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宇接过那捆电缆:“这是什么?阳台上不缺晾衣绳儿。”
钱小莉扒下了另一只靴子,甩过来一个白眼儿:“你见过拿网线晾衣服的?太奢侈了吧?”
“网线?”
“怎么?就顾着你自己上网了?我晚上怎么打发?还要偷菜停车养猫养狗的。”钱小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忘买路由器了,你先帮我布线,我马上回来。”
刘新宇看着手中的网线自言自语:“坏了,这家伙是真拿这里当自个儿的窝了。”
(二)
御史大夫张汤开始调查丞相命案时,只剩下半截尸身的公孙弘被追封平寿侯,赐青铜棺下葬。代丞相李蔡每天辅助刘彻处理政务,并随时向张汤询问公孙弘一案的进展。这一切,刚刚继承了国土的济北王刘宽并不知道,他对北疆的战事漠不关心,也不在意刘安和刘赐忽然与自己断了来往,更不想去打听那个娇艳的姑母刘陵为什么不再流连于自己府内的后花园,他仍然喜欢独自关在室内读书,依然带着一两个家奴站在老王刘胡墓前的山间聆听潺潺的溪流,济北王家族好战和凶猛的个xìng在刘宽身上没有任何表现,他甚至于不愿意在腰间悬挂佩剑。这时,他的生命就象后花园的那一池死水,连微澜都不曾有过。
老王刘胡墓地的西侧有一座山,山势并不险要,但是平原上的那两峰凸起却象极了少女的ru房。所以,山上也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就真的象光洁的胸脯一样。坐在其中一峰上,远远可以看到老王爷那片肃穆的王陵,低矮的嫩草吸引了一群牛羊,却被守陵士兵手中的铁铩惊吓得只敢在陵园外反刍。牛羊是不需要欣赏风景的,它们自顾着低头啃青,卷进胃里的吃食不仅有各种不知名姓的草,更有艳丽的野花。这花以它特有的顽强生命点缀了大地,同时,花蕊中的毒汁也使很多强壮的牛倒毙在草丛中。
不远处,农夫大声地喝斥着牛群,并顺手用柴刀砍下一小蓬野花,远远地丢开。
刘宽坐在山坡上,他的两名卫兵拄着环首铁刀漫不经心地游走着,铠甲反shè的金光刺痛了刘宽的眼睛。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rì康娱以yín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刘宽喃喃地咀嚼着这几句牢sāo。
前几rì,刘宽和他的母亲有过一次争吵,为的是他的婚事,老王后决然地否定了楚嬛。
自刘宽开始读书识字时起,楚嬛就一直照料着刘宽的生活起居,十几年来,当初那个怯怯的小丫头和刘宽一起长大,长成了一个玲珑的美人儿。尽管这平淡无奇的生活形成了刘宽冷漠的个xìng,但是当他终于有一天在睡梦中见到楚嬛的笑靥时,胸内竟也不由自主地怦然作响;而楚嬛则因为这位朝夕相处的年轻济北王那慵懒的洒脱而心仪。只是,老王后只愿意在各诸侯国的公主中为自己选择儿媳,所以,当愤怒的刘宽拂袖而去时,老王后就把原本照料刘宽的楚嬛换到了自己身边。
这时,刘宽身边只剩下那位忠厚的老仆刘句了。好在刘句从不影响刘宽与楚嬛私下里偷偷的幽会。刘句是老王刘胡的旧随,衰老的他仍然以同样的热情照顾着刘宽,从来不端济北王架子的刘宽也很尊重这位老人,但是两天前,心烦意乱的刘宽斥责了老仆。因为刘句交给刘宽一份陵墓修建帐目,刘宽被帐目中的花费吓住了:“什么?要这么多钱?”
刘句说:“按照葬制,这钱是省不下来的。”
刘宽盯着老人佝偻着的后背说:“我用得着现在就修建陵墓么?”
刘句回答:“这是祖宗的规矩,即位次年就要开始修建陵墓。”
其实刘宽从懂事时就害怕那个盛载亡灵的匣子,他更害怕见到不再有血液流动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刘宽可以掩饰自己的悲伤,却无法掩饰在棺椁前守灵的恐慌,何况现在就要为自己年轻的生命准备亡去的工具?所以,他做出了失常的举动。
刘宽把帐目摔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吼着:“我不管什么狗屁的规矩,济北国没有那么多钱!刘句,你看我象短命的人么?”
刘句急忙跪倒:“大王息怒,大王康健自是好事,但是若坏了祖上的规矩,老王后那里可能交待不过去啊。”
刘宽冷笑着:“老王后处自有我去交待,我还没有大婚,还没有后嗣,死得么?祖宗!祖宗是什么?什么门户,什么规矩,刘家的祖宗威风大着呢,连一个楚嬛都容不下!”
刘句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他摇着双手:“大王轻声!楚嬛那丫头……大王若想长久还得从长计议呢。”
刘宽沉吟着:“她……好么?”
刘句说:“看起来,王后也喜欢这丫头,所以一直留在身边,只是……”刘句抬起头来:“大王暂时怕是见不到她,王后看得很紧,叫楚嬛随侍。”
刘宽叹了一口气:“唉,想不到掌握一国,在自己的府邸想见个人竟然这么难。你起来吧,叫人准备弓马,我要出去。”
几天来,刘宽都枯坐在这rǔ峰上,对他来说,箭壶和弓似乎只是马背上的饰物,根本没有取下。他驱走了卫兵,倒在矮草中,浮云缓缓地从上空流过,泥土和青草在他身下挤出的芳香象一壶醉人的酒,使他长时间停留在遐想中,想的最多的除了楚嬛那个美丽的人儿之外,还有一张在遥远的记忆中rì渐模糊的脸。当刘宽刻意去搜索那些与那张脸相关的记忆碎片时,头痛来袭了,他只好昏昏地睡去。
张汤很得意。
他没有想到案子的进展会这么顺利,尤其想不到的是,刘陵那个看起来聪颖过人的荡妇怎么会驱使两个如此蠢笨的刺客来做下这天下第一大案。原以为应是逃往千里之外的家伙,竟会在京师乐伶的锦被中偶然获得。
张汤把供状袖在怀中,吩咐狱吏把已经打得半死的刺客拖走,便急匆匆地赶去李蔡的府上。
听了张汤的叙说,李蔡也笑了:“这两个成事不足的东西,可惜了刘陵聪明一世,怎么就会用这等酒sè之徒,看来真是皇帝的大幸啊。”
张汤问:“相国大人,你看下官现在……?”
李蔡说:“密捕刘陵,那可是个绝代的娇人啊,张御史可要仔细了。”
张汤一揖到底:“全凭相国大人,下官愿效死……”
李蔡打断了张汤:“张御史办差谨慎,这次可是皇帝的差遣,出不得差错的。”
张汤说:“下官谨记了。请相国示下,刺客埋在疱厨灶下的人头怎么办?”
李蔡又笑了:“灶下?这两个东西真会找地方。人头么……反正公孙弘已经下葬了,这个老匹夫任相时,你我兄弟可是没有出头之rì啊!这倒也是报应,天让这老东西身首异处。”他看着张汤:“人头就不要去管它了。另外,既有供状,刺客也没有必要再留了。”
张汤告辞而去。
坐在刑房的刘陵没有了浑身的珠玉,锦缎的服饰也被剥去了,但是麻布囚服掩不住她旧有的风情和仪态,倒是桌案后心神不宁的张汤窘迫了起来,刘陵此时的气定神闲让他不得不佩服。
刘陵忽然“格格”地笑了,露出一排皓齿,张汤低下头去:“刘陵,你……”
刘陵依然笑着:“张御史,不必费心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不想遍体鳞伤地去受那一刀之苦,自从父王动了谋逆念头,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张御史请手下留情,以我的容貌,老祖宗也会动心的,就让我这样去见高祖皇帝好了。”
张汤转过头来:“书吏,记!”
刘彻抬起头,问坐在阶下的李蔡:“依你之见,刘安的叛党会有多少?”
李蔡回答道:“臣以为,夜审刘陵,刘安和刘赐二逆应能坐实,若是刘宽确有牵连,兵马钱粮是需要运送的,在诸侯国内不可能没有任何举动,所以淮南、衡山、济北三国的国相加上所辖各州县的官员,当有万人之众啊。”
刘彻的脸sè再次yīn沉下去。
“刘宽?”刘陵始终在浅笑着:“那个连风情都不懂的书呆子,也没有兵马粮草,脑袋里除了头痛容不下别的东西,张大人,若是你要举事,你会联络他么?”
张汤讪讪地陪着笑。
刘陵自言自语着:“那个傻瓜啊,我在他的王府那么多rì子,他竟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从未那么狼狈过。”
忽然她转过头问张汤:“张御史,你说皇帝会留我的全尸么?”
张汤沉吟道:“这个……要看廷尉的狱讼论章,当然最后还是由皇帝圣断。”
刘陵复又低下头去,把垂在眉间的一缕长发掠向头顶,叹了一口气:“皇帝,还能记得我这个妹妹么。”
未央宫内,大汉皇帝和丞相李蔡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三个诸侯国主共同谋逆的案件在大汉皇朝已经是仅次于七国之乱的惊天巨案,而且三个诸侯国的座势象军士手里锋利的多刃铁铩,横在大半幅疆土之间,再加上北疆的匈奴,仿佛一具满是芒刺的囚笼,要把刘彻挤向死亡。
君臣二人都没有说话,坐在阶下的李蔡也有着一嗓的不舒服,却不敢痛快地咳嗽。
终于,张汤带着满面的喜悦进宫了。
刘彻和李蔡同时站了起来。
张汤施礼后,把刘陵的供状呈递给刘彻,刘彻急匆匆地浏览了一遍,恨恨地丢给李蔡。
李蔡飞快地看完了供状,长吁了一口气:“皇上,好在刘宽并无瓜葛,淮南王和衡山王毕竟是老朽了,真是天佑我朝啊!”
刘彻强压住胸中的怒气:“老朽本来就应该安于天命,原本二王在封郡中修书立学,繁商兴贾,这是好事嘛,怎么就横生异心呢?你们说,朕的治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的祸患?”
李蔡和张汤快速地对视了一眼,李蔡跪倒说:“臣愚钝,臣记得,元朔三年,皇上广施德惠,推恩令颁布之后,诸王封郡虽有扩张,但是诸侯子弟空守沃土,闲则生事,难免不生是非。”
刘彻想了想说:“是啊,朕记得是主父偃上书,那年朕还不到三十岁,看来是主父偃误了朕,但也是朕一时失察,未曾详见。后来原想悔退,可是,治国之策不能朝令夕改,不想有了今天的局面,朕之错啊。”
李蔡说:“皇上不必自咎了,是臣等之错,不能明察。”
刘彻摆了摆手:“张汤,宫中内应查出来了么?”
张汤跪下了:“皇上,据刘陵所供,中常侍石海是淮南王刘安建元二年即引入宫中,以作眼线的。”
刘彻想起了身边那个狡黠而jīng明的中年宦官:“哦,这厮在朕宫中已经十七年了,那一年朕也方才十七岁。张汤,公孙丞相那夜入宫奏事,是他泄漏出去的么?”
张汤称是:“皇上,虽然刘陵已经招供,但石海毕竟是宫人,臣不便收押审讯,所以……。”
刘彻有些气愤:“不便?难道等他把朕的首级送出宫去才方便收捕么?糊涂!”
张汤惊惶了:“臣万死,臣……”
李蔡转身指着张汤:“还不快去!”
张汤磕了几个头,慌慌地退出去了。
李蔡重又缓缓地上奏:“皇上请安心,张汤此举,也是顾及**的颜面,在狱讼方面,朝臣多不及张汤,虽然百密一疏,但臣以为刘陵系臣安排密捕,想必风声未起,应该没有惊动石海。”
刘彻说:“朕知道,张汤办差朕还是放心的,朝官中庸材很多,你这个丞相要多加聆训啊。”
不一会儿,张汤回来了,忙不迭地跪下,气喘吁吁地说:“皇上天威,司隶校尉拿获石海,已送往大理监收押,臣现在前往刑审,皇上示下。”
此时的刘彻突然做出一个决定:“李蔡,你去告诉尚书令,朕要出巡。”
李蔡问:“皇上,此次巡幸何方?”
刘彻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头:“去陇西查水患,济北国祭泰山。”
李蔡一惊:“皇上,陇西已有大司农料理,济北王虽然暂无实据,可是谋逆重罪,应当不是捕风捉影而来的,皇上慎行。”
刘彻从鼻子里挤出一句淡淡的“哼”:“是朕多思了,刘宽虽饱读,却是个木枘的废物,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原本就不该在他那里花太多的心思。至于大司农么,三天前刚刚从乐伶的床上掉下来摔坏了腰,这种贪恋酒sè的东西能替朕分忧么?”
李蔡又吃了一惊,这个年轻的皇帝很少出宫,却连大司农的琐事了如指掌,自己有没有不妥的言行留在皇帝的记忆中呢?
李蔡只好接着上奏:“臣以为,通往济北的驰道还没有修好,皇上的身体……”
刘彻说:“朕才三十四岁啊,高祖皇帝三十四岁的时候,还在戎马倥骢颠沛流离呢。没有驰道,朕的子民走得,朕就走不得了吗?”
刘彻看着默不作声的李蔡:“刘宽还年轻,朕此去也并不算涉险,就算他真的要谋反,朕应该能让他回头。”
这时,刘彻才理会一直跪在地上的张汤:“张汤,朕出巡之后,石海在宫中的余党你方便收捕了吧?至于二王嘛,李相国,你用朕的诏书召二王入朝,就说朕邀二王同祭泰山,入京后即捕送审。此案关系到朕的江山,你和张汤要尽心了。”
出了宫门,张汤小声地问李蔡:“相国大人,看来皇帝也不关心公孙老儿人头的去向呢。”
李蔡停下脚步:“张大人,你知道皇帝临政以来,外姓朝官封侯的有多少吗?”
看着张汤黑暗中那一脸的茫然,李蔡接着说:“至今只公孙弘一人。”
张汤若有所悟。
李蔡说:“皇帝的姿态已经做尽了,当然不必再关心那顶枯骨。皇帝圣明,你我都要小心。”
刘宽出生的时候,家人确实感受到一些异状,但并没有什么长虹,王府的天空中也没有呈现异彩,因为那团红通通的生命降生时就象今天一样,木然、漠无表情。老王爷刘胡始终没有听到那惊天动地的一声,他接过锦被中昏昏睡着的刘宽时十分惊异,小东西睡着了依然面无表情,仿佛连梦也不曾做过。如果不是鼻息中还有重重的气喘声,刘胡甚至会以为这是个夭折的王子。
长期酗酒的刘胡没有别的子嗣,这个彻底的武夫象他的祖先一样,有着一把拔山的力气和一腹暴戾的脾气,尤其是在经受了酒的刺激之后,他的力气和脾气总会爆发出来,在这济北国赋闲期间,他的佩剑钝了,战马老了。头不痛的时候,他就喝酒;喝醉的时候,他就提着那把锈钝的剑在王府中追打着王后。所以,终于在刘宽开始懂事的那一年,心灰意冷的王后带着幼小的刘宽住进了紧靠着王府后墙的寝宫,留下刘胡和整整一个酒窖的佳酿独居。直至奄奄一息的刘胡让侍从把刘宽带到病榻前,老王后也没有再见自己的丈夫一面。
与父亲脾xìng截然相反的刘宽就象一条在冬季被农夫挖出来的蛇,对阳光、对家人、对房屋、对田产、对金银都是懒洋洋的,就连思想也是懒洋洋的,只不过蛇在经历了惊蛰以后,便苏醒着四处觅食,刘宽则是一条永远也不需要惊蛰的懒蛇。因为,是否有阳光不是他能左右的;家人的生活一定不必他来cāo心;房屋有人洁扫;田产有人打理;金银更不需要在自己袖内缝上一个口袋装一把金饼,有人替他花钱,干嘛要费这个心思呢。
时至今rì,除了对楚嬛的挂念之外,没有人知道刘宽的脑袋里究竟还有着一些什么思想,而实际上,刘宽也从未想过些别的事情。除了看书,他会倚在床上打盹,不练弓马,不习格斗,或许是只有在思念楚嬛的时候,缓慢的心动会突然加速,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头痛。但是刘宽想:想念一个无法触及的女人,大概每一个男人都是要头痛的罢!
所以,刘宽忍受着这痛,也在享受着这痛。毕竟刘句的能够转达自己对楚嬛的思念,而楚嬛也可以通过刘句带过几句话来,相思之苦战胜了少女的羞涩,虽然刘句传话的时候已经很努力地忍住了笑,但刘宽已经完整地接收到了楚嬛如陈酿一般的心思,这使双rǔ山上的花草看起来顺眼多了。刘宽愉快地躺在草丛中,头痛也明显轻了许多。
刘彻的仪仗自咸阳出发,巡视了陇西,已在去往济北国的路上。就在刘宽倚在rǔ峰上懒懒地坐等夕阳之时,国相则在王府里急得不可开交——这是刘彻第一次出巡,而刘宽却仍然如常的漠不关心,甚至没有过问皇帝的行宫应该安置在什么地方。
一条小鱼跃出了水面,涟漪在池中荡漾开去,惊走了枝头的一只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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