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玄奘渡了袁洪,辞了金崧村百姓,再向西行,愈行西处,愈见琪花瑶草相依而生,古柏苍松互持共立;愈见人心和善,家家向佛,户户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见林间客诵经。师徒四众夜宿晓行,又销得两日,这天正在行走,忽见得一处高阁矗立眼前,冲天百尺,耸汉凌空。窗轩豁达敞天地之间,嵯峨栋宇映日月之明。真一个神玄高楼,佛圣杰阁,可谓仙秀风韵,万千气象。
玄奘身骑白马,看得真切,举手要职道:“好一处灵宫宝阙,悟空,可知此地到得何处?”那行者笑道:“师父一路劳顿,如今终到这真境界、真佛香之处了。”玄奘闻言,急翻身下了马来,正要登门细访,却看得那楼阁门首,走出一个道童,斜立在山门之前叫道:“那来的莫非东土取经人幺?”玄奘还未答话,那行者却已认出这号问之人,搀了玄奘言道:“师父,此乃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正是来接我们呢。”玄奘忙一整衣,上前施礼道:“贫僧玄奘,见过大仙。”那金顶大仙笑道:“圣僧今日方到,我却被观音菩萨哄了。他十年前领佛金旨,向东土求取经人,原说二三年就到我处。我年年等候,渺无音讯,不意今天才相逢得。”玄奘合掌道:“有劳大仙盛意,感激,感激!”
遂此四众牵马挑担,同入观里,又与大仙一一相见。即命看茶摆斋以待。宴罢,金顶大仙又引了师徒,到得后院,却见一池清水,澹澹生烟,波泛祥光。池中善荷无数,朵朵盛开,纯洁凈美。玄奘此刻看得惊奇,要知这凡世莲花,花瓣最盛不过数十,眼前这圣莲每朵皆有花瓣千万,簇拥展现,其形大如玉盘,鲜凈可爱。再感那青莲相依,处处暗香。叫人观之闻之,排疲解乏,心静体畅。那玄奘方要言赞,确听金顶大仙道:“圣僧,请在此池中沐浴,涤尽一路尘俗垢物,明日好登佛地。”四众听闻,皆都言是,遂除了衣物,入了池中,以去尘埃。
次日,玄奘换了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好毗卢帽,手持了九环锡杖,师徒一众由金顶大仙相引,自观宇中后堂穿出,出了后门。那大仙指着灵山道:“圣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霭千重的,就是灵鹫高峰,佛祖之圣境也。”玄奘看得,双掌合十,遥遥拜了一拜。又听那金顶大仙言道:“圣僧,你与大圣、天蓬、卷帘四位,已到福地,望见灵山,我回去也。”遂拜辞玄奘而去。
行者引着师徒,徐徐缓步,登了灵山,不上五六里,见了一道活水,滚浪飞流,约有八九里宽阔,四无人迹。八戒惊疑道:“师父,这路莫非差了,或是那大仙指错了,此水这般宽阔,这般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你这呆子,哪里差了,你看那壁厢不是一座大桥?要从那桥上过去,方成正果呢。”玄奘师徒又进前看时,桥边有一匾,匾上有“凌云渡”三字,却是一根独木之桥。
玄奘观之一叹:“不想上得灵山,还有这般凶险,这桥如何走得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此者正是路,正是路。”八戒听言慌道:“这是路,哪个敢走?水面又宽,波浪又汹,独独一根木头,又细又滑,怎生动脚?”行者道:“你且站下,等老孙走个你看。”说罢拽开步跳上独木桥,摇摇摆摆,须臾跑将过去,在那边招呼道:“过来,过来。”这边玄奘犹豫,八戒、沙僧连连摇手道:“难,难,难!”行者又从那边跑来,拉着八戒道:“呆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听得心焦,再看那水,依旧翻腾汹涌,心中着实有悸,又感行者来扯,索性卧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猴哥你饶我罢!让我驾风雾过去!”行者按住道:“这是什麽去处,许你驾风雾?须从此桥上走过,方显取经诚意。”八戒道:“虽有诚意,也走不得,走不得。”
二人在那桥边,你推我桑,拉拉扯扯正在耍斗。却看那玄奘理一理衣帽,深吸一口气,便向那独木之桥走去。那兄弟二人瞄见,立时停了闹腾。眼看玄奘便要上那独木,行者急上前一步言道:“师父,我方才与八戒戏耍之言,你切莫当真。如此独木一根,其下波涛澎湃,莫说于你一个凡人太过凶险,就算换了八戒、沙师弟此等仙妖也是不能,我们还是不走此桥,另寻他路过去罢。”八戒听此,连连称是。不想玄奘却道:“眼前就有一路,为何再行他处,我师徒一路走来,千山万水都曾越过,各形妖魔也都遇过,因何临到佛土,却怕了这一条小小的木桥。八戒、悟凈,你等若是忐忑,边让为师先行。”说罢正了身形,抬脚便踏上了这独木的小桥。众徒听了师父所言,皆都钦服,犹是八戒心中更感愧疚。他三人看得玄奘走上独木,既不敢上前阻拦,忤逆了师父之意,也不敢尾随搀扶,唯恐自己上前,反扰了师父气息、脚步,弄巧成拙。行者左足点地,一跃而起,驾了彩云,也只敢飞在玄奘头顶上空,远远加护。八戒、沙僧也只能远远眼巴巴看着师父,心头战战兢兢。
玄奘此时亲身行于桥上,更感艰险。那独木当真是极细无比,只容得下玄奘一只脚掌竖踏。也因其细,横在这八九里的大河上,更显摇摆,无论踏步风吹,但凡稍稍受了一点力度,便又晃荡不堪。再者这桥面却被八戒说准,尤其湿滑,只要稍有大意,脚底一滑便要落于这身下滔滔巨浪之中。玄奘行出不足一里,便已停了数十来次,花了大半个时辰。此刻玄奘,却也心生惧怕,再看这脚下江水之势,说这将心提到嗓子眼,也不过分,又走几步,只感其中艰难,却似度日如年。他现时已是一头一颈的冷汗,江风一过,更感寒意。那玄奘当即闭眼,默诵《心经》,又下在胸中反复吐纳,待得呼吸稍缓,复又睁眼,盯了前方对岸独木尽头,颤颤巍巍,继续行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玄奘终走到这木桥一半,却也感周身酸痛,疲劳非常,只得微微站定,稍作休整。玄奘回头遥看,却见了八戒、沙僧也受他感化,亦上了这独木,走出一截,此时正小心翼翼,向前挪步,其后更有白马跟随,走在最后。玄奘看在眼里颔首微笑。抬头来,又见行者静立云端,默默看着自己,见自己抬头,双掌合十,躬身向自己行了一礼。玄奘点头回礼,又正正身形,再向前行。玄奘向前又走了数十步,这一路却觉顺利,想是走得一半,渐渐懂得些这走独木的门道,心下也不如方才慌张。玄奘正欲借此有利之态一口气多走上一段,忽觉身侧狂风大作,霎时间便打乱了自身的平衡,脚下独木一抖更难站稳,还不及叫声悟空,只觉自己已离了独木,向下翻坠而去,眼前已有行者举身直飞而下,伸手来抓自己,却未得抓到。余光里,还有八戒、沙僧,也是立足不稳,此间身躯也出了木桥,前后向河中落去。玄奘周身所感,只觉自己轻飘飘的,犹如一枚枯叶,飘摇风中。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但说八戒也被这狂风所扰,与沙僧相继踏空,坠下桥来,本想自己定是落入河中,不曾想,临到河面,却又一艘小舟悠悠而来,将其稳稳接下。八戒翻身爬起,顾不得想此船从何而来,谁人掌舵,只四顾寻看,要找师父。八戒看下,见行者、沙僧都在身边,坐于这小舟之上,独独不见了玄奘师父,心中焦急,口中喊到:“师父呢?师父呢?”还未听有人答话,却闻沙僧在畔忽然惊声叫道:“你们看,师父,师父在河里飘着呢!莫……莫不是……死了!”三徒随他手指处看去,果见船前飘过一具身体,戴毗卢,着锦澜,面如冠玉,平额阔颜,不是师父玄奘是谁?再看那玄奘面白如纸,唇紫似绸,静静漂来,竟无一点气息,身躯任随波浪飘动,不是死了又是如何?一时间,沙僧黯然呆坐,张口无声,行者急爬几步前去,欲要近处再看真切,八戒鼻头一酸,两行清泪已在脸颊。
八戒见师父身死,正欲大哭哀嚎,确听身后有人言道:“傻悟凈,方才胡乱说些什麽,为师不是好好的这吗?”三人循声回首,只见玄奘在船尾那承浆的船家身后,身倚着白马,斜坐休息。三人一时间破涕为笑,正欲奔过相拥,确听船家朗声笑道:“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圣僧,可贺可贺啊!”众人这才抬头细看那掌船之人,含笑视众,形貌轩昂,确是不凡。未等玄奘开口询问,却已被行者认出,他双手合十一礼,道声:“接引佛祖,谢过啦。”玄奘等人也都合十,行礼言谢。那接引佛祖一一回礼,却又笑道:“圣僧,你看我这船。”师徒闻言细看。皆都惊异,原来众人所乘小舟,果然与众不同,船头船尾皆都俱全,却是无底。看那滚滚河水就在众人脚边流过,却不上侵,小舟亦不漏水,当真奥妙无穷。玄奘抬头疑道:“这……”接引佛祖哈哈一笑,道:“这船儿虽无底,却稳;纵有千般风浪,也不得翻。无底之船,正渡你这脱胎换骨之人啊。”
此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法。不一刻,这小舟便靠岸而泊,到了停处,这四众相扶,上了岸去,再等回头,那接引佛祖连同无底船儿却不知了去向。玄奘合十躬身,却谢四位徒弟,道:“悟空、悟能、悟凈、白龙你四人保我陈玄奘一路西行,饱尝春秋寒暑,历经千辛万苦,如今即要功德圆满,为师在此谢过了。”众徒连忙扶起,言不敢当,行者道:“师父,我师徒实是两不相谢,彼此扶持。我等亏师父解脱,寻得修功之途,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凡胎,正是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啊。”
四众再看周遭,却是一片繁茂树林,直抵岸边。这林中树木皆都苍翠,千千万万各自挺立。众人向内观望,只觉群树错落无尽,仿无边际。玄奘再定睛近看一株,此树叶如冠玉,树干陡直如笔,参天巨伟,更有百十气根悬垂四周,尤为壮观。沙僧上前问道:“师父,此树形状奇异,中土少有,不知可是……”玄奘点头答道:“此树正是菩提。却想当年我佛释迦牟尼便在此树下冥思顿悟,得道成佛,也是在此树下涅槃飞升。这故事我自幼便听得百遍千遍,如今终见。”行者点头道:“师父,今天我等在这菩提林中走过,也算循了佛迹、心向先贤。”说罢向前一跃,便入林中,玄奘三人也不怠慢,跨步而行,紧跟行者。
他四人走在林中,耳中隐约听得渺渺钟声,庄严明净,但却时隐时现,如若心中稍有异想,便不得闻,待得自身凝神静气,那钟声便复又清晰。师徒莫约行了一个时辰,方才出这菩提树林。抬头再观,眼前已是豁然开朗,行者在前一指,言道:“师父,你看这前面花草松篁,鸾凤鹤鹿之圣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善何凶?”玄奘称谢不已。师徒一个个身轻体快,步上灵山,终见那灵山峰巅,雷音古刹。
只看那雷音寺,修筑于奇峻壮阔的峰顶之上,举首仰观,只见那寺中光灿灿一片金顶,夺目耀眼,广厦千万,圣塔佛殿数之无数,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完宝阁珍楼。皆是依峰而立,顶摩霄汉,根接须弥。巍巍峨峨,好似与山峦一体,矗立天地之间。愈往高处,愈是祥云飘绕,霞光万象。但见那至高之处,紫霞相映,广照万方,想此便是大雄宝殿,我真佛如来所在之处。
师徒四众一路交口称赞,逍逍遥遥,又上数里,又见青松林下列优婆,翠柏丛中排善士。玄奘就便施礼,慌得那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向还。四人直至雷音寺山门之外。那厢有四大金刚迎住道:“圣僧来了?”玄奘躬身道:“弟子玄奘到了。”那金刚道:“圣僧稍待,容我禀过。”遂着一个转山门报与二门上四大金刚,说玄奘到了;二门又传入三门上,说玄奘到了;三门内原是打供的神僧,闻得玄奘到时,急至大雄宝殿下,报与如来至尊释迦牟尼文佛说:“唐朝圣僧到于宝山取经来了。”如来大喜,即召聚八菩萨、四金刚、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两行排列,却传金旨,召玄奘进。那里边,一层一节,钦依佛旨,叫:“圣僧进来。”这玄奘闻得召旨,同行者、八戒、沙僧,牵马挑担,径入山门。
那金刚遥指道:“如此向上,有石阶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途中有佛殿、菩萨殿、罗汉殿、天王殿数百,由此至上之处,便是我佛所在在大雄宝殿。此间,众佛陀、菩萨已在殿中相候,圣僧一路走好。”四众拜别了金刚,依路拾级而上,行数十里,见一佛殿,便都焚香三炷,三叩三拜,起身再行。又行数十里,又见佛殿,又焚三香,又三拜扣,又起身行。再行数十里,再见佛殿,再焚香,在叩拜,起身再行。如此反反复复,不知见过多少佛殿,敬过多少佛香,行过多少叩拜。然每次焚香,玄奘皆都一丝不苟,每次叩首,玄奘无不尊敬之至,这般不知过得多少时光,方登山巅。也亏得玄奘在凌云渡已脱凡胎,不觉劳累,亦不曾停歇。回想上山一路,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异草奇花,曲径旁紫芝香惠。仙猿摘果,却似火烧金;白鹤栖松,浑如烟捧玉。彩凤双双,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耀舞世间稀。奇光异境,美不胜收。
四众到大雄宝殿前,八戒大叹:“终究到了。”想这一条山路,十万阶梯,四人皆非凡身,虽无这身体疲劳之苦,但这一路一步步走出、有多了无数焚香叩拜,其心烦累,尤胜四体。行者扶了玄奘道:“往日里徒儿也到过这雷音寺,却都是来去腾云,往返驾雾,走的天路,此番随师父行这山路,才知其烦,亦才观其美。”玄奘笑道:“世间万事,皆如此,深处其中,方知其美,只要用心为之,便皆有意义。”说话间,四众已来到大雄宝殿殿前,早有金刚相迎而来。四众正了衣冠,方才缓步入内。
师徒走到殿上,对如来倒身下拜。拜罢,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复向佛祖长跪。只听庄严佛音在上,邈邈而来:“金蝉子,你来啦。”玄奘俯身作礼,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垂恩。此有通关文碟,上所载尽是弟子师徒十四年所经国境国君之玉玺、所过关卡守将之兵章。一一尽录,不敢有遗,不敢欺尊。”言毕,又是一拜,将通关文碟呈上。那佛祖将手轻轻一抬,这通关文碟便如生物,飘飘然便到佛祖掌上。如来再将手一挥,通关文碟好似飞燕,跃出如来手掌,册页之前,如振双翅,翩翩而飞。片刻已至大殿天花之上,册身一抖,化作巨大,仿若一幕,供众佛、众菩萨、众罗汉、众金刚等观之。众仙皆转头细看,只见那文碟首端有言,为:“贞观二年九月望前三日给。”其后从右至左,一一在册,有:
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西梁女国印,祭赛国印,朱紫国印,狮驼国印,比丘国印,灭法国印;又有凤仙郡印,玉华州印,金平府印。
众神佛观罢,皆都点头称赞。如来也道:“金蝉一路劳苦,想你肉体凡胎,能为此行,确是不凡。”他顿一顿又言:“只悲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所不载。汝等远来,待要全付与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强,毁谤真言,不识我沙门之奥旨。”叫:“阿傩、伽叶,你两个引他四众,到珍楼之下,先将斋食待他。斋罢,开了宝阁,让金蝉子观阅,再将我那三藏经中三十五部之内,各检几卷与他,教他传流东土,永注洪恩。”二尊者即奉佛旨,将他四众领至楼下,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那设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与凡世不同。师徒们顶礼了佛恩,随心享用不提。
却说那厢殿上,众神佛待得四众离殿,却见南海观世音菩萨合掌启佛祖道:“弟子当年领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之人,今已这师徒皆已到来,共计得一十七年,乃五千零四十日,还少八日,不合藏数。如今这四人取经即离,如何能满这五千零四十八藏数。望我世尊,解惑于众。”如来答曰:“所言甚当。但欲凑齐这藏数,却是不难。”观音躬身一礼:“愿闻我佛教诲。”那如来颔首言道:“你等皆知这取经人陈玄奘,十世之前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品才聪慧、悟性非常。是为我教亿万年难遇之奇才。然其自觉其能。不听说法,自行悟佛,却误入歧途,将我之上佛理,皆都缪解,于我之大教,尽数背驳。我知其行,欲与劝导。不想其狂悖轻慢,不听真言,日益严烈。故贬其真灵,转生东土。这百来载,十世轮回,皆为我大教信徒,皆出取经,皆殁于路。今幸有那悟空、悟能、悟凈三徒保卫,方到我这灵山雷音。你看他自山门而来,行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逢香必焚,逢殿必拜。你看他入得殿来,不言劳苦,不表功德,只讲取经之事。可见其求佛之诚,爱经之痴。今让他踏入藏经宝阁,其必如饥似渴,昼夜翻读,竭力阅经。我知他心意,便作成全。让他入阁八日阅经,谁都不可打扰于他。”那方文殊菩萨听罢点头,却又问道:“如若这金蝉入阁八日,却不复出,又当如何。”如来道:“这便是他未明佛心,未悟真理。教他再入六道,再修十世,再来我处取经……”
却说二尊者陪奉四众餐毕,却只引玄奘一人去藏经宝阁处。行到一处院落,方见庭中立有一小塔。为何言小?只看那塔略有人高,方圆所占,不到一丈。有一小门在侧,观之还需弯腰低首,方能勉强入内。玄奘师徒皆都纳闷,如此小塔,莫说藏经三藏,便是内涵千卷的经书,也藏不得几部。阿难知其所想,却是笑道:“金蝉师弟,无需多疑,请随我入内,一观便知。”说罢开了塔门,一躬身便入塔内,却还言道:“师弟快来。”玄奘一看如此小隅,入内一人已是勉力,如何再容二人?但转念想这佛土宝地,必显神奇。稍一犹豫,也低首钻入塔内。一入宝阁,方知此内中乾坤,这经阁内里,竟是上下纵横,未有边际,四方延展,不知其终。那厢有霞光瑞气,笼罩千重;彩雾祥云,遮漫万道。那经柜八方矗立,不计其数,好似无边森林。其每座经柜,高不见顶,犹如无穷大厦。他三人处其中,极是渺小,正是沧海一粟,恒河之沙。玄奘就近看了一处,所能观得之经柜上,宝箧外,都贴了红签,梵文着经卷名目。每行每册,皆有细说。玄奘看时,心中狂喜之感,竟难抑制,发问道:“敢问二位尊者,这阁中经书,究竟几何?”阿难笑道:“恒河沙之数,不可数,不可数。”玄奘长叹:“佛言:‘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土一如来。’正是,正是啊。”阿傩、伽叶引玄奘又看得数柜,阿难对玄奘道:“金蝉师弟,佛祖知你心意,准你在阁内观经八日,这阁内除你要取之三藏经外,其他亿万经卷也许你尽情翻阅,无所禁限。八日之内,也无任何相扰。但你要切记,只得八日,切不可多,你可明白了?”玄奘答道:“玄奘知晓。”那迦叶又从身后拿出一紫金香炉,递与玄奘言道:“这香炉中插有一刻时神香,师兄入阁之始,便就燃烧,八日之后此香即灭,师兄切莫忘时,三位师侄都有吾等安顿,望师兄早出阁来,也好早送三藏经东返。”玄奘接过香炉,作礼言谢。二尊者方才转身,关门出得阁去。
玄奘孤身立于这浩瀚经海,只觉心中澎湃,十四年艰辛苦难,一生求真心事,十世西行夙愿,皆都释怀。如今漫游这无边经阁之中,眼可观者,皆是真经。手可触者,皆是真经。心可依者,皆是真经。这是天下亿万佛子皆都心驰神往之所在,魂牵梦绕之圣地。玄奘此刻胸中激动,溢于言表,此中情结,绝非他人能够想象。玄奘再向四方经柜各叩三首,便站起阅经。这厢拿起一部,说的是欲界、****、无色界三界合二十八天的大千世界。那厢捧起一本,说的是法身佛毗卢遮那净土,以大莲花中包藏微尘数的华严之境。再阅一册,所录是四圣六凡所成之十法界各自情状。又看一本,所言是佛陀入道成佛前的凡世一生。这经阁之中上至天外宇宙、未识洪荒,中有人事言行,善恶因果,冥想禅定解脱之法,下到十八地狱,诸恶得罚,万般凄惨景象。诸天诸界中神鬼、天地、阴阳、自然、众生、人事、伦常无一不全、无一不精、无一不录。玄奘身陷其中手不释卷,不可自拔。无时无刻不废寝忘食、钻研佛法,时而苦思、时而顿悟、时而自言、时而自辩。读到欢喜处开怀大笑、手舞足蹈,心形欲狂,读到难解处落泪痛哭、衣衫尽湿,也是无法。此间,玄奘身心八识,皆感无常变化,一刻,眼前清池一泓,池中万荷绽放,幽香裹体,沁人心脾,久不散去。一刻,又闻凤凰翔天,孔雀展屏,林间千光万色,百鸟争鸣。一刻,又见我佛释迦正坐菩提树下,与白虎讲经,与万兽说道。一刻,又感佛光普照,温暖身心,光辉无限,冥冥中至高之所佛祖显圣,万佛朝拜。如此时有浑浑噩噩,时有明明清清,一晃已是八日过去。
此刻,玄奘坐于地上,斜靠经柜,仍在展卷阅览,又卡在一处难解字句,低头杵首冥思苦想,不得所以。忽见一双赤足出现眼前,抬首一看,那人中年形貌,清瘦矫健,身披金色袈裟,手挂念珠,淡然庄严,正是释迦牟尼得道前的苦行之相。“佛祖!”玄奘忙要起身,却不想如来一弯腰,已先行席地而坐。此时的如来,平身坐于玄奘身前,没有大雄宝殿中高高在上的威严,没有不可捉摸的气度,更像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者,前来探望晚辈。玄奘正坐,合十一礼,方才发问道:“弟子方才读到《天枉经》三十二卷,又一处不明,恳请佛祖教诲。”说罢便在卷上翻找,正要指示。却见如来轻轻摆手道:“金蝉子,你可知这宇宙之内,多少小千世界、多少中千世界、多少大千世界。娑婆无数,万物无尽,其中学识也都无所穷尽,你才在此藏经阁中八日,如何能够参悟这许多奥秘?”“佛祖所言极是。”玄奘答道。如来又言:“金蝉子,你十世之前本是我之爱徒,本就天资卓绝,又对佛法痴迷至深。下界轮回十世,也皆为我教比丘,执意西行,九世牺牲,却都执着如初。如今无所期限,让你在这藏经个中阅宝,你可愿意?”“此为弟子一生心愿,自然愿意。”如来微微一笑,有道:“此间,就封你一处佛位,不必再返东土,准你随时出入经阁,自行研习,又可在我处听法,再与这天竺境内众僧众信说道,受万众尊崇,永受供养,可好?”玄奘听在此间,心中欣喜若狂,正要答应。忽然脑间一个闪念,便半饷愣在当场,低头不语。如来又问道:“金蝉子,如此可好啊?”玄奘此时闻问,抬起头向如来深深合十,双目坚定,言道:“不可。”如来道:“为何?”玄奘答道:“弟子生于东土,自幼所见所闻所感,深知我民劣根,正如那日佛祖在大雄宝殿上所说,其民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正求佛法指引。而弟子幼入佛寺,游历中土诸地,阅典甚众,以图求真,却感中原佛法不全,诸多经书,不是残缺难补,便是胡乱做译,众说纷纭,却不知佛理真言。弟子正自彷徨,亏得观音菩萨降世长安,于水陆大会与我说法。又教我唐王遣排人来此取三藏真经,以佑国民,以传后世。此情此事,犹如一道光亮,照明暗室。正是弟子心中所愿,遂自荐于唐王,领了这取经之差。如今弟子已到灵山,阅得真言,须得取经东返,细译广发,叫我东土民众个个念佛,人人信善,知忠孝仁义,戒贪杀淫枉,悟慈悲智慧,止欺诈轻慢,将那所造诸孽,一一化除。佛祖封我佛身,允我出入宝阁自由阅经,准我听法,遣我说道。皆是弟子毕生所愿,不敢妄想之荣,弟子万分期盼。但又想十万里之外,东土之处,万物皆害,我民正受荼毒,却不得解脱之法,修善之道。比起天竺圣境大众,更需佛法引导,方能正身。在此,玄奘恳请佛祖,早赐真经,容我归国,传经布道,教化万民。”玄奘一席话说完,双眼炯炯,又看佛祖。如来此时也在凝视玄奘,听他说完,即点头道:“金蝉子,你已悟道。一会便到大雄宝殿上来接经,也送你早回东土,扬我佛恩。”玄奘合十称是,拜谢如来,起身再看,如来早已不在阁中,想是先到殿上去了。
玄奘便也站起身来,将翻出经卷一一理好,寻得阁门,推门而出。回首一望香炉,刚才燃尽。那阁门外早有阿难、迦叶、悟空、悟能、悟凈、小白龙相候。二尊者皆贺玄奘得道,三个徒弟却问阁中境况。玄奘一一说了,又问他四人这八日如何过法,皆言佛前听经,拜访诸多佛神,又近象问鹤,耕种果蔬,好不自在。又说见了袁洪于那弥勒佛座下修炼,安静凝神,只待自行解脱。玄奘听了,也感宽慰。如此一众具有所得,皆都欢喜,说笑间已被引至大雄宝殿殿前。
入得殿去,又见那众佛陀、八菩萨、四金刚、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都在相候。师徒拜过佛祖,只听那如来问:“五方揭谛、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你等暗中护佑玄奘师徒取经,可知所历多少难数?”那诸神道:“玄奘所受劫难,苦厄难言,弟子谨记在此,不敢有失有误,这是他灾难的簿子,待请佛祖圣览。”说罢,便将那灾难簿呈上。
如来从头看了一遍,上面写:
蒙差揭谛皈依旨,玄奘西行难数清:金蝉逢虎第一难,落坑折从第二难,
双叉岭上第三难,两界山头第四难,陡涧换马第五难,夜被火烧第六难,
失却袈裟第七难,收降八戒第八难,黄风怪阻第九难,请求灵吉第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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