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躺着的人（1 / 1）

() 舅母拿了一袋蒙牛给舅舅喝。舅舅的手很颤抖，总是不能把吸管放到嘴里。那时候舅舅还能起来坐，我没有帮舅舅把吸管放进他的嘴里，并不是我不想放，而是我希望舅舅自己能够放进去。我更加愿意看见一个生龙活虎的舅舅，哪怕他见人就骂，哪怕他连我都骂也行。但这个只有看到我才能感到温暖的老人，从此再也没有力气照顾自己了。

曾经被舅舅医好的无数人，包括我在内，此刻都生龙活虎地活着。而舅舅已经躺下了。他不仅再也不能骂人，也不能动弹，只能任由那些被他咒骂同时也摆布了他几十年的人继续摆布。舅舅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一段被厌弃却依旧不能无视的程序。所有面对这段程序的人，不能采取任何杀毒方式，只能等待这段程序的生命渐渐流逝，直到不能运转为止。而在这个过程中，面对这段程序的人，还不得不让这段程序继续活下去，如果程序出现了问题，还要及时进行维护。因为这段程序同时也是一个符号，一个虽然被他们厌弃，但也曾经是他们衣食父母的符号。今天他们拥有的一切，都在不同程度上有着这段程序的作用。如果他们不做完这些，他们既不能为社会所容，也不能为自己所容。

外婆也是一段程序，一个符号。不过外婆这段程序，对于舅舅身边的人，意义并不大。外婆能够拥有类似于舅舅的待遇，一是因为她几乎只跟舅母一个人有冲突，孙子孙媳虽然爱惜儿媳妇，却也跟她没有本质的冲突。二来所有人其实也都明白，外婆虽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她已经做了几十年的非**丝，只是因为不可抗力，才让她最终变成现在这样。写在舅舅家人脸上的，面对外婆是一个“难”字，而面对舅舅，则是又爱又恨，有时爱大于恨，有时恨大于爱。

当然，舅舅身边的人，包括舅母最坚强的盟友三表哥，对待舅舅并不是一致的态度。更多的原因，还在于舅母对待舅舅的态度。一边是爹，一边是妈，就算舅母有的时候做得太出格，他们也不会因为一个躺着的爹，而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妈再弄趴下。

所以在那一天，当舅母拿来一块肮脏的抹布给舅舅抹嘴巴的时候，我也就对舅舅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了。我怀着观察历史的态度，庄重地看完了舅母的行为艺术，然后告辞离开。

此后只有在舅舅每年过生rì的时候，我才会去看舅舅。因为此前我们去看外婆，都受到舅舅家人的排斥，现在我们更加没有立场去了。如果惹得人讨厌，只是给舅舅带来更多痛苦而已。儿子一岁的时候，我曾经在舅舅的生rì那天，抱着她去看了舅舅。儿子摸了舅舅的脸，叫了舅爷爷。对此，我已经很能满足。能够在舅舅的有生之年，让儿子去看看他，这已经是舅舅的家人对我的恩赐。这至少能够在儿子长大之后，逢人便说，她是摸过舅爷爷的脸的。

舅舅只是瘫痪，jīng神完全正常。所以他受到的苦，比外婆更多。而且他的身边有一个不能击败的最为强大的敌人。就算他的盟友想来救他，也可以被这个强大的敌人轻易搞定。这跟外婆那时候还有母亲和四姨妈作为援助完全不同，同时舅舅本人也是外婆的强援。但现在舅舅身边只有一个敌人，没有盟友，而他什么都明白。

舅舅曾经抗争，但他的抗争，直接被无视。瘫痪的病人在活蹦乱跳的家人面前，永远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权利，除非家人愿意把权利给他。如果这个瘫痪的病人还不会说话，更是一切话语权都没有了。所以舅舅的抗争最终被舅母以拳头镇压下去，就好像当初舅舅用咒骂将舅母的反抗镇压下去一样。舅舅的儿子媳妇们也都像我当初做的一样，怀着庄重的心情，看完了舅舅人生大幕中最后的演出。这期间，所有儿子包括三表哥在内，都曾经想尽办法让舅舅过得更好一些。二表嫂在家庭会议中被决定专门照顾舅舅，由三表哥给她支付工资。而二表嫂也是把照顾舅舅当做工作来做的，该休假的时候，绝不多留一分钟。

同时三表哥也给舅舅买来大量用于个人卫生的物品。这让舅舅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终究不像外婆一样，把屎尿拉在床上，还要等老半天才有人管。

舅舅活得很顽强，一直拖了四年多才死。这样在一年半之后，当外婆死去的时候，舅舅才不至于死在外婆之前，也让外婆死的时候，所有没有小月和夭折的儿女都还活着。

据说舅舅死前曾经有过好几次病危的时候，但都在当医生的儿子抢救之下活了过来。但最后一次，终究还是没有活过来。舅舅在舅母和儿女们复杂的心情中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外婆和舅舅死后，丧事都是由几个表哥cāo办。他们都是使用“出热丧”的方式，当天去世当天入土，草草把外婆和舅舅安葬了。当然，在丧事的排场上面，他们都还是做到了。用小表哥的话来说，丧葬公司一条龙服务，甚至连抬丧的人都找好了，亲戚只需要去哭就行了，如果不哭也同样可以。丧事cāo办完之后，他们就在城里的酒楼请亲戚吃饭，宣告一个事件的结束。

对于外婆和舅舅来说，那是他们的解脱。而其他人的人生还依旧漫长而短暂。这中间既包括舅舅那家人，也包括我们自己。舅舅不仅得罪了妻子，也在某种程度上得罪了自己的妹妹们。当然，更多得罪的是自己的妹夫。无论舅母对外婆和舅舅怎样，终究所有的女儿都曾经欠着那家人。大姨妈虽然没有欠着，但她即使回来了，也没有什么话说。因为外婆死的时候舅舅还需要照顾，舅舅本身很多事情又只能怪自己，再说他的家人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所以舅舅死的时候，大姨妈没有回来。而外婆死后，大姨妈也迅速回了凉北，什么也不愿意多说。

外婆最后的rì子终究是在我家度过的。当初大表嫂一再敲打母亲，说外婆曾经到母亲的学校照顾我和弟弟，后来也多次到我们家住，做得动的时候给了我们很多，所以照顾的任务我们一点也不能少。对此，小表哥也曾经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而母亲也在外婆还在舅舅家的时候，就每天过去尽自己的责任。而后来在我家一直住到死，也算是对舅舅一家的回应。

母亲曾经说过，外婆来照顾我和弟弟，就已经六十岁了。当时外婆虽然年纪大了，但在生产队还要挣工分，生产队也不放人，最终是母亲给生产队长送了礼，生产队长才放人。外婆一直被舅舅家的人说喜欢到处乱跑，但至少在那时候照顾我和弟弟，是吃了很多苦的。母亲说当时不能从家里带粮，全靠国家的配额。幸好我和弟弟生下来就是国家人，是有配额的。但就算如此，当时还是把米饭做好之后，我和弟弟吃米饭，而母亲和外婆喝汤，把rì子度过了。六十多岁的人就这样过完了那些rì子。

而后来外婆在被强行送到我们家之前，就曾经多次到我们家住。那是因为外公已经死了，那十几年的时间，外婆都是独自生活。在家里烧锅做饭都是跟舅舅家分开的，因为他们本来就分了家。外婆在外公死后，那时候土地已经下户，她就把分到的土地交了回去，只留下自留地。因为她已经没有能力种那么多地了。所以从那时开始，外婆实际上已经需要儿女养活。外婆到谁家去，就肯定是谁家养。几个姨妈都很自觉，曾经接外婆住过一段时间。但母亲和小姨妈本身分家的时候跟外公外婆分在一起，而且母亲在工作，小姨妈距离舅舅家最近，所以在我们家和小姨妈家生活的时候更多。而这其中，又主要是在我们家。事实上，男女平等的原则在那时候就已经得到体现了，每个女儿都在尽着赡养外婆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