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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筱秋(1 / 1)

揣好兑完的铜钱躲醋坊桥桥墩底下点未几遍,街上就开始有些喧哗。

先是得闻天明时候有个小大少爷在客栈上吊了,这在年把难得出一人命案的苏州来说算得一桩奇闻,客栈里外早被围观的街坊塞个水泄不通;一会儿从里面又拼命挤出来个说要求医的,喊着说小大少爷已经被救过来了。再过得一会儿,一顶双人抬的软轿过来,绿呢子底的椅凳上俏生生坐着位倌人。轿帘半遮挡着,看不真切,只看到浅鹅黄色领口上一段雪白的脖颈,乌亮的鬓边缀一串鹅黄色花朵。

听得人家说,这位倌人是留莺阁中顶顶红的头牌。虽瞧不清脸孔,但白天里凭白能见着这般阵势,还是引得人群好一阵骚乱,大家都争先来看这红倌人。再后来,都说那小大少爷是被这红倌人给领着跑哉。灰哥儿正巧没看到那个小大少爷的脸孔,心中颇有一些忐忑。他怕那小大少爷便是那日晚上被自己摸落个精光的少年。

晌午时分,又有传言开来,说那那小大少爷上吊前还留了封信,里边写的古里古怪。灰哥儿战兢兢的躲在墙角根头打探,他深恐信里厢提到一丝半点被偷的事,自己便抹不清干系了。他并手并脚爬到茶楼外的树枝上,一寸寸的往楼边靠,为尽力靠得近些,好听得明白:他不止听得一遍了,但总似有东西在吸引着他;尽管听过来倒过去,信中话具是同他勿相关的。

信是这样讲的:「贤姚焘兄,乌龙遇水,金坛冤妄。皆因弟逞一时之好奇,妄害故挚性命。金坛一事,姚兄终遭不测;月后迁界,当日睹龙之旧友,皆流离未卜。唯留愚弟苟延数年,终日惶惶,今朝终得一解。虽知愧对某氏何人,惟来生再可报矣。」

灰哥儿侧着耳朵细听得明白,口里头舒着气,心里头却说不出的沉。信里厢他听不懂几个字,只知道「兄」啊「弟」啊的是男人家的称呼,同那块小姐的手帕是挂不上关系的。中间的一段过于文词绉绉,除开最后「来生再可报」五个字是讲那小大少爷真正不想活之外,那个「某氏何人」倒是灰哥儿自己记不清楚的。倒也勿怪他记不清楚,几个评书人各个讲的都似乎不大一样。但他还是一连在树梢上坐了几天,他还记得那上吊的小大少爷姓沈双名永裕,好似不是本地人氏。多少年后,灰哥儿重新想起这段往事时,竟还是往事历历,信中的一字一句,他几乎都能倒背出来。

心中的情絮是无法排遣的,他已有一多月勿曾好好做过笔生意了。他分不出自己是渴望再摸着只肥羊、企盼再见一眼高楼里白脖颈、鬓边缀黄花的红倌,还是只想看清楚上吊小大少爷是不是昨末夜里被他掏去的少年。企图的野心,偶像的崇拜,或是冥冥中所谓的命运对这个年纪的灰哥儿来说都是太渺远而无法企及的东西。他只能分辨出内心有一种东西在膨胀,而这种感觉是不受控制的。

那东西在心里膨胀得太快,塞得太满;以至于灰哥儿自己都觉得有些惧畏。他习惯一遍遍握牢紧张时会略略颤抖的右手来佯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但心里头知道这种情感同对于请客汤包的期盼,绝非相同。要教自己好好明白这种感觉,只有出一票同样出色的大生意。

所以灰哥儿靠坐在桥墩上,半眯着眼盯紧来往的行人。他忐忑着,像怀里抱着只兔子;但他又必须像一只猫一样不声不响的观察着,等待着,等着肥羊爬上桥头来。大概是有些疲懒去偷那几文钱了,他有些憎恶自己地想。又觉得只要找到一只更肥的肥羊,人生还是能够回到最初。

打忆事起,灰哥儿就在太监弄了。彷佛是生在这破棚子里的,或许也会死在这破棚子里。他慢腾腾的回忆着,而回忆对他这点大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件可以习惯的事体。灰哥儿心里对过往的生活总是抱着一种美好的念想,仔细回味过来的时候,又不见得真正那么可亲:他仿佛看得见破旧席子裹住尸体露出斑驳青紫的光脚来,还有那破棉袄的拼布针脚,同自己当在铺里的那件似极。

本来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居然不甘心了;本来无可辩驳的事情,他竟有了抗争的念想。他想好好活下去,就算像不了那个叫「沈永裕」的少年人那样、就算像不了那软轿里的红倌人那样,或许他可以像评书里的豪杰一般,「莫问身世功名,只看一身本领」的,眼一眨就成之为大侠客。他突然相信自己早晚是要离开这间棚子的,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为了什么。那种感觉是讲不清楚的,他也没想好之后自己会干什么、能干什么,但总觉着,必然同现在是不同的。他心中鼓足了勇气,有一种振翅欲飞的冲动。他顾不了自己要飞去哪里。

灰哥儿这样想的时候,他的眼睛其实早已盯在一个人的身上:肥羊来了。到底盯梢这只肥羊有半多月还是一多月的时间,灰哥儿记不清了,但总是很久。他看着他每天这样走过自己的眼前,就连肥羊上桥时先掀哪边的衣摆,眼睛朝哪边望,先跨的是哪个脚,灰哥儿在心里都默默有数。

肥羊是个小老头子。灰哥儿说不上肥羊的年纪,但总归要长了辈的。肥羊的脸色黄白,面皮有些松弛,平日里看显得尤其冷峻。因为那张脸孔是瘦的。肥羊的眼睛有些抠,眼皮陷在眼窝里,然后搭在眼角上;眼睛是弯的,却不像在笑,比哭还难看。嘴角是尖锐而往下的,又故意扯得平直了;肥羊自顾自的慢慢嗑着嘴,又有几分自得的模样。

这只肥羊,灰哥儿是惯见的。肥羊每日午后自观东醋坊桥过,会坐到桥东头的茶楼里,在那边二楼临窗的台面摆上几碗茶,几空几满、似有讲究。有时也失手将壶里的茶水浇到了托盘子里,也不嫌鄙这样子碍手碍脚,一怔便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时候就算是小二哥上楼来同他攀谈几句,他也不急着去销帐。但肥羊的钱袋却是满至满的。

灰哥儿实在不晓得他的钱从哪里来,因为这肥羊每日就无所事事的闲逛在街上,与自己一样。但他当然清楚肥羊并不会因此是籍偷钱度日,同自己一样的。因为灰哥儿每次看到这只肥羊的时候都有些心怵,他看得出那肥羊是一个辣手角色。

譬方十日余前的一个晌午,有位茶客占了茶楼预留给那肥羊的台面。灰哥儿亲眼见得那茶客待得上茶后,只满斟了一杯,将壶嘴对着杯嘴置在台面上。未及茶凉,小二哥就急急忙忙把肥羊不知从哪里找来了。

肥羊阴着张面皮,急急的过桥穿巷,「蹬蹬蹬」踏上楼梯,真正上了楼时又踱起了方步。他慢腾腾的走到他惯坐的台面傍,也不顾那茶客还坐着,便大刺刺的坐到那人对过,两人僵持良久。最后肥羊叹一口气,仰起脖子饮尽那茶客自斟的那杯凉茶。却见那茶客,应时跪倒在台边的地上,一连叩了许多个响头。肥羊也不起身搀扶,只伸出右手的两根指头,在桌上轻扣了几下。

莫是这肥羊懂得仙法?这事如愁云一般缠在灰哥儿心里,他不敢问九爷,一帮孩子中又是自己懂得最多。他揣测那张留给肥羊的台面寻常人是坐不得的,不然怎么那个茶客跟肥羊走了以后,便再也没在城里出现过?

那个小二哥也古怪,平时对人不很热情;独对那肥羊,话却多得说不完。因为隔得远,灰哥儿从没听清他平日里说些什么,但总觉得他的神情,只是对茶客或者对那些店里的谈资,多少不是真正有兴趣。灰哥儿对想不明白的事情都不愿太多想,比方说九爷似乎有段时间不上茶楼吃茶了;他想得明白的,便是那只肥羊的钱袋里,必然装的是银子。他所有要想的,只有怎么把肥羊钱袋里的银子,装进自己的兜里。

今天,就是个好时机。肥羊依旧是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欢喜,或许他天生就是这样子没有表情。其实大人都是很少有表情的。就好像九爷,平日里总是铁着一张脸,但灰哥儿总能体会出他啥时候要罚啥时候要赏,里边的学问长十张嘴巴也是说不清的。所以灰哥儿还能够凭着经验或者直觉,知道肥羊他今天,很高兴。

真的高兴。所有的理由或许只是他上桥的时候先跨了左脚。这对所有人来说,或许不是什么;但如果这个人在近一个月里,上桥跨的都是右脚,并习惯眯起眼望桥左边望一眼的话,那就是很大的变数。更尤其,他今天因为先跨了左脚,人不由得顺势朝右望了一眼,他似乎从来没站桥上往右边看过,所以有些失神的多看了一眼,还微微皱了皱眉头。

灰哥儿被他那一望,心里都有些好奇了,他刚想顺着肥羊的目光去看看自己背后有什么新鲜,又马上因为自己的想法而觉得忿忿。背后不过是圆妙观。在桥上能看到的,只有观前观东那块;能吸引住肥羊视线的,多半就是那对表演把式的兄弟。有什么好瞧的,肥羊兜袋里的银子才是正经。

灰哥儿下意识的打开身子往后边靠一靠,让自己看起来更漫不经心点,又不想动作太大惊动了肥羊。他眯起眼睛,似乎是经住太阳晒了良久了,但九月的太阳并不骇人,况现在都快黄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分明的,无论睁着或眯着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总是身上最引人注视的地方。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孩子,其实并不算适合扒摸;幸亏灰哥儿他,手艺好。

灰哥儿依旧眯着眼,装作不经意,细长的眼里透出一丝光亮来,哈欠打得极其迟缓。他盯着肥羊。肥羊在望过那一眼后,所有的情形与平日里就几乎一致了。还是溜光的头,不像别人剃的地方多少有点青皮;还是臃肿的长褂子,显得腿尤其细短;髭了两撇疏落的胡须,实在比划水的老鼠强不了多少。

灰哥儿一样样排摸着肥羊身上的变化,现他手头多了卷东西。这东西灰哥儿以往也见人拿过,具体是什么,灰哥儿心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细想了下,似乎应该是宫巷底那间旧屋的庭院里,那种一张张挂晾绳子上买的纸头,卷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大人们管那纸头叫「画」,不过是纸头上使着拿杆绑了毛的竹管绘了些红黄青黑的花鸟鱼虫或者几个小人,不能飞不能动的,赶下雨还得惶急慌忙的收拾进屋,却卖得老贵。

也是有意思的。他似乎听个伙伴说过,屋里有张画在晴天捧着的伞到落雨天会打开,画里的人是活的。灰哥儿心底里是不相信这卷东西能吹口气变出活物来的,但既然价钱开得大,总有道理。肥羊手头的那卷是什么?是个会走出来的女人,还是能跳进画去便能骑着逃走的马儿?肥羊既是因为那卷东西而开心的,那必然是宝贝。

灰哥儿吞了吞口水,他想拿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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