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奇道〈“啊?怎么是一条狗的名字?你很喜欢那条狗么?连名字也要改得和它一样?嗯,这也不奇怪,我养了一只猫叫‘小雪’,浑身雪白很乖的,我也很喜欢它。”〉
紫元宗心道(“那条狗是‘建武营’里的看门狗。每当月圆之时,它总是对着月亮不停的狂吠猛追,一直要到筋疲力尽方才罢休。因此营兵们都叫它‘追月’。我记得有两年的时间,晚上就和它睡在一个窝里。夜里冷的时候,我把它搂在怀里,很暖和。不过不能搂得太紧,不然它就会咬人。那时我差不多十四、五岁吧,长得比一条狗也大不了多少。大家懒得分辨我是人是狗,就也叫我‘追月’了。”)
妹妹心道〈“原来是……是这样。唉,那你的爹爹、娘亲呢?你从小就在唐营做苦役吗?……你家乡在哪里?”〉
紫元宗望着黑洞洞的苍穹,童年的回忆慢慢从他心头流过(“我是益州眉山郡人,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叫袁家村,在村子的东面不远处有一座大山,名字叫做峨眉山。小时侯,我常上山去采药打柴。山上云雾很多,很容易迷路。听人说,那山高云深处就住着神仙,但去求仙的人却没见一个回来,到底是死了?还是真的成仙了呢?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他说到这里,出神的凝望着远方,心里一片空明。
过了一会,他接着道(“我父亲本是前朝河南睢阳郡太守。因为上疏阻谏隋炀帝开掘广陵河道,被革职流放岭南。路过益州眉山郡时,遇到山贼半路行劫,杀死了押解的差官,又抢走了行李财物。我们行走不得,只好在当地住了下来。又过了几年,传来消息说隋炀帝被吊死在江都芜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眼看大隋朝就要灭亡,我父亲长嘘短叹,终日吟诵屈原的《离骚》……”)
妹妹插言道〈“什么叫做‘屈原的离骚’?”〉
紫元宗道(“屈原是楚国人,他劝谏楚怀王连齐抗秦,却被楚王流放沅湘。在途中他做长诗《离骚》以抒怀。后来秦国灭楚,屈原不愿做亡国之奴,就投汨罗江殉国。父亲佩服他的气节。常常以屈原来自比”)
妹妹不语,好象深为所动,过了片刻方才叹道〈“世间还有这样之人。宁愿自杀也不愿看着自己国家灭亡,这叫做气节么?……我也快要做亡国之奴了,却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伤心……”〉
她声调越来越低。紫元宗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没有在意她的话,他继续心道(“父亲忧郁愤懑,不久就染上重病,卧床不起。恰在这时,我妹妹出生了。家里多了一张嘴,两个大人却都躺在床上,家境很快就变的艰难起来。渐渐的,值钱的东西都被变卖殆尽,最后一家人终于到了靠吃野菜糠麸度日的境地。”)
(“村子里除了我家姓紫,其他人都姓袁。大家不太愿意和外乡人来往,我们也得不到别人的帮助。父亲的病情日渐沉重,我只有上山打柴去换些汤药。
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常常在天没亮的时候就上山,路上很黑,还时时传来野兽的号叫,我害怕了,就大声背诵父亲教的那些诗句……我娘也挣扎着起身,做些针线贴补家用。但父亲还是在妹妹满周岁的时候去世了。”)
紫元宗稍稍停了一会,又接着道(“父亲死了后,我和我娘起早贪黑的操持,倒也能维持一家的生计。可惜好景不长,在我十三岁那年,益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蝗灾。地里的庄稼都被蝗虫吃光,卖儿卖女,离乡逃难的灾民到处都是。我们家里也断了粮,只靠着吃‘不死丹’度日”)
妹妹问道〈“‘不死丹’?那是什么?”〉
紫元宗道(“‘不死丹’就是糠粉里和着细河沙捏成丸子,蒸熟后当作饭食来充饥的。因为吃下去解不出大便,让人疼的死去活来,所以叫做‘不死丹’。这还是中等人家才吃得上的,那些逃荒的灾民只有去吃‘观音土’――就是河里的白泥。那‘观音土’吃到肚里让人干渴不已,一遇到水又膨胀数倍,常常有人因此而活活胀死。”)
妹妹语调颤抖起来〈“真……真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惨事。以前我还以为所有的人每餐都有肉吃呢。”〉
紫元宗点头道(“这些都是真事。我家人口少,我和娘又拼命操劳,这才没有外出逃荒。就这样熬到那年的清明。那天我娘起了个大早,把妹妹背在竹篓里,要和我进山里去挖些黄芪。我让娘别去,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可娘说……可娘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再说多一个人,可以多挖点……多挖点……’”)
紫元宗说到这里,心中凄楚难抑。妹妹不敢搭言,只有等他静静的把这阵痛楚挨过去。
过了片刻,紫元宗嘘了口长气,接着心道(“我们走了十几里路,来到山下树林里。那天运气倒好,我们挖到了很多黄芪。在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娘脸上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脸。离村子还有七八里路的时候,前面山路上走来一大群人,都穿着绸缎衣服,有五六个人提着食盒。我和娘知道,这是官宦人家朝山祭神。我们就闪在路边,等他们过去。这时,背篓里的妹妹忽然哭闹起来,伸着小手尖声哭叫道‘糕糕!要吃糕糕……’我顺着她手指看去,原来那些人提着的一个食盒里,有几个用糯米捏成的饭团子。白白的,颜色有点象过年吃的年糕。我不记得家里何时吃过这东西,但妹妹分明在喊着‘糕糕,糕糕’。”)
紫元宗停住话头,忽然问道(“你猜得出那时我妹妹是什么摸样吗?”)
妹妹心道〈“我猜她一定很饿,而且很瘦弱。”〉
紫元宗心道(“你猜错了。说也奇怪,我妹妹生下来粉白光润,后来缺吃少穿,却仍然是白白嫩嫩,更奇怪的是,她后腰上有颗朱砂记,隐隐的好象一朵莲花。”)
妹妹道〈“哦?她没有吃那个,那个‘不死丹’吗?”〉
紫元宗摇头道(“没有吃过。我们最好吃的细粮都省下来给她,而且虽她已一岁多了,但我娘没有给她断奶。这样既可节省粮食,又能喂饱她。”)
妹妹道〈“原来如此,大概就是因为没有断奶,所以她才长的那么好吧。”〉
紫元宗心道(“也许是吧。妹妹指着那食盒,直哭得声嘶力竭。那伙人中间有一个骑着马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多岁。他听到哭声,就转过脸来盯着我妹妹上下打量,笑着说道‘这女娃子生得倒好!’。语音很怪,不是本地人。他不住回头看我妹妹,那眼光我至今忘不了……等那伙人走远,我娘对我说‘你先回村子里把黄芪卖掉。再迟些那些药材贩子就走了。我在这里给你妹妹喂一回奶,她实在是哭的厉害,一定是饿了。’我答应了就往村子走,走了有四五里路,忽见路边草丛里似乎有一团东西。”)
(“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个人仰面躺着,脸色雪白,满身血污,头上戴着道冠,正是个道姑。那两年我见过不少饿死的死尸,所以胆子也很大。我伸手到她鼻子下一拭――果然已经断了气。我正要走开,忽然瞥见道姑手里捏着个白颜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有鸽子蛋那么大,似乎是个饭团。我耳边响起了妹妹‘糕糕,糕糕’的呼喊声,便忍不住上前掰开道姑的手指,把那个东西揣进自己的怀里,那东西软软的还有些粘手,应该正是一个糯米做成的饭团子。我想等会给妹妹吃,她一定会搂着我高兴的‘咯咯’直笑,你要知道,我妹妹最亲近我,小时侯,就只有我抱她,她才不哭……”)
话到此处,紫元宗心中语不成调。妹妹知道他伤心,便在心里强笑道〈“后来呢?后来你把那个糯米团给她的时候,她笑了吗?”〉
紫元宗心道(“后来?后来我回到村子里卖光了黄芪,又买了几斤糠粉回家。刚一进屋,就听屋子外有人叫唤‘紫家大娃!你快去看看吧!你娘被人打了,正躺在山道边呢!’我大吃一惊,跑出门来看见一个相熟的村民,他对我说道‘我在山坡上挖野菜,远远望见一群人围着你娘,好象在抢什么东西,然后有一个人就踢了你娘一脚,你娘就滚到山道下面了!’我问明道路,一路寻找,果然在山道边的小溪里找到了我娘。”)
(“她浑身湿透,又冰又冷,我抢上去抱着她大声呼唤。忽然我感到手上热乎乎的,低头一看,满手都是血。再看她身下是岩石上也全是鲜血。原来我娘的头碰在石头上,头骨已经碰裂了!我又惊又怕,只顾拼命的呼叫她。我娘睁开眼睛,慢慢认出了我。她伸出手指着山道,用尽全身力气说‘你妹妹……被人抢走了,眉山城里……武老爷抢走的,就是那些朝山的人。你……你要找回……’话没有说完,她歪过头去,就死了。那句话是她最后一句话,也是我一辈子都会记住的一句话。”)
(“娘咽气后,我反而镇定下来。心里只觉得怒火中烧。那武老爷是眉山城里的大财主。我曾经路过他的府宅,被他家人放出狗来,抢走了我正在吃着的半块玉米馍,而这一次,他抢走的是我妹妹!当时我便打定主意,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也要抢回自己的妹妹!”)
(“我把娘拖进草丛里,用树叶掩盖好,然后就顺着山道往眉山方向跑去。我只顾奔跑,却忘了袁家村离眉山城还有好几十里。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最后又累又饿,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我望着前方黑漆漆的道路,心想就算是爬,我也好爬到城里去!这时,觉得怀里一个东西顶在胸口,我摸出来一看,正是那个糯米团。软软的,似乎还在隐隐发光,我正饿的发慌,再也顾不得仔细辨认,就……”)
妹妹突然在心里一声惊叫〈“别吃!”〉
紫元宗道(“怎么?”)
妹妹道〈“也没怎么?我总觉得那糯米团有些古怪,你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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