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闭着双眼,可是胸口仍有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未死去。
羝族人素有乐于助人的传统,当下把这个穿着寻常布衣的男子抬回营帐中,清洗伤口,敷药调治。
据镇说,这名男子受伤虽重,不过令到他晕倒的原因,却是干渴与饥饿。在喝下依苏大婶煮的酥油茶后,jīng神已经好了很多,看来睡过一晚,便可以起身了。
我仍是站得远远的听了,便转头回营去。
在营帐中,我检讨自己。什么时候,我竟对商队中发生的大事小事,有了兴趣了?
这样,我还算不算是离索独居?我跟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太近了?
姬艳所说的离索独居,不能与旁人亲近……这个亲近,究竟是指物理上的相对距离远近,还是感情上的接近?
我仿佛……已经有点将商队的人,当作亲人了呢……
胡思乱想的过了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许,我现在跟商队人的距离,还在安全线以内?
太阳刚露出半边脸,我们就已经准备起行。莎过来,站在我身侧五步开外,大声跟我说:“爹说,昨天救起来的那个哥哥,是被沙盗袭击的旅人,现在跟同伴失散了,想跟我们同路,让我来知会姐姐一声。”
我点点头,示意明白。
莎笑靥如花的同我说:“那个哥哥对人很亲切呢。”
转头一看,她扬起手:“谢哥哥,这里……你的骆驼在这里!”
我顺着莎的手势回过头去。
心,突然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抓紧。
那个清秀斯文的青年,为什么,令我突然感觉浑身发冷?
有一股熟悉的气场……
他亦看到了我,眼中有幽蓝的亮光飞速的一闪!
管家!
我骇极大呼,嘴张得老大,可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管家长声大笑:“公主,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你竟在这里!”
随着他的长笑声,人已掠了过来,一把将我拉下驼背。
莎在旁边吃惊的道:“谢哥哥,姐姐不喜欢别人……”
她的话,没能说完,突然胸口绽出血花,就那样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
莎!
我无声的悲呼,死命挣开管家的手,扑上前去。
小女孩的身子依然是温软的,可是眼睛里,神彩正在迅速消失。
“姐姐,我好痛……”她微弱的低喃,“你抱我了呢,姐姐……”
我伸手去压住她的伤口,一只手拉着驼铃使命的摇,叮叮叮叮叮,一串急促的铃声。
没有人赶来。
管家早掠往前方。空气里,又传来几声短促的惊呼与惨叫声。
我的手中,莎的体温,在一点一点消失。
象最可怕的噩梦。我的眼前,突然再涌现出蔚沐风临终前的情形!他一点一点冰冷下去的身子,轻轻闭上的眼睛……
不要啊!我痛苦的,无声的嘶喊!胸口,旧rì的伤,又再血淋淋的被撕开,痛彻心肺。
“姐姐……”
微弱的低喃声,唤回我狂乱的神智。我低头,看着莎小小的脸,眉心可怜的蹙紧。
“姐姐,去叫爹来啊……”她痛苦的说,“爹会让莎儿不疼的……噢……”
我咬了咬牙,把莎轻轻的放在地上,飞奔出去。
镇死在负着营帐的那头骆驼边……
依苏大婶死在篝火的余烬边……
克里大叔死在一棵胡杨树旁边……
依苏大叔死在一头骆驼身上……
都死了……
都死了……
仿佛是在最深最黑的噩梦中。仿佛只要轻轻一挣扎,便可以从这噩梦的牢笼中挣脱出去。
可是啊……为什么,这个噩梦这样坚固,如影随形?
我象梦游一般,恍惚的走在血渍斑斑的绿洲中,想哭,却哭不出。
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姬艳加诸我身上的锁音符。若是还能发出声音,我当可出声示jǐng,或许,他们有所防备,便不会如此轻易为管家所乘。
莎!还有莎!
我发疯似的奔回莎躺着的地方。
莎!莎!你不要死!
奔回去。
管家站在莎旁边,微笑:“公主,你为何跑得这样慢?”
我无视他,屏息的走到莎的身前。
她的眼睛,仍是睁着的,可是,胸口已没了呼吸。
我颤抖的伸手摸她的脸……没有温度的一张脸……
突然之间,蔚沐风那张安详闭目的脸,与她小小的脸重合、叠现。
我无声的悲嚎起来,一下扑向管家。
他竟然没能避开,猝不及防间让我扑倒在地,我象噬血的饿狼一般,一口咬住他的肩头,狠狠的咬下去。
手指,狂乱的寻找攻击对象,摸到头发,便死命拉,摸到皮肤,便用力掐下去。
口中马上尝到了血腥的气味。心里的痛,盖过了身上的痛,令我可以无视管家的拳脚加身。死死咬住,用尽全身力量,咬下去,不肯松口。
碰到这种原始肉搏战,我又情急拼命,管家一时竟奈何我不得,与我缠斗半响才腾出手来,点了我的穴。
我僵硬着身子,仍是恶狠狠的瞪着他,瞪着他慢慢整理衣服,再把头发抿上去。
“不过是几个贱民,公主为何如此情急?”他冷笑,慢慢的站起身子,咳了两声,忽的咳出了一口血。
他受伤这样重?我盯着他吐出的那口血,眼中露出一丝快意。
他自然看出来了,忽的冷笑:“蔚沐风早已死了吧?我万金求来的异毒青魈都尽数用在了他身上,他这条命,也算值钱得很了。”
还是这样的,恶毒无耻啊!
我的眼中,shè出极深刻恨意。
他哈哈大笑:“果然天不绝我郝然,山穷水尽之时,还能巧遇你这个活宝贝。”笑得太开心了,又引发了一波咳嗽,咳出了两口血。
他问我:“据说蔚族的独门内功青玉旋,中者如无解药,内伤绝难痊愈?”
我神sè不变。
他长笑:“没错,当rì对掌,我确是为蔚沐风青玉旋内劲所伤,缠mian至今,仍是难以痊愈。可是公主,既有你在手,我还怕拿不到解药?”
他的笑容太过可憎,我转动眼珠,把视线投往旁边去。
他悉悉唆唆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面具。“幸好老子虽然一逃再逃,这吃饭的家伙,总还不曾丢弃。”他咕哝着,先揭下脸上的面具,再将新的面具换上去。
他的脸……
我吃了一惊。
在面具下管家的真面目,高鼻深目,修眉薄唇,居然很是英俊。可是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个,他的脸上,明显有西方人的容貌特征,特别是那个略带鹰勾的鼻子。
但是肤sè上,他确是黄种人。
混血儿……
可是,他是混谁的血?我来到苍原大陆至今,所见全是黄sè人种,难道这个世界里,也有白人这个族群的存在?可是,从来没听说啊……
神族!
我倏然想起了那个传说中最神秘的一族。
可是又不对。
我的面孔在东方人中,也算鼻子挺眼睛大,轮廓分明的那一类,可是,也还是确确实实的东方人面孔。若是神族是西方人,那么管家就不该误会我是神族。
从管家的语意中,他对神族仿佛知之甚深。
他与神族,又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
他快速的把新面具蒙到脸上,怒瞪我一眼,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也挖了出去!”然后热火朝天开始易容。
易完他的,又挑了一张面具,蒙到我的脸上,替我改头换面。
这人实在太小心了,茫茫沙漠中,几十天也遇不上一个有生命的生物,不知道易容改装有什么用。
他又去翻商队的行李,先把货袋中的药物翻检了一番,脸露喜sè,拣了不少物事放于衣囊之中,才又找出一套羝族的男子衣服来换上,戴上皮帽,笑道:“公主,且让在下占你一个小小便宜,便临时充当你的丈夫如何?”
我一阵恶心,现于颜sè。他见了,不知触动了哪股神经,突然大怒,反手一掌向我掴来:“贱人,少装出这副样子,若不是你们,老子怎么可能成现在这样子?”
打了我,他又一把抱起我,我纵是被点了穴,仍然害怕得全身冰冷。
他看着我,眼中幽蓝的暗光一闪,先是戾气大作,跟着,居然慢慢的浮现出一股凄凉之sè。“你又何必害怕?你原该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全是阉人,对你实在是做不了什么的。”
我们这样的人?阉人?
我还在思量管家这无意中透出的口风,他的口气,突又森冷:“所以,你跟我在华少昊面前对质时,我说我意图轻薄你……你居然没有出言揭穿这项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实……这倒是一件异事。”
我想说话,可是费力的张了张嘴,喉中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是谁毒哑了你?”管家拍拍我的面颊,将我放到骆驼之上。“不过,倒省了我一番手脚。”他跃上另一只骆驼,呼喝声中,驼队缓缓起行。
我甚至,连替依苏大叔他们收敛尸身都不能!
不期然间,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姬艳冷酷的声音:
“巫女之咒,是巫族的女儿家,对仇人所能施展的,最恶毒的诅咒。”
“被我诅咒的你……永远只能孤单一人,离索独居。”
“你从此再不能与旁人接近。但凡与你亲近的人,必遭横死,死得只有比蔚大哥惨上十倍百倍。”
姬艳……
你说得没错……
这,确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原来,害死依苏大叔他们的罪魁祸首,仍然是我。
若是我在舆乘便与他们分手,他们怎么会死?
是我,贪恋他们给予的温情,贪恋他们提供的呵护。
是我害死了他们……
我的心……好痛……
突然,心中一凛。
若是与旁人亲近,便会令对方横死……若是我去亲近管家,又当如何?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