀起来。且看他东处铁棒一捅，便把人戳得膛开腹破、肠穿肚烂，西处大掌一握，又将一人颈骨捏作寸断。铁棒再横来一扫，三颗头颅连串系上青天。这边飞起一脚，两人立时五脏遍碎。众匪只吓的面无人sè，屎尿并流，即是有那想逃之人，有哪里快得过行者神速，几步赶上，一棍一掌，便也毙命。行者此番出手，竟是残忍之至，周遭细看，皆无全尸。一时间只杀得天地变sè，新月无光，这林中方圆十丈，血流如河。树干枝杈上，悬得尽是残肢断体。潇潇林间尽是死气，只如那万丈之下的九幽绝狱、修罗鬼场。此间情景，就算那寻常鬼怪妖魔见了，怕也有三分胆寒。行者放眼望去，只看得一人未死，却也吓得口不能言，泥一般瘫软场中。行者径直走去，只将那人用左手一把提起，右手收了铁棍，扣住那人后颈之骨，用力一拉，只听“嚓”的声响，竟把那人一条脊椎整整抽了出来。顷刻间，一众数十匪徒，只死得干干净净。行者这一收手，便感愧疚万分。方才只管耍弄手段，却忘了师父乃是个十世慈悲的真佛，哪里能见这等场面。转眼看去，果见玄奘已瘫软倒在八戒，沙僧怀中，泪过双颊，气若悬丝。当即奔过两步，跪在玄奘面前，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高叫声：“弟子知错，一是卖弄，吓煞您了。”再抬首，竟也是双目含泪。玄奘这才勉力调了气息，将那手指颤巍巍指着行者，缓缓道：“我……我本想……经了千难万难……你……你那心猿已收……不想……不想你今rì又是造的什麽孽呀。”行者闻之，也是不忍，连忙说道：“师父不忙气恼，你且来看。”行者说罢，站起身来，向前几步定了身形，双臂屈伸，缓缓如圆展开，划得整圈，双掌向前，平平推出。四人眼前修罗场也似的景象，便如雾制，变得朦朦胧胧。再等行者双掌一推，那眼前画面便真如浓雾般消散开来，然再其之下，确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那一众匪徒一个未死，只是呆呆站在当场，眼目迷茫，仿是不知此时何时，身在何处。过了半晌，才听一人惊呼起来：“我还活着，我没死！我没死！”这下破了平静，群匪才也陆续缓过神来，但想起方才所历所感，也是脊背发凉，后怕不已。相互间窃窃议论，都不知方才经历残杀，此时又毫发无损的站在此处，到底是何境况。原来适才行者所使神通，确是个至高障眼法阵。最初行者说话时，此阵便已启动，待得行者举棒击向匪首，则幻境已成。人在阵中，只由施法之人描绘情景，然这阵内人之所观、所闻、所感确是于真实分毫不差。方才数十匪寇、玄奘师徒皆处阵中，因之观感却是同一。此时行者消了法术，才将这幻境打碎，露出本原。群匪不信因果得报、业障苦果，行者便以神通幻化，故为惨烈手法残杀众人，以jǐng群匪恶报之苦。行者这便才向一众匪徒合十，行了一礼，朗声道：“刚才诸位所观所感，便如我师父所言，是汝等恶业的苦报。只是这业报，今rì还未到来罢了。诸位若再执迷不悟，再cāo匪业，到时不仅有此业报，死后便要下那十八地狱，层层受苦，无时无间，无休无止。汝等方才身心所感，再多痛楚恐怖，也不及其万一啊。”数众匪徒听了，惊恐万分，纷纷合十跪倒。那匪首跪在近前，颤颤念叨：“我等做这剪径之事以来，害了无数人xìng命。却望高僧指条明道，让我等也好还债。”行者方要言答，却闻身后有人言道：“这倒不妨。”转眼看去，只见玄奘已然站起，面上泪痕未干，向群匪续言道：“死者已矣，自有佛法超度。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等各自回家去罢，切记务必潜心忏悔，行孝行善，寻些正业，再莫做此丧尽天良的勾当。凡人所行万事，善恶功过，漫天诸佛自有定论，若真做了善举，造了福乐于衆。便能消了此般业障，了却苦报。”众人听了，皆是不敢怠慢，频频叩首，都喊道：“多谢高僧指点。”“谢高僧救我。”此时行者再看师父，却见师父竟也正看向自己，似有欣慰，点头而笑，便是玄奘身后的八戒，也竖起拇指，以示敬意……
只说众匪受师徒渡化，皆有开悟，将一众凶器刀剑砸得破烂，又与玄奘承诺，再不做那伤天害理的恶事，这才一哄散了。玄奘重又上得马去，行者引路，又向西行。四人又走了数里，终到行者所言的村庄。这村子说大不大，言小不小，莫约十来人家。行者掐指算来，此间已是亥时将近，因而家家皆已闭户，只是灯火映窗，透出人影，想是还未安息。八戒牵了白马，将师父扶下，犹豫言道：“师父，猴哥，这许多人家，不知我师徒投宿哪一家才好啊？”玄奘淡淡道：“我佛讲，随遇随安。不必挑选，每户皆可啊。”正言间，却听行者插道：“莫忙。”他左手一指面前左首第二户，道：“老孙耳细，听得这间屋中隐隐有呜咽之声，似甚悲痛。”玄奘道：“真不知是何缘由。今rì我师徒便叨扰此家罢，若能助其消了困难，除了悲苦，也算结个善缘。”众徒皆点头称是。行者上前扣了房门，不一会儿走出一个老者，与其问答。知此处已算得灵山境内，辖下百姓皆有善信，那老者闻得是东土大唐万里迢迢来的求经僧人，更不怠慢，忙请师徒进门，将白马置于院落，将四人引到正厅。又速速遣家人取了些斋食，让师徒充飢饱腹。席间，那老者陪与师徒闲聊。言说此间唤作金崧村，有民十二户，百来口人，皆信佛法。此间距灵山山脚二百六十里路，其间还有村镇数个，皆是荫佛善民。余下一路尽是康庄大道，既无险山恶水，又无凶禽猛兽，再不用说什麽邪魔鬼怪了。师徒听了皆都欣喜，都说再无磨难，真经咫尺了。正谈间，又听后厢凄凄切切，又是方才那人，呜咽起来。玄奘忙问缘由，那老者双眉深深一皱，尽是愁苦，黯然摇头，半晌才道：“老朽生子有三，老大老二皆在外营生，逢得佳节才返。剩下就是我这小子，喜文爱墨，是个读书之材，老朽最是宠爱。方才哭泣的，便是小子。”玄奘微微点头，静静聆听。那老朽继续说道：“一年之前。我这小子在外识得一位姑娘，两人方才相遇，竟是一见钟情。他们相处之下，更是你侬我侬，情投意合。仿佛便是上苍手笔，天造地设，羡煞旁人。老朽看的儿子找到意中之人，也是欣喜。却不想……”行者接问道：“却不想什麽？莫非那姑娘死了怎地？”老者深深叹了口气，道：“死倒不曾。却不想那姑娘本与我儿情浓如蜜，但不知为何，一月前突然背弃了我儿，与他镇的一位少年媒妁婚配，结了连理……”行者听得一愣，道：“莫不是那家强娶强嫁，委屈了两人？”老者答道：“老朽原想也是如此，便与乡里打听，却都言说，那姑娘出嫁，竟是心甘情愿，没有丝毫怨言。”八戒本在一旁吃得兴起，此刻听到此处，停下吃食，皱了眉头，也感不解。老者又言：“这一下，便如一个晴天霹雳，结结实实打在我儿头上，他整rì茶饭不思，就此大病了一场。每rì里卧在榻上，发了高烧，时而昏睡，醒了便是呜咽痛哭，梦里醒里，口中都是那姑娘的名字。他总安慰自己说那姑娘定会回心转意回来找他，就这么痴痴地等着。人常说‘哀莫大于心死’，依老朽看是‘哀莫大于心不死’啊。看着我儿rì渐憔悴，老朽就如我儿一样，也是心如刀割。这样恍恍惚惚便是一月有余，这般长此下去，老朽也不知怎生是好了……。”师徒闻了老者诉说，心头也都极是酸楚。玄奘道：“可能领贫僧见见公子，万一看出什麽端倪，也好相助。”那老者听玄奘开口，也是眼前一亮，道：“大师一众远道而来，十万八千里路，其中多少艰难险劫，你们都能过得，定是有通天的神通。大师若能相助小儿，解了他的心结，老朽叩谢，老朽叩谢。”“不敢不敢，施主言重。”玄奘一面说了，一面跟了老者引路，向后厢走去。师徒四人随着老者，来到一间厢房之前。老者敲了房门，也不见里屋应答。老者顿了一顿，还是将房门推开了。众人进得屋里，果然见了一个消瘦少年，横卧病榻，一张俊俏脸庞却是苍白无神，他一双眼睛已然肿的通红，确是无泪。口中还在呢喃着什麽，细细听了，他念的确是：“飞儿……飞儿……”沙僧见了，忽向行者问道：“师兄，我曾记你在朱紫国有那悬丝诊脉的高明医术，此间这小施主病成这样，你可有甚方法医他一医？”行者轻叹一气，道：“当年那朱紫国君，患的是心病，这少年也是心病。常言都说‘心病心药医’，朱紫国那是王妃被妖邪绑去，我等擒妖救回王妃便可。这次是人家两厢情愿，老孙确是无从帮起啊。”行者顿了一顿，看向师父，却问：“师父看来，可有甚办法？”玄奘此时正坐在那少年床榻边，用手轻轻抚了少年额头，所触还是滚烫。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佛说人间有四大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世间万般苦楚，皆出于其四。而这小施主此间身受其二，其中滋味，非亲身体会，难能言说。”“那……那怎么办呢？”八戒瞧得那少年实在可怜，冲口问道。玄奘续道：“早前我与悟空渡化群匪，说的是因果。现下要助这小施主，也还要开解他的因果。‘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我佛所言轮回，便是这因果的承载之物。经中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未来果，今生受者是’。这小施主此间孽缘，怕就是前世的业报。小施主若能得知前世缘起，便可能豁达今生苦难。”那老者一听哑然道：“要知前世情结，我等凡人如何能够做到啊。”玄奘也是为难，刚要再言，却听行者笑道：“可巧可巧，嘿嘿，可巧可巧。”众人一时间听得纳闷，皆看行者。行者道：“师父、师弟有所不知，前rì里在寇家庄，为助寇员外还阳，老孙下至幽冥地界，去了森罗殿上，寻了寇员外魂魄，方要离走，却被秦广王拉住，硬要谁送俺一件宝物耍耍，说是能观世人三世，我那rì急带寇员外魂魄返阳，并无太多推辞，也就收受了。不想到了此间，当真能用。”“那还不快快用来？急死人了。”八戒道。“诸位莫急，你们来看！”悟空说罢，便从腰间掏出一方六角铜镜，那铜镜面上各边分刻了六物，分为天、阿修罗、人、畜生、恶鬼、地狱，正是六道之相。行者将那铜镜向上轻轻一抛，只看那铜镜临空变作巨大，垂悬空中，又有微微一道细光，便向这少年照来。再片刻，只见那镜面模糊，渐渐便有成像。玄奘忙唤醒少年，小心将其扶得坐起，一同观看。只见那铜镜闪闪烁烁，便有情景在中展开：正午沙滩，平坦无际的海岸线上，烈rì高照，金沙灿灿。碧海白浪，一遍遍推搡沙石，无休无止。忽地，随着浪花一推一送，海中托出一物，俯于滩水之间，众人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具**女尸。那女子虽有花容，却已凌乱，全身一丝无挂，更是狼狈不堪。众人镜中见了，也是唏嘘不已。那女尸只任那浪花拍打，叫人心怜。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海滩之上终有一人远远走来，待得走近，见着女尸，竟是楞了半晌，深深叹了口气，摇头离开。再过一会儿，又有一男子经了海滩，看那女尸**狼狈，好生不忍，便将自己身上长袍脱下，为女尸盖了遮羞，又立了片刻，却也离去。又待许久，只见又有第三人到来，他看了女尸，却发慈悲，俯身抱了女尸，离了海滩，细细找着一处风光之地，含泪掘坑，将尸首小心埋了。又选一块大石立在其上，yù做碑刻，却不知女子姓名，无奈罢了。又在墓前坐得良久，rì尽西殁，方才离去……须臾，只看那铜镜蓦地再做一闪，确是到了一处婚喜之地，洞房花烛之下，新郎挑起那蒙在娘子面上红艳的盖头，露出一张如玉脸庞……这时刻，铜镜金光一收，黯淡下来。那镜中景象便在此戛然而止，众人观罢，皆有疑惑，都不知这镜中之象到底所指何事，有何缘法。那塌上少年更是疑惑。望了玄奘，yù知缘由。却见玄奘闭目细想，须臾间便又睁眼，道声：“阿弥陀佛，贫僧明白了。”他稍稍一顿，便又言道：“方才这镜中所呈，贫僧想来，怕是前世之相。那女尸便是你今生所爱的姑娘。而你则是那为她舍了一件衣裳的路人。她今生所来，与你有一段姻缘，只爲报了前世舍衣之恩。但要说她今生真正归宿，一生一世也要报答的，却是那个前世埋她葬她的缘人，而这缘人，想来你已明白。正是一月之前，她所婚配的公子。”那少年听到此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口中默默念道：“明白了。我明白了……”玄奘又道：“世间姻缘起灭，皆为虚幻，三世因果，自有定数，切不可强求啊。”方才说完，那少年却是一个侧身滚爬而起，下床跪了老者：“孩儿不孝，数rì来多让老父担忧cāo劳，罪该万死。”又侧身跪了玄奘，念道：“多谢大师点拨，小子已然懂了。”
玄奘点化了少年，天sè已晚，那老者忙安排厢房，引师徒歇息。行者、沙僧扶了师父，随老者而去，片刻便已到了厢房。老者寒暄几句，问了师徒再无所需，方才辞别离去。三人入得屋内，沙僧开了行囊，整理细软。玄奘盘坐榻上，轻轻吐纳，正要闭目诵经，却被行者笑嘻嘻拉了拉衣袖，道：“师父，你看这个。”行者说罢，右手身后一抄，便从腰间摸出一物，摊在掌心，呈与玄奘观看。玄奘低头看来，正是一枚圆润石子，弹丸大小。玄奘用手指轻轻捻起，放在指间感触，微微笑道：“有了这一颗，就终凑得十七之数了。”“正是正是，方才徒儿在林间拾了来，方要拿予师父，却不料横生了这许多事端，几乎忘了，方才记起。”行者看了师父开怀，心下自也欢喜。师徒再对答数言，便就各自打坐入禅，自悟佛理，当下不提。再说那边八戒却是不同，未入厢房，便与师父师兄打了招呼，往前院行走。他大步而行，片刻间便穿过前厅，到得院落之中。抬眼正见了白马依在院前一大树之上，时而昂首抖顺毛发，时而徘徊，低头浅吟。八戒笑嘻嘻走上前，笑声喊道：“四师弟，还没歇呢吧？老猪来瞧瞧你。”说罢轻轻用手抚了马颈，那白马却也听话，不动不摇，任他抚摸。只是口中轻笑道：“二师兄，又给我带吃的来了吧？”“正是，正是。”听得白马发问，八戒也是哈哈一笑，忙从怀里掏了两张面饼，正要与白马喂了。却听白马道：“我哪吃的下那么许多，还如往常那般，一人一张。”八戒听了，也不推辞，急塞了一张饼在口中，边吃边笑道：“师弟，就你了解我。”白马也笑，将另一面饼细细嚼了。兄弟两吃吃笑笑，又聊了一阵，直到得子时，八戒方辞了白马，回屋歇了……却说次rì，玄奘、行者、沙僧三人皆都早起，又叫了八戒。四人打点好行李，辞了老者一家，又往西行，掐指算来，此距灵山，最多已不过三四rì路程。四人行走，依如往rì，行者引路在前，玄奘骑于马上，八戒沙僧跟随在后。众人行出金崧，便上了大道，行得数十来里。行者心中隐隐约约，却感不对，又不知从何说起。正想间，忽觉身后白马悄悄走上几步，正用齿牙在咬自己衣袖，行者转头看去，只见白马眼神烁烁，似乎有些隐秘之言即要相告，行者忙侧身退了一步，微一低头，侧耳而听，只闻白马细声说道：“我感觉这师父……”白马话吐一半，行者只觉身侧风声一振，他轻一转首，眼角便已瞄得真切，这情景却当真使他一惊：那玄奘身在马上，右手握了九锡禅杖尾处，只对了行者脑壳风烈烈疾速砸来！这禅杖所来，其力之悍势如东岳，其速之疾瞬如电闪，超乎常人想象。行者此时也已不及取棒格挡，只是猛一仰身，双脚用力点了地面，“哗”的卧飞出去以避其峰。便在同时白马也有了动作，只见它前面双蹄如若踏云，刹那间人立而起，马首一昂，就是一声长长的地嘶鸣。但细听其声，初为马啼，清亮骏灵，待到此音到得至高之处，声线忽地一变，苍劲浑厚，啸声如雨如雷，已成龙吟。白马形随其声，吟啸中脖颈陡然拉长，转眼四蹄成了利爪，通体的雪鬃化作鳞片，再看虎须鬣尾，蛇身鹰爪，正是西海龙王三太子敖烈的真龙之相。这白龙“嗖”的从那玄奘胯下飞出，趁势将身一摆，那银白龙尾即如淘浪，向着玄奘面门搧来。玄奘倒也眼尖身快，侧身避了。白龙一击不中，却无丝毫停滞，片刻里转身甩尾，张血盆之口，舞开利爪，向着地上玄奘压扑过来。就这时刻，行者也从耳中捻了铁棒，反身攻来。身后八戒、沙僧也已反应，各拿兵器向后攻上。一时间，上下前后，六和之内，已将玄奘退路封死。却不想那玄奘也有奇招，见了几兄弟攻势迅猛，也不慌乱，左手抄起身上袈裟，往后一抛，却不知使了如何神通，一张袈裟竟如巨幕，朝了八戒、沙僧二人漫天盖来，竟是封了二人视野前路。他这厢手上也不怠慢，未等白龙利爪扑到，转手一拿，反先擒了白龙一爪，占得先机，向上猛甩而去。白龙也不想他居然有此大力，避闪不及，被其抛在空中。玄奘一路拆下数招，只面前行者之如意棒披风带尘，当头而来，再难避开，玄奘无奈，将手中禅杖在面前一横，生生接了此招。二人皆是巨力，这二物相撞，便是“当”的一声巨响，震彻环宇。那玄奘瞠目呲牙，怪叫声：“好力道。”行者一笑不答，铁棍在腕间一转，影如轮动。斜里一翻，又向玄奘头面横扫过来。玄奘向后腾飞而出，轻喝一声，将手中九锡禅杖在头顶疾旋，随即竟把禅杖猛力掷出，如箭般shè向行者，他手间禅杖方才脱出，双腕猛的向内一翻，手动之处，唰的一声，齐齐从手袖之中陡然生出两柄三尺雪刃，双手一错，向着行者胸口直刺而来。行者知他所图，却不惊惧，大手一挥便将那禅杖接下，锡杖入手，行者霎时直觉虎口震，心中也是惊讶：“这怪力气之猛烈，亦不在老孙之下。”他手中将禅杖一稳，掌上轻轻出力，向下一杵便将其挺挺插入地下，迎风不动。口中却笑声道：“师父的法器，却不能被你这厮弄脏了。”他口中话音未落，那玄奘双刺已到，只见那雪刃一亮，顷刻间没入行者胸膛。这一击而中，众人皆是始料未及，连那玄奘也是一愣，正在这惊诧之间，那行者身躯以那刀缝为点霎时碎裂，化入风中。那玄奘一见，便知不妙，不及反应，便觉脑后风声嘶利。那行者已在其身后，双手握了铁棒，从天而下，有如泰山灌顶，迅雷卷云，玄奘方要移步闪避，却不想白龙、八戒、沙僧此刻又已杀到，钉耙利铲如雨点般左右攻来，交错成网，封死了前路。玄奘不及多想，口中念诀，也不知使个什麽神通，竟从脑后生出面目，身型一震，已将前胸后背瞬时置换，刹那间已是面对了行者，还yù动作。这行者哪能容他，那一棒再不隐忍，借了下落之势，朝这玄奘天灵狠狠砸下。行者此招之快，能容那玄奘转面，却等不得他举刀格挡，那碗口粗细的金箍铁棒便如擎天玉柱一般砸在眼前，棍风先至，已刺得那玄奘面皮生疼。万急之时，那玄奘再做神通逃生。也已不及，只看他蓦地两眼一闭，状若待死。诚然，行者这铁棒千万年前大禹所置，定海之物，rì月沉淀，万钧势力，如此当头全力击下，无论人仙妖魔，必死无疑。只看那铁棍如橼，下一瞬便要砸得那玄奘头颅尽碎，脑血并流，却在这时刻猛然生生停住，稳稳触在玄奘眉间。铁棒虽停，其势难减，咔咔数声作响，已将行者、玄奘二人身下方圆五丈之内土地震得处处碎裂。“师父讲万物皆灵，我不杀你，无论我师父被你藏于何处，速速请将出来，便饶你xìng命。”行者双目如炬，沉沉盯住玄奘，大声言道。那玄奘见此，面上表情霎时也是一愣，却顷刻变为诡笑，嘴角一斜，笑道：“孙悟空，你当真是变了……”他口中一个“了”字还为吐尽，眨眼间身形一颤，随即碎散为白沙。竟与行者方才所行法术无二。行者心知不妙，腕上一转，那铁棒另一头便向前拉长，奔行追去。却道沙齑无形，只随着顷刻间化出的强风急退数丈。行者铁棒去往，已然追空。白沙再如浪一摆，直上青天。行者一愣，还未动作。他身后沙僧便已身形一错，亦成黄沙，借了风势，向那一处白沙，直扑而去。这厢行者、八戒、白龙亦不怠慢，腾云紧跟。这沙悟净本是九重天上凌霄殿中御前的卷帘将，因在西王母的瑶池宴上醉酒失手打碎琉璃盏，遭贬下凡，投于那八百里流沙河内，几经百载，遂化成妖。但想那安西境内，千里沙场，流沙旋陷，危似弱水，奔如江河。其覆之广，其势之险，行人牛马yù渡沙河，难若登天，曾有诗云：“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低沉。”沙和尚在这流沙河中为怪，食人掠畜，一居百年，宛如塘虱在水，对这流沙特xìng再熟不过。此间那妖魔化沙遁去，沙僧亦化沙直追，yù以沙敌沙，以无形对无形，正是旗鼓相当，如此特异神通，想那行者、八戒，怕也不如。却说这一白一黄，两股狂沙，凭了风力，前后追逐，顷刻间已入云端。层云中，白沙在前，疾速飞逃，愈来愈快，不见丝毫缓意。而这黄沙随后，也不示弱，牢牢追咬，始终不落。眨眼间，二者又出云团，追至空中一处无云无霞清亮所在。便在这时，那飞在前面的白沙骤然停住，瞬间伸展，化成一张白沙所制的遮天大布，向着身后方才追到的黄沙铺天盖地地包下。这妖魔忽施诡计，沙僧如何能料，见这白沙包来，只yù速退，无奈飞势太急，临到此处，竟收之不住，只觉蓦地眼前一黑，已被那妖魔包住。如今再看晴天白云之上，只余一股白沙，那沙僧所化之黄沙，便无踪影。“哎呀，不好，沙师弟被那妖怪吞吃了！”八戒速慢，此时才到，便见了如此一幕，情急嚷道：“猴哥、四弟，你二人先来，为何不救他一救？”行者撘棒笑道：“我与白龙也方赶至，哪里能及，不过八戒莫急，你且观看。”八戒转头看去，但见那白沙飘然在空，正在自得，忽地微微颤抖起来。紧接着，只听一声暴喝，那白沙之上随之硬生生穿出许多黄sè沙刺，便如将那白沙大布戳了无数窟窿。白沙退散，那黄沙又显将出来。“好！呵呵，沙师弟好本事。”八戒看那黄沙又得了上风，叫起好来。正在此间，那白沙又有变化，散在四方风沙转瞬各自聚集，顷刻成型，俱都有刃有柄，正是千万柄锋利沙剑，众剑身影一抖，万方之内，纷纷直刺黄沙而来。黄沙见他来势凶猛，急急又变，沙石一般的身形迅速收缩，凝成一方坚顽巨石。黄沙幻化方成，那无数白沙利剑已然砍到，剑影交叠，如雨如雪，又似一方巨网，铺天盖地而来。一时间剑石撞击之音乱响，“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行者、八戒看得此景，也都不安，生怕师弟神通不济，如此相斗，恐有损伤。两人当即提了铁棍、钉耙，yù要上前相助。却看那剑雨如梭，漫天而下之中，有一柄大剑与众不同，剑身宽阔，寒光陡现，凌厉非常。行者眼尖，一观即明，心知要糟。不及细想，那大剑剑尖已生出一只手掌，五指微张，苍劲有力，沉沉向沙僧所化沙石拍下。几位方才明白，诸天剑雨皆为虚幻法术。虽也伤人有数，但终究只是皮毛。而这一柄巨剑，才是那妖魔真身所在。其中威力比那无数有虚无实的千百利剑，岂止高出数倍。行者此刻飞身腾云，上前奔救，却已不及。只看那手掌愈来愈大，披头盖下，只闻“啪”的一声巨响，便将那沙僧所化之石打得骤然散裂，继而粉碎，向四处飞溅开来。行者看得如此景，心中惊怒难覆，双眉陡竖，瞠目呲牙。他喉中一声嘶吼，举了铁棒，恶狠狠、凶横横照着那巨掌攻去。那妖魔见行者气势，迅猛杀来，也不敢托大，巨掌翻覆之间，已化作人形，急急避开行者锋芒。转身双手凌空一举，掌间竟也多出一条玄黑铁棒，也做一声大喝，与行者斗在一处。八戒、白龙见师弟所化黄沙四散，心下焦切，更不敢闲。白龙清啸一声，腾入云间，只见他口吐巨气，摆尾拦云，四爪天间张舞，托风赶雾。将那一野黄沙圈围，不与乱出。八戒也施神通，双手向天一撑，肘间一转。他身上那蓝sè大袍，一双寛袖陡然张开，变作巨大，再抖一抖，袖里滚圆圆宛如风鼓，广纳四方。他兄弟二人协作而动，白龙在天，四面飞跃，驱合黄沙。八戒于下，广袖招展，将那驱来黄沙，收聚身前。黄沙渐渐增多，再须臾终化了人形，头身手足四体显现、眼耳口鼻遂为清晰，这才还了沙僧本相。却看沙僧人身方成，显现八戒面前，未及言语，已是身躯一偏，站立不稳，仰头向后倒去。幸得八戒手快，大袖一挥，将其一把揽在手中。细细看下，只见沙僧脸sè煞白，双眼难聚。此刻又作剧烈咳嗽，“哇”一声呕出一口黄沙。八戒看此情景，焦急万分，抬头再观师兄战况。那厢间，行者正与那妖魔斗旗鼓相当，一时难分高下。这一刻，只见那行者将铁棒一挥，喊声：“散。”那铁棒应声而动，棍首如茂菊绽放，霎时分散出无数棍影，千条万线，皆是金箍，随着行者手臂挥动，犹如巨浪，向那妖魔直戳而去。那妖魔也不惧怕，也持了自家铁棍迎上，只往身前一横。此时行者定海神针已然杀到，那棍头好似无数线缕，由无形之针穿引，又若千万灵蛇，迅猛异常，瞬间穿过这玄黑铁棒，朝这妖魔扑面而来。这妖魔大喝一声，不避反迎，将手按在铁棒zhōng yāng，在空一舞，那棍影成圆，便如风车滚动，中心漩涡一般，一时把行者千万金箍绞在其中。行者掌间随棍而动，手腕一转，棍头一绕，变扫为劈，又将落下。那妖魔见势，也变其招，将铁棍一架，迎了行者金箍棒而去。两棒相交，又是“当”的一声巨响，震天彻地，气荡**。这一下，强强相撞，两人俱都虎口生麻，皆感震撼。行者不等那妖魔再有动作，左掌一握，双手都在棍上，腾身纵起，由上而下向那妖魔压来。那妖魔也不示弱，也把左手一撑，也是双手握了铁棍，奋力上扛，这双棍交错，又架在一起。两人方才打斗，拼棍斗法，来往数百回合，所距皆是数丈有余。再者神通相争，疾快无比，那妖魔面容何如，行者只瞥大概，莫能细辨。此时二人举棒相抗，就在近前，二者两双灵目相对，怒视如灼。咬牙搓齿，恨恨生光。行者这才凝神细看，只见这妖魔面相约是常人男子三十左右模样，五官轮廓分明，双目如星，眉峰似剑，挺鼻阔口，一张脸生得净白如玉，却又刚毅如岩。一头如雪白髪结一个箕子，飘在脑后，浑然英气之中却暗暗潜了一丝妖异。再看他一身白甲白袍，却是军将打扮。行者脑中思绪如飞电闪烁，却想不起三界六道之中，何处有此人物。两人举棒正在相衡，却听得那边八戒喊道：“猴哥，你看沙师弟，怕是不成了！”行者听得此言，心中蓦地一焦，正要回身观看，却感那妖魔将手上铁棒一举，右手握了棍尾一扫，棍锋已到耳边。行者急急一退，避了这一下，又yù回问沙僧。那妖魔却不容他，翻身而上，铁棍斜里又扫了行者而来，行者转身借步，又退一着。再yù还看，又被那妖魔棍风扫上，封了前路。行者心急盛怒，龇牙喝吼，喊声：“泼妖魔，找死！”手中铁棒一旋，猛力回击妖魔。八戒见师兄一时脱不得身，低头又看沙僧，却看他气若游丝，哇哇又吐了两口黄沙。心下急乱如麻，竟一时没了注意，张口嚎声：“白龙，怎么办啊？师兄，怎么办啊？”白龙还未答话，却闻得那边行者混战之中喝出一声：“呆子！去南海，找观音菩萨去！白龙，你也护着去！”这二人此才恍然，白龙忙忙托了沙僧，与八戒一起腾空向南去了。却说行者与那妖魔复又斗在空中，一个乃金鬓烁眼美猴王，一个是雪发银甲俊魔将，这手里拿一根定海神针同天长，那掌中握一方镔铁玄棍与地广。行者心皈沙门保玄奘，妖魔意yù凶谋未可防。他二者，万千神通变化难下上，乾坤相平相衡无yīn阳。这厢隔架遮拦无胜败，那处撑持抵敌没输赢，这二人各驾霞光，起伏腾挪，在云间穿梭争斗。也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分，战得多少回合。此时间，那妖魔挡了行者一棒，高声叫：“过瘾！过瘾！你这对手，千年难遇！”行者转棍又劈，厉声喝：“废话莫多，我师父在哪里？”那妖魔提棍一拼，道：“尽数周天，自己寻去！”他正说间，反手在自己鬓上一抓，缕下数十白发，捏在掌上，再往前空一撒，迎风喝声：“变！”行者挽棍一定，看他神通。只见那银丝几条，随云而动，刹那里，分作千百，又一动皆chéng rén形。这一弹指之中，纷纷化作那妖魔身相，俱为雪银须发、白甲白袍，都拿一条铁棍，面上形貌、身上穿着、手持兵器，一丝一毫，巨细无差。行者看了这妖魔法术，眼中却是一愣。这神通与自己拔毛为猴、点毫成兵之术，竟是同出一撤。行者心头正在诧异，那万千白将都已化成，却听那阵中有声喝道：“孙悟空！我去了……”说话间漫天白将都已动作，白皑皑如蜂如蚁，向行者拥杀而来。行者晓得这是妖魔脱身之计，哪愿与这群将纠缠。反手在耳后扯下一把毫毛，放在口里速速嚼碎，和了一口真气喷将而出，霎时也变作千万猴兵猴将，也各持了棍棒，喊杀嚷嚷，冲迎而上，阻挡来敌。这行者真身也不耽搁，足底一蹬，身形腾起，再一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云直上。行者立在云端，俯身看下，只见这边金灿灿猴兵，那厢雪茫茫妖卒，二sè将士仿若两股洪流，汇在一处，竭力拼杀，刀枪交错声如电闪，战鼓轰轰音若雷滚。沙场之上，金白二sè。有如星罗棋布，各有交错，互在其中，战作一团。只打得难分难舍，热闹非凡。行者手搭了凉棚，仔细观看，果见了两军纷杀之中，有一白袍小将趁了混乱，在战阵中左挡右避，慢慢退出战团，向西而去。行者一笑，心想这妖魔果有诡计，确要脱身。此间行者哪里肯放，他挥了铁棒，高喝一声：“魔头，哪里走！”喊喝间身形已起，向前翻身一跃，随了风势，疾疾落下，只瞬间便至那妖将头顶。那小将感得脑后风声，方才转头，这边行者那万斤重棒却不懈怠，当面砸来。行者一棍而下，却见那小将身影一虚，只待那铁棒刚一触到，便化作一缕白气。行者一看，便知不妙，上前徒手一抓，白气顿散，抬手看来，掌指之中只余一根白发，却再无它。行者便知上当，回首再看云上方才两军会战之处，也只剩了自己化出的猴兵猴将，那百千白sè将兵，早是不知去向。行者自知大意中了这调虎离山之计，让那妖魔金蝉脱壳逃了，更失了师父踪迹。自是忿恨难当，只悔得咬牙错口，却是无法。恨恨将那手掌一握，白发瞬间化为粉末。
却说玄奘那夜卧在金崧老者家厢房榻上，睡至半夜，只听得钟声阵阵贯入耳中，洪明清亮，畅得自然。玄奘缓缓坐起，侧耳再听，钟声依然，便知刚才听得声响非在梦中，乃是现实。玄奘左右一看，悟空、悟能、悟凈或坐或卧，皆在熟睡。正此间，钟声又响，悠悠清澈可闻，在这之中又有数众一齐轻轻唱念佛经之声。玄奘顿觉好奇，夜深至此，却不知谁人敲钟，谁人唱佛。玄奘轻轻下了床榻，那声音愈响，仿若正在召唤自身去往。玄奘心中略有生疑，却是不惧，慢慢走至房门之前，双手握了门把一拉，木门随力开启。玄奘抬头向外一看，所观情境，却在玄奘意料之外。房门外首，青天白云，竟是白昼。眼前所在，是粉墙青瓦一清净院落，其中青烟袅袅，有香炉端放庭前。抬首望去。香炉之后，坐落一处高扩大殿，雕壁飞檐，窗明门敞，内里隐约显出弥勒佛像，端庄肃穆，再看门上正悬了一方横匾，上书三个金漆大字“天王殿”。此境此相，正是一方中土庙宇模样。玄奘微一颔首，久离东土，周遭皆是别式庙院。此时突见中土之风，只感亲切。但心下却是了然，眼前本该是深夜里老者家中院落，当下之境，迥异于前，此若不是仙佛造作，便是妖魔幻化，绝非常理。正想此处，耳畔钟声又响，犹如催促。玄奘心中暗忖道：“此间这庙宇突显，金钟佛唱，唯我能闻。可知无论背后神佛也好、妖魔也罢，早已谋定，一切皆向我来，绝非轻易可避。”玄奘又遥看那殿上弥勒金像，眼眸里目光淡然慈悲，好像也正看了玄奘而来。玄奘轻轻一叹，心中却已下决心，他想：“无论此间是谁，能以佛堂寺院诱我前去，也算与佛有缘，便遂他心愿与其会上一会。只是若只身前去，恐有危机……”回首再看众徒，仍是各自熟睡，却无半点知觉。“罢了！是劫难逃，是缘要了，若有劫难，也即是考验我一人。正是劫数不尽，真经难得。”想罢再不犹豫，紧一紧身上僧袍，深深吐一口气，大步跨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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