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凤呆立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又传来柳朴山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这是障眼法!青凤!快杀了这个邪魔!”朱秉正也正色道:“师妹,十八年前师娘去世的情形我是亲眼见到的,又何来骨肉分离之说?分明是白骨人魔穷途生诡计,变化模样来惑乱你的心智!师妹你千万不要上当啊!”一边说话,一边向身边弟子连使眼色。
北宗众弟子见师傅示下,一齐挺剑跃出,正待将白骨人魔乱刃分尸。突然大厅里响起一声大喝:“且慢动手!”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齐云派掌门李云舟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重伤之下本来面如金纸,但此时脸色酡红如血,袖口微微抖动,显然是心潮激荡难以自抑,眼光直直的定在白骨人魔脸上,好半天才颤声问道:“你是……是红莲妹子?”
白骨人魔待要回话,突然垂首大咳,一直呛出几口鲜血来,喘气道:“嘿嘿,李云舟,亏你还记得有个妹子!这么多年来我下落不明你也不闻不问,这会儿倒有脸充起大哥来了?告诉你——你妹子李红莲十八年前就死了,如今我的名字叫做白骨人魔!”
李云舟嘴唇微微颤抖,脸上神情似悲似喜,哽咽道:“没错……没有错,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声音变了不少,但样子却一点没变……错不了的!”他被夜叉震伤经脉后已是心乱气浮,此时忽逢奇变更是有些神志不清,一面说话,一面便恍恍惚惚的朝白骨人魔走去,刚迈出两步,不留神脚下一绊,跟着身子向前倾倒。
两个齐云派弟子飞身抢出搀住李云舟,余下弟子也都围拢过来,纷纷叫道:“师傅!”
李云舟扶着弟子的胳膊喘了几口气,指着白骨人魔说道:“快,快把你们的红莲师姑扶起来!”四五个齐云弟子齐声答应,就向白骨人魔奔去。
忽然朱秉正疾步上前,挡在齐云弟子身前,侧身向李云舟道:“李师叔切莫轻动,这白骨人魔擅于**之术。方才假冒我师娘来迷惑我师妹,这时候又变化成模样来欺骗你,无非是想瞒天过海,苟延残喘。李师叔万万不可轻信邪魔!”
李云舟盯着朱秉正,眼睛里满是疑惑,问道:“秉正你这是怎么了?哪来的什么邪魔?这明明是你红莲师姑,当年你也识得她啊,为何现在认不出来了?”
楚鹤龄插言道:“李掌门,白骨人魔是与我正道为敌的妖邪。别说她用妖术迷惑你,就算真的是你至亲之人,你也应该以道宗正统为重,除妖降魔,大义灭亲才是!否则怎对的起齐云派列祖列宗?”
李云舟断然道:“不行!若是我连亲妹也不能保全,那才叫对不起列祖列宗!”回头大声道:“齐云弟子听着,今日定要护你们师姑周全,若是有人胆敢出手犯害,就与他死拼到底!”他性子原本粗疏,情急之下再也不顾道宗各派的脸面。
白骨人魔微微笑道:“这还象个作大哥的样子!”
齐云弟子齐声答应一声,当下就有二十多个弟子冲上前围在白骨人魔身前,面向外仗剑排成一个圆圈。
楚鹤龄向白善道、蒋莫言连施眼色。那二人早对白骨人魔恨之入骨,这时便借机道:“反了,反了。齐云派甘愿与妖魔同流合污,难道想要自绝于正道,与道宗为敌么?”三清、罗浮、五台派弟子闻言拔剑而起,一涌而上将齐云派团团围住。
突然柳朴山大喝一声:“九华弟子听我号令:快快上前铲除妖魔,阻挡者诛之无罪!”
白骨人魔应声道:“柳朴山,有种就亲自上来动手!堂堂道宗掌门连我这重伤之人也惧怕吗?”柳朴山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牙关紧咬并不答话。
北宗弟子都不动弹,一齐回望朱秉正,只见朱秉正一挥手,众弟子这才拔剑围了上去。五台、三清等派素知九华派与齐云派交好,此时见九华派持剑上前都不知道是敌是友,更有十几个五台弟子反身与九华派相持。一时间,大厅里白刃闪亮,人人暗自戒备。
另一边,无为道长和张守平面面相觑,束手无措。周风烈对正道已是心灰意冷,只是袖手冷眼旁观。大厅中再无一人说话,眼看一场血肉四溅的厮杀就要一触而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渺渺飘来,叹道:“驾苍龙欲高举,览浊世之纷纭。念长生而淡然,惜灵伤余太息……各位本是同门,如此争斗不休,伤人伤己又是何苦呢?”跟着各派弟子只觉手腕一麻,长剑纷纷脱手而出,“丁零当啷”落了一地。
白骨人魔笑道:“和事老来啦!这一招‘撒豆成兵’真是厉害,仙宗法术果然大不相同。”
众人正在错愕,就见一个峨冠鹤氅的人从门外走来,一只浑身雪白的大猿猴跟在其身后,喉咙里唧唧呱呱低鸣不止。
来人正是昆仑派赵秋玄,他人未至而威先立,飘逸中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见他走来,道宗众弟子都不由自主的向两旁退开。
赵秋玄一直走到大厅中央站定,四下里环视一圈,朗声道:“早间贫道有言不干预道宗大会,为的是诸位能不偏不依,公正平和的自断道宗大事。适才听闻这灵猿禀报,才知道诸位在这里争斗。”说着伸手抚摩白猿头顶,白猿垂头低目呱呱做声。
再举目一看,地上白森森的骸骨和鲜血相映成色,赵秋玄眉头微微一皱,接着说道:“诸位为了翻天令而来,自是想以此令重聚道宗声势,扶正祛恶。但各派如此残杀必定令道宗元气大伤,即便是得到了翻天令又有何用?各位杀气如此之重,若是我迟来一步,这长生殿不就要变成修罗场了么?”
朱秉正答道:“仙师有所不知,方才拼斗是为了铲除邪魔,殉难的几个弟子都是被这白骨人魔所害!”伸手向白骨人魔一指“降妖伏魔乃道宗本分,为了扫除白骨人魔我道宗弟子决不惜身。”
李云舟喝道:“秉正你怎么了?口口声声说你师姑是妖魔,你中邪了吗?”
白骨人魔冷笑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朱掌门。我倒想把你做的那些坏事说与赵道长听,让他来品评品评谁才是真正的邪魔!”
赵秋玄挥手止住众人争执,转头看着白骨人魔道:“白骨人魔,你在塞北素有恶名,正道中人都欲杀而后快。但适才听李掌门言语似乎与你渊源甚深。此时你身负重伤不能再伤人,便可趁此机会将个中原因当众分说。若是真有下情,在座正派放你一条生路也未可知,如何?”
白骨人魔裂嘴一笑道:“就是这句话!有昆仑派赵道长做主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赵秋玄四面作揖,道:“各位道宗道友,李掌门,有道是‘话到分明气则平’,请诸位且少安毋躁,看我面上将心中端倪说出,事情一明了,说不定便能解开怨结,止息干戈。”
众人本来早已是疑窦丛生,也极想知道心中疑问的答案。这时见赵秋玄出面便无心再斗,各派弟子不等掌门令下都纷纷走回原地。青凤心潮起伏,兀自站立不动。程观云见她神色木然,心下暗自担心,鼓起勇气挪到近前,低声叫了声“师姑……”青凤无动于衷,好似根本没有听见。
紫元宗抱着那突厥丑女一直缩身在墙角,目光只在青凤身上。他禀赋原本不低,但被暗无天日的囚徒生涯蒙蔽了心智,使他心地还象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般单纯。眼见各派间纠葛诡异奇崛,紫元宗却毫不在意,只一心关切青凤的安危。
大厅中间登时空空荡荡,只剩下白骨人魔半卧半坐的靠在覃秋山的尸体上。
李云舟见状回头对弟子道:“快把你们师姑扶上椅子!石砖上凉,她重伤之下怎能撑得住!”
白骨人魔大声应道:“少来这一套!我是突厥人,坐石头上正合适!”伸手从怀里摸出一颗红色丹药塞进嘴里,苍白的脸色登时泛起一抹淡红,一缕发丝轻拂在唇边,那孤单傲然的样子真如玉梅临风一般。
不一会,猴仆上来将厅堂中血迹尸体清理干净,摆上一个锦套小几让白骨人魔依着。
再过片刻,又送上热茶点心来,大碟小碗的摆在檀木桌上。各派弟子也都各分得四个白面馒头。
此时已过申时,日头偏西。众人早就饥火难耐,一见点心干粮都暗合心意,当下也顾不得礼仪辈分,就在大厅里相对站立而食。
赵秋玄待众人吃喝少时,手中端起茶杯道:“诸位远道而来。贫道安排不周委屈了大家,这杯清茶就权当赔礼吧!”众人见他谦逊都躬身回礼,口中诺诺而言。
赵秋玄喝了口杯中茶水,转头对李云舟道:“李掌门,贫道有一事不明,还请明言指点。”
李云舟道:“赵道长请讲。”
赵秋玄指着白骨人魔道:“方才在门外听李掌门称呼此人为亲妹,难道她真是阁下至亲么?这人是突厥七星教高手,怎么与道宗齐云派有瓜葛?请闻其详。”这句话也是在场大部分人想问的,于是众人都停食不语,一齐把目光集中到李云舟身上。
李云舟盯着白骨人魔又仔细端详了片刻,长叹一声道:“不错,错不了的!她正是我的亲妹子李红莲。青凤侄女和我妹子年轻时长的一模一样,我向来以为青凤是红莲和柳师兄偷情所生的私生女……”
白骨人魔李红莲大声骂道:“胡说八道!谁跟柳朴山这王八蛋偷情?”
李云舟没有回话,眼睛望着门外的天空,似乎当年之事历历在目。他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当从我父辈说起——我亲生父亲元德公乃是九华派前任掌门……”
这话一出口,除柳朴山、朱秉正几人外,余者人人脸上变色。原来九华派前任掌门的名字正是叫做李元德,因为没有子嗣所以才传掌门之位于大弟子柳朴山,此时齐云派掌门李云舟自称其子,不由得令人匪夷所思。
只听李云舟接着道:“我父亲和齐云派掌门韩公廷坚乃是生死至交。一次父亲酒后起性,带着廷坚公的独生儿子骑马打猎,不想一时大意那小孩竟从马背上摔下来,不多时就死了。廷坚公仅此一子,闻讯后十分伤心。父亲过意不去,便将我过继给他做儿子。”
“廷坚公并不答应,对我父亲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岂可令你也受这失子之痛’,父亲却说‘我有一儿一女,儿子给你还有女儿,再说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你若是不应允我就只有以死谢罪了!’廷坚公这才点头。”
“从此后我就被送到齐云派韩掌门家,改名做韩云舟。那年我只有四岁,而这件事两家都秘而不宣,所以别派都毫不知情。我十六岁时廷坚公因病去世,临终前将实情告诉我,要我归宗改姓为李,并继承齐云派掌门之位。因为我年纪尚小,所以暂由齐云派名宿张凌风代摄掌门之权,待我十八岁时便正式举行传位大典。”
“当我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九华掌门时,心中真是悲喜交集。当即就上门认亲。没想到父亲却不相认,仍以叔侄之礼待我。我心中惆怅忧烦,在大门口徘徊良久。这时一个十三四岁少女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对我含笑说道‘你就是那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吗?’她穿着一件嫩绿的小褂子,面颊旁垂着两条小辫子,耳朵下两个耳坠子荡秋千一般乱晃……那时的情景如在眼前,红莲妹子,你还记得么?”
李红莲嘴唇紧闭,脸上闪过一丝凄然之色,但随即又恢复了毅然冷酷的表情,冷冷的道:“说这些作什么?我全忘了!”
李云舟道:“你忘了,我却还记得——我立时就知道那少女就是我亲妹妹李红莲,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心中忧愁顿消,满腔思亲之情都化作对妹妹的手足之爱。从那以后我有事没事就往九华派跑,每一次都带给她许多玩意,有糖人、桔梗编的小花篮、柳条作的蝈蝈……红莲妹子也知我疼她,背地里就叫我大哥,还时不时给我做双鞋底……只是红莲有时性子很倔很野,特别是发脾气时往往举止狂野,行事不顾后果。我记得曾有一次,她和**为争一个泥娃娃拌嘴,生起气来竟把别人的脸抓的稀烂。哎,青凤侄女虽然也莽撞任性,但比起她母亲来可要好的多了。”
“不觉间过了几年,我正式继任掌门不久后就娶了亲,在江湖上着实也办了几件大事。就在这一帆风顺之时,那齐云派前辈张凌风自持功高,竟对掌门之位起了觊觎之心。他用尽心机与我明争暗斗。但我内有本派门人的拥戴,外有九华派的扶持,张凌风始终不能得手。最后他一怒之下就自封为齐云掌门,带着门下弟子在辽东另立山头。我身为正宗掌门自是不能容忍齐云派一分为二。便决定率领齐云派弟子远征辽东,清理门户。”
“我知道这一战路途艰险,吉凶难料。临走时我去到九华派想拜别父亲,顺便再嘱咐红莲妹子几句。刚一走进后宅大门,迎面慌慌张张的跑来一人,我定睛一看正是红莲。她满脸通红低着头只顾跑,连我叫她也不应,好象做了什么错事怕被人抓到一般。我心中诧异,顺着她跑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九华大弟子柳朴山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件物事正愣愣的发呆。”
“柳师兄年长我十岁,处事老成持重,是九华派里出类拔萃的人物,为我素来敬重。
那时忽见他面带窘色,我料想定是红莲淘气捉弄了他。走近一看,却见他拿着一个极精致的香囊,香囊中间绣着一朵很鲜艳的并蒂莲。”
“我一直站在他身前。好半天柳师兄才回过神来,急忙把香囊收入怀中,喃喃说道‘这是红莲给的……’我听到这句话,猛然想起刚才红莲的神色——那正是少女羞涩含情的神态啊!我已是成家之人,立时就明白了红莲妹子原来喜欢柳师兄,这香囊说不定就是表明心意的定情信物!”
“看到柳师兄这样一向稳重的人也羞赧失态,我不禁又好笑又尴尬。不过心底里着实为红莲高兴。红莲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我怕的就是她乱生绮念迷上那些浮滑小子,以至贻误终生。现在有柳师兄照顾关爱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当下我也没有点明,只淡淡的说几句寒暄的话,柳师兄不住点头,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待她的。’我一听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心头也再无牵挂。第二天我便率领齐云派弟子远赴辽东。”
“谁知这一去就是两年。我们历尽艰辛才将所有叛徒都追获降伏,那张凌风也自尽身亡了。办完这件事我立即就起身回江南。一路上想到马上就要和家人团聚,我禁不住喜乐难抑。可奇怪的是越接近家乡,我反而越是心惊肉跳,隐隐有种不祥之感。”
“回到家中,我先安顿好妻子和齐云派内部之事,跟着就到九华派去探视父亲和妹妹。刚踏进大门,我就看见到处都垂着黑布,人人穿着丧服,柳师兄披麻带孝出来迎接。我心中惊疑,一问之下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柳师兄已经娶亲,而红莲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只两年时间九华派就已是物是人非!我急忙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柳师兄告诉我说,我走后发生了一件大事,九华派差一点因此遭受灭门之祸!”
李云舟说到这里,赵秋玄插言问道:“李掌门,你所说灭门之祸……是否就是昆仑弟子抢夺翻天令一事?”
李云舟点头道:“不错,我听柳师兄说,有一位仙宗道姑上门强要翻天令。九华派是道宗掌令门派,当然不能答应。那道姑立时翻脸动手,九华派前辈大半都被她杀死,翻天令也被抢走了。我父亲急怒攻心,不久就一病而逝,红莲也离家而去不知下落。”
赵秋玄叹了口气,说道:“那个抢夺翻天令的仙宗道姑正是我们昆仑派弟子文秋云。
当年她与武成灵师妹并称为昆仑文武二姝。分别参修天道文理和地道武运。后来李靖到昆仑山学道,终日与文师妹相处,两人渐生情意。三年后李靖师满下山。临走时,我师傅说有一宝物相赠,大家心想定是要送给他什么法宝了。谁知师傅却把文武二姝叫到面前,让李靖二选其一带下山去。我们都大吃一惊,没想到师傅竟会把师妹送给李靖。”
“当时在场之人都知道李靖素来与文师妹交好,以为他必定会带走文师妹。没料到李靖却挑选了武师妹。师傅问其理由,李靖答道‘如今时逢乱世,武略最为要紧。文章笔墨纵然冠绝于世,也不能平定天下,故而弃文取武!’”
“我师傅大笑道‘吾观汝气象,知有王佐之才。故特命文武二姝辅佐,若是二女并取,则文武双全,日后必然出将入相。今汝舍文而取武,异日但为一名将耳!’李靖方知师傅让他选择乃是试探其志向,但话已出口难以反悔,只得带着武师妹下山。从此李靖果然武运不衰,战无不胜,成为唐朝开国名将。”
“那李靖带武师妹下山后,文师妹便整日忧思惆怅,常常说自己因修炼文道而柔弱怯懦,所以李靖才抛弃她。她情深入骨难以自拔,就想收集世间厉害的法宝炼成奇术,再与武师妹比个高下,以期重获李靖青睐。”
“她偷偷下山四处搜寻,不知从那里得知翻天令可以驭使天下妖魔,是道宗第一法宝,这才找到九华派,上门抢夺翻天令……后来昆仑弟子将她捉拿上山,她却又寻机逃跑了。几经周折,我们在蜀中峨眉山下找到了她,将她关入昆仑山无极洞中,日夜以玄冰炼心,到现在已有十多年了。哎,虽身受如此责罚,但文秋云因杀孽太重,至今仍是不能得以赎罪啊!”
紫元宗听见赵秋玄说到“峨眉山、道姑”这几个字,心中不由一动。忽然想起了峨眉山下那段奇遇,那个躺在草丛里的神秘道姑,还有那个让他成为哑巴的“糯米团”……
只听李云舟接着道:“原来如此,自古恶有恶报。昆仑派乃是仙宗,自然会给我们一个公道。那时侯我并不怨恨昆仑派,只是担心红莲的下落。问起她失踪的原因,九华派的人都是含糊其辞。又过了几年,柳师兄的女儿柳青凤长大了。看她的相貌酷似红莲。我才渐渐明白过来——一定是红莲和柳师兄偷情生下了孩子,柳师兄碍于身份不便立刻相认,红莲因此负气离家出走。这件事是九华派的难堪之事,所以九华弟子都是讳莫如深。”
李云舟顿了一顿,叹道:“我素知红莲的倔强性子,她若是不愿回来,就算找到她也没有用。于是我就不再寻找,只等她消气后自己回来……”
说到这里,李红莲打断他的话头,连声骂道:“蠢材!蠢材!有你这般愚蠢的大哥真是我前世造孽!我若是因为与柳朴山有私情而离家,为何十几年来与你毫无联络?难道我有委屈不会找自己的兄长做主吗?我又怎会忍心十八年不见自己的女儿?你自己愚笨居然不能念及于此,真是世间少有的蠢材!”
李云舟瞠目结舌难以作答,好半天才道:“这……这我却没有想到。红莲,那当年你为何要出走?又为何十几年音信皆无?”
李红莲朝九华派看了一眼,目光怨毒至深,沉声道:“我若不隐行匿踪,早就被柳朴山、朱秉正这两个恶人害死了。近年来我在塞北草原上居住,倒觉得突厥人比汉人更加可亲可信。我在突厥人中间安乐自在,怎么会愿意再回中原,与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中人’同流合污?”
李云舟道:“你就为了这个原因,连兄妹之情也断绝了么?十几年来我这个作大哥的早晚寝食难安,你知道是为了什么?”说到最后一句,李云舟已是微带哽咽之音。
李红莲似乎心有所动,深深叹口气道:“我潜忍数年,等的就是在这次八宗道会上抢得翻天令,报仇雪恨,再与我女儿青凤相认。这几件都是棘手之事,需的事先计划周详。大哥你性子粗疏,若是走漏风声让柳朴山有了提防岂不坏事?我不与你通音信,实在是因为我大仇未报,不敢稍容疏忽啊!”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周风烈开口问道:“李红莲,你口口声声说柳掌门与你有深仇大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红莲凄然笑道:“问的好啊!我正要说到这件事——此事一旦公之于众柳朴山就会声败名裂,哈哈,在八宗道会上让大仇人声败名裂,我的大仇岂不是就报了么?”
她放声大笑,神情又欢喜又凄凉。众人听她将要说一件关系柳朴山声名的大事,都不禁心中震动。柳朴山更是脸如白纸,双手微微颤抖,显然内心惶急不安,站在他身边的朱秉正却神色如常,泰然自若。
李红莲笑了一阵,指着柳朴山对青凤道:“青儿,你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青凤心乱如麻,心下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李红莲大声说道:“记住,柳朴山是你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你生身父亲是突厥人,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柳朴山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土鸡瓦犬!”
李红莲神情激动,忍不住埋首大声咳嗽,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喘了几口气,眼神慢慢安定下来,眉头微皱举目仰视似乎在追忆那尘封的往事。只听她开口缓缓说道:“我大哥说的没错。早先我确实被柳朴山迷住了。他是我爹的大徒弟,道术既高威望又重。在后辈弟子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再加上他对我爹亦步亦趋,对师兄弟们假仁假义,整个九华派上下人提起他来无不交口称赞。连我们居住的池州城里也是人人仰慕。我天生好强,又正值佳龄,便想这辈子不嫁人则罢,要嫁就嫁象大师兄柳朴山这样的英杰。”
“我痴迷柳朴山,可是老天爷却偏偏让我遇见了另一个人!……大哥走后不久便发生了仙宗弟子抢夺翻天令一事。事发那天正是端阳节,九华派多位前辈以及门下弟子齐聚正堂,请出翻天令供奉参拜。后来有个自称仙宗弟子的女道士闯了进来,我父亲和众位师叔伯欣然相迎。但没有说上几句,那道姑突然暴起发难,几位师伯立时命丧当场。大家惊怒之下纷纷拔出长剑欲上前拼斗,可是不知那道姑用了什么法术,在场的九华弟子手中长剑一齐震落,跟着个个筋断骨裂倒在地上。”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道姑使的法术叫‘撒豆成兵’,乃是昆仑仙宗的仙术。赵道长,方才见你也使了这一招,但是威力比起你那文师妹来可要逊色多了。”
赵秋玄默默点了点头。他施术之时虽然心怀仁念未出全力,却也知道自己的修为法力确实不及文秋云。
李红莲接着道:“那道姑抢走翻天令,一路向外冲杀出去。也没有见她施放剑气或闪转腾挪,往往就是手一指,一念咒,挡在身前的九华众弟子就肠穿脑裂而死。我吓的魂飞魄散,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谁知刚走两步忽感到胸口剧痛。原来不知何时我的肋骨已经被震断了数根。仙宗仙术真是神妙莫名,我一直站在远处,而那道姑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为何能凭空震断我的筋骨?我惊骇之余只道遇见了鬼神,看着满地鲜血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我醒来那道姑已经走了。正堂满地是尸体,四周围一片哀哭声,那是家眷们在号啕痛哭。接下来的两个月都是办丧事,今天是张师伯的,明日是王师叔的。开始我还和大家一起悲伤落泪,但这样的场面一天又一天没个完。我渐渐的再也挤不出眼泪来了,有时看到别人数黄道白的哭丧,反而只觉滑稽好笑。”
“死者长已已,而那些受伤断了筋骨的人才最为痛苦。那仙宗道姑法术不知有什么玄机——被打断的骨头虽然已接好,但不出两天又会断裂。我们的断骨接上又断,断了又接,如此反反复复真让人生不如死,各处的名医都已请过,偏方正方用了不少,可是断骨仍然接不好。有好几个弟子不堪忍受痛苦而偷偷自尽了。父亲也受了伤,看到九华派遭受如此重创,大家饱受折磨,他心中焦虑便病到在床。”
“就在这时候,池州城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突厥夫妇。他们在城里医治马匹,最擅长的就是接骨续筋。无论牲口伤成怎样,哪怕就算是肢体分离,他们也能治愈如初。池州城里传的街知巷闻,神乎其神,都称呼他们为神医。父亲听说这件事,就抱着一线希望把他们请到府中为众人接骨疗伤。”
说到这里,李红莲凝神不语,眼睛里闪动着光芒。过了片刻,她娓娓而言,语调十分的安宁平和:“那个突厥男人名字叫做阿布厥达,旁人都叫他阿布。我从看他第一眼起,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他。说也奇怪,这阿布既不英俊,也无才智,还带着个蠢蠢呆呆的突厥女人。可我就是喜欢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他吃东西从不用筷子,从来不坐椅子总是蹲着,敞开的衣衫下露出一块块虬结的肌肉。他也不象我那些师兄弟一样讲礼仪、论尊卑,想笑的时候就哈哈狂笑,生气的时候就哇哇乱叫。真是个蛮子——可我就是喜欢他……”
“阿布医术果然了得,不出半个月受伤的弟子都已接好断骨,而且再也没有断开。我的肋骨也接好了。接骨的时候有一个九华派女眷在一旁看着,以防阿布对我非礼。可是……可是他还是趁机在我胸口摸了两把。当时我又气又羞,但现在想起来到有些意趣——这家伙看起来蠢蠢的不解风情……却原来也有这般风流念头,哈哈!”
李红莲说到这里,那灰白的脸上突然乍现一抹绯红,犹如黄昏里最后一丝绚烂的霞光。
她接着说道:“我并没有真的恼他。没过多久,我们就常常私下里相会了。我给他缝缝补补做点针线,他给我一些用马骨头雕刻的小玩意。我们无所不谈有说不完的话,但都没有相互表明心迹,我不好意思说出口,而他是根本不会说。”
“我与他相处日久,我渐渐发觉他也懂得一些浅显的法术,却又不懂培炼真气内丹,显然是旁门外道。一问之下,他也坦言自己是塞北七星教的教徒,因关外闹饥荒,此次来到中原只是为了凭一点七星教接骨术混口饭吃。”
“我可不管他是什么七星教、八星教,哪怕他就是妖魔转世我也不在乎。只觉跟他在一起总是说不出的自在。但是有一天,我偶然看见那个脏兮兮的突厥女人靠在他身上磨蹭,就象一条发春的母狗一般!忽然间我怒不可遏,全身的血好象都要沸腾起来。
如今想来真是好笑,我居然会跟一个突厥丑女人争风吃醋,可那时我就是妒火中烧不可抑制,恨不得一刀杀了他们!”
“当晚我与阿布在后宅花园相会,我对他不理不睬,他摸不着头脑,连声追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他追问的很急,我一下子就发火啦,心里想说的话脱口而出,我说了很多,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最后忽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已伏在阿布怀里低声哭泣。”
“阿布直直的看着我半天,目光中狂喜不禁。他已是成了家的人呀,为何还象初识情味的少年一样兴奋喜悦?也许,他那突厥妻子从来就没有让他尝到过什么‘情味’吧!他将我紧紧揽在怀里,颤声说‘阿莲,你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告诉他了么?原来我不知不觉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把耳朵贴在他胸口,那‘蓬蓬’的心跳声浑厚雄壮,是我平生听过的最好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阿布在我耳边沉声说道‘阿莲!以后咱们再不分开了好么?’我正待答应,猛的想起了他那个突厥老婆,登时浑身如堕冰窟,一把推开他冷冷说道‘你还是和你妻子说这些话吧,我算什么呢?’他一下愣住了,似乎从没有想到过这件事。我见他木然呆立的样子,不由得又气又恨,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哭个不住,直哭的他也惶急不安,问我道‘阿莲,你别哭了,你说吧,你要我怎样?’我到底要他怎样?我也不知道,憋了半天,咬牙赌气说道‘我不管!你自己拿主意吧!反正有她就没我!’”
“听到这句话,阿布出了会神,夜风吹得他长发飘舞,身子象磐石一般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他突然大声说道‘好!阿莲,你等着!’说完他转身离去。我以为他弃我而去,就站在原地独自伤心。哪知不到一个时辰他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热气腾腾的包裹,往我怀里一递,说道‘阿莲!这回你可放心了吧!’我微感奇怪,赶忙打开包裹一看,月光下,包裹里面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眼睛圆睁直盯着我,正是阿布妻子的头颅!”
“那几个月来我已见惯了死亡,面对如此一幕并无丝毫惧怕,只是心中不太敢相信——难道他真的为了我杀死了他的妻子?”
大厅里众人悚然动色,想那阿布为了情人斩杀自己的妻子,下手犹如屠猪宰羊。如此决绝无情,心肠真如野兽一般冷酷残忍。
李红莲环视众人,冷笑道:“你们觉得他残忍无情吗?哼,我倒觉得他比那些两面三刀的假正经更重情意。”说着转头对青凤道:“青儿!你父亲敢爱敢为,率性而为,乃是个真男子真英雄,比那柳朴山不知好上多少倍!你爱的那个小白脸程观云萎萎缩缩,想爱又不敢说,跟当年的柳朴山有几分相似,我看着就不那么顺眼!”
柳青凤已经隐隐猜到那阿布就是自己的父亲。此时听到阿布所做之事,不由得背心发麻,一股寒气从头顶直透脚底。
李红莲接着说道:“阿布是个突厥男人。突厥人只讲弱肉强食不讲仁义伦常。再说他那突厥老婆无知无识和一头牲口也差不多,杀死这么个蠢物又何罪之有?我当时年纪虽小,但看过同门师兄弟血肉横飞的场面,早已对生死漠然淡视。这世道就是强者生存,蠢弱无能之辈合当灭亡,一个突厥蠢妇的性命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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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时我渐渐害怕起来,心想若是那天我也容颜衰败,他会不会也会对我无情?这些话没有说出口,阿布已从我眼神里知晓了。他抽出匕首,一刀削去了两根手指,面不改色的对我说道‘阿莲,以后我要学汉人的男人一样待你,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让我就象这两根手指一样死在你的刀剑之下!”
“我还能有什么疑惑呢?只是从心底里佩服我自己,佩服自己的眼光好,找到天下最重情意的男子。我赶紧撕下一片衣服替他包裹伤口,他喘着粗气一把搂住了我,我们站立不稳一起倒在草地里,就在草丛中我们成了好事……青儿也就是那一晚有的!”
柳青凤听到这里浑身微微战抖。一想到那突厥女人的头颅就在自己的父母身边,而他们却在肆意野合,她一阵恶心,胃中作酸差一点就呕吐出来。
紫元宗在墙角边若有所思,心想:爹生前说突厥人残忍无道,不讲廉耻。这几年我亲眼见过不少。但今日听闻这番话,才知道突厥人凶残无情至此,真是禽兽也不如之辈啊!想到这里,又想李红莲被自己的亲女儿打成重伤,原也可怜。只是……突然间,紫元宗脑中念头一闪,隐约感到有一件事不对,而且这件事关系重大。但他久受苦难心智还未恢复,寻思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想不起来。
大厅中寂然无声,李红莲喘了一会气,继续说道:“自从那晚把身子交给阿布后,我再也不许他碰我。要他将九华派的伤者人都治好后,再跟我父亲正式提亲,堂堂正正的娶我为妻。”
“阿布不知道这些汉人的规矩,但还是高高兴兴的点头应允。此后的十多天里,他果真尽心竭力的医治伤者,把所有的九华弟子当作亲兄弟般对待,还学汉人的礼仪,身上衣衫也整洁了许多,虽然闹出了许多笑话,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我心里却充满了甜蜜之意。”
“过了半个月,他忽然愁容满面。我问他怎么了?阿布说受伤的人都能痊愈,但大师兄柳朴山却难以医治。原来柳朴山伤在气海玄关,那里正是他培炼内丹之处。道书有云‘玄关者,是谓天地之根。绵绵存息,用之不勤,’此处若是重伤不愈,体内的真气便会象悬壶漏水一般遗失无余,一身的修为也会因此而废!”
“我一听着了慌,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医治好大师兄。阿布说他精通的是接骨术,对医治内伤不很在行。我知道除了他之外,池州附近大概也没有郎中会医疗法术造成的伤害,于是我就要挟他说,要是让大师兄失去真气,他也别想娶我了!阿布大为着难,思虑再三,决定深入山林遍寻药材。我虽不愿他离开,但也希望大师兄早些痊愈,因此不加阻拦任他而去。谁知没过几天,九华派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阿布走后有五六天,忽有一江姓人家找上门来,说他们家的闺女和柳朴山私通,以至宿夜不归,求我爹为他们做主。他们哭闹的很凶,还吵着要去报官。我们九华派虽不畏官府,但也从不仗势欺人。我爹听闻此事就派人查寻,结果真的在大师兄房间里找到那个江家小姐。原来这个女子与柳朴山早有私情,闻知柳朴山受了伤就偷偷跑来陪伴他。数日间,两人朝夕相处一室,同吃同卧,难免没有那男女之事。”
“九华派是玄门正派,掌门人的大弟子却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更出人意料的是柳朴山平常稳重守礼,竟也暗地里私藏良家女子。我父亲震怒之下,立时就要把柳朴山逐出门墙。我见大师兄与我境遇相似,当即跪下为他苦苦求情。我爹也不想此事传扬出去,便命柳朴山第二天就迎娶那位江小姐,算是给江家的一个交代。”
“那天晚上我心乱睡不着觉。想起我与阿布的事一旦公开,是否也会象大师兄一样姻缘圆满呢?父亲伤病未愈又乍闻这件尴尬事,会不会经受不住呢?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便忍不住穿上衣服悄悄来到他门前探视。”
“当时已是夜深人静,丫鬟们都已睡去。我听见父亲在屋子里长嘘短叹,似乎满怀心事。我就推开门走进去。父亲一见是我,似乎吃了一惊,眼光就直直的盯在我身上,好半天一动也不动。我心里微感害怕,低低的叫了声‘爹’。父亲一下站起身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现出笑容。好象心中一个大难题已然破解了。”
“我正感奇怪,父亲走过去把房门关好,拉着我坐到灯下,仔细端详了我好一会,好象要把我的样子印在脑中一样。最后他长叹一声坐到椅子里,肃然说道‘莲儿,爹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
李红莲说的这里停声不语,转头瞅着柳朴山冷笑数声,问道:“柳掌门,你可知我爹跟我说的是什么事吗?”
柳朴山不敢与她对视,脸色铁青眼睛看着脚前的石砖,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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