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回来了！”这个消息比游街更让人震撼，整个村子都沸腾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往我家院子里涌过来，跟缺堤的洪水似的，里里外外密密麻麻不透风，有几个特别皮的还爬上了我家的竹子，像猴子一样搭着眼帘望。.26dd.cn
孩子捧着蓝花大碗呼啦呼啦的扒拉着饭，响亮清脆地咬着萝卜干，或者一手持着只剥了一半皮的大番薯大口大口咬着。谁家的饭碗里掩了半块鱼肉，肉味一缕一缕缠住周围人的鼻子，人也像狗那样抬着头不住耸着鼻子到处嗅。“你们家还有肉？”“河里的鱼？煎得真香，下的油，足！”“咬口萝卜干夹几颗花生米吧，人家安兆说有个什么姓金的介绍的法子，有肉的味道！”“去，想吃肉了，往你胳膊上咬几口不就是吗？”吵成一团，日头明明亮晃晃的在头顶，却显得天昏地暗，透不过气来，不像夏天倒像冬天风最烈两眼迷糊的时候。
有的女人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与毛线球、竹棒针也急急脚赶来，有的则将一尺多长的小鱼网挂在手上，一边十指翻飞麻利得织一边举头望，个个的脖子都三尺长，个个的眼睛都闪闪亮，个个嘴皮子跳得飞快。“看到没有？”“谁刚才眼尖看到了？”“跟电影中的姑娘一样吧？”鸡飞狗跳，母鸡也扑扇扑扇翅膀飞上了围墙，狗与几只不知道谁家的大母猪在人群密密的腿脚间钻来钻去，擦了人家的腿挨了人家的骂。“该死！哪家没眼睛的拉了狗屎！”“狗是畜生又不是人，怎么知道你在它跟前！”“怪就怪你刚好踩了狗屎，是你没有长眼睛！”老人则隔得远一些，彼此说说话，又踮起脚望。
“做了城里人还回来？”
“哪个舍得回来？有点脑子的都往城里钻呢。你，你当年不是削尖了脑袋要嫁给那个城里的司机？可惜人家嫌你嘴巴大！”
“你不也也是要嫁镇上那个供销社的售货员，说什么就是天天咸鱼白菜也无所谓，踏着城里的地板就是舒服干净！”
“家里刚刚遭了大水，可没有太多的米粮养闲人。”
“米粮？城里人还吃米粮吗？都喝那个滑溜溜白花花的牛奶，都吃那个蓬松松甜丝丝的蛋糕，当是我们乡下泥腿子呢。进了城就要洗掉一身泥味！”
“城里怎么吃不管，回来我们村还是食粥食饭番薯芋头，怎么可能天天大鱼大肉？”
……
他们都在说，我一个人骑在靠屋角的围墙上，望望眼前密密麻麻的头顶，黑的，白的，光亮亮的，又望望家门口。我不说话。
他们刚开始时也逗我，问我，我不说话，理也不理，他们也就当我不存在，吱吱喳喳继续吵闹着。
大水过后，人人精神疲惫，难得分了一点救济粮与城里的旧衣服，大家稍微跳了一跳，又沉下来了。难得阿敏让人抬着阿生伯游街，难得我那么多舅舅气势汹汹地过来，大家都想看一场好戏热闹一场，好从大水里真正像牛一样游过来，走出来，精精神神的，而不是像一条鱼，跳在岸边跳几跳，翻了白肚。
我看着他们的头顶，冷笑。
“傻仔，你进不进来？”大姐在家门口喊。
我不作声，将脸扭向了墙角。
“小妹回来了，你就不进来看看？”大姐的声音微微颤抖，带些哭音。
心头荡起了一个漩涡，一圈一圈的，将我往里头重重拉下去，喘不过气来，胸口又闷又痛。然而我不回头，只转头看院子外面的人。
“傻仔，你小妹回来了，你不进去看看？”阿祖在我脚下喊，他双手扒着墙头，一弓身子，往墙上翻过来了，也学我骑在墙头。他盯着我：“你还不进去？”
“不去。”我闷闷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很闷。大家都在里头，阿妈、阿爸、外婆、舅舅、堂舅舅、安和伯、进文他们，小妹，我反而不想进去了。屋子里太满，我不想进去。
“去啦去啦，你还不好意思？”阿祖拉我。
“不去！”我吼着，阿祖突然摔了下去。
人群中响亮地“啊”整整齐齐叫了一声，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刚才突然握紧，一拳打在了阿祖的肩头。
墙边都是半干的淤泥，阿祖爬起来，眼睛里没有一丝怒气，如牛眼睛一样温顺地看着我：“去吧，你不是想看她很久了吗？”
我是很想很想看小妹，曾经想过千百次，曾经在梦里见过无数次，我一直以为我会重新看到她，会看到她嘴边一左一右一深一浅的酒窝，会听到她叫我“二哥”或者傻仔也行，会重新将她藏在衣袋中的糖纸一张张展平了递给她，看她低着头重新折出一条七彩斑斓的绳子，长长的，曲曲折折的。
可是，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小妹！我要我以前那个熟悉的小妹！现在这个小妹，不是我的小妹，不是我之前的小妹！我的小妹哪里去了？
永远不能忘记安旺伯家里的进陆将小妹带到我们家时候的情景。小妹不是走进来的，是给进陆抱回来的，在他手臂里，微微闭着眼睛，小小尖尖的脸，比她离开时还要瘦小，脸色青青黄黄的，没有一丝人气。看上去，就像一个纸人，从谁家的葬礼上直接抱起来的。
她在城里，喝的不是牛奶吃的不是蛋糕吗？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瘦小轻盈？好像一根羽毛，轻轻一口气她就要飞走了，飞过天井，飞过屋檐，飞到高高的云上。
她没有睁开眼睛看我，她从进陆的臂弯里去到阿妈的臂弯里，依旧静静地躺着，没有声息，没有动作，我甚至有种感觉――她是假的，是死的，不是活生生的，不会再说话，不会再笑，不会再喊我哥哥，也不会挥着扫把笑嘻嘻地满屋子转。我摘的果子，她也不会再伸出手来拿。
外面的人没有见到小妹现在的样子，否则，他们不会再谈起蛋糕、牛奶、漂亮的裙子与鞋子，都会散开了，回家看着自己的孩子，心满意足。
“我们去寻，去过几次，都没有遇上，问人，谁也不肯开口跟我们说，多问几句就呱啦呱啦骂，骂我们农村佬不识相。前几天，我们听说家里发大水，要回来，又从那里过去碰碰运气，发现她躺在巷子拐弯，病恹恹的，问她，还认得我，叫我哥，说家里那个阿妈丢下她走了，房东又赶人，她无处可去，都是伤，打的拧的烫的，吃不给吃，喝不给喝，一天到晚当丫环妹仔使用呢。×他老母的，那个女人要在，我们不撕烂了她就不是宝树堂姓谢的！还真是祖宗保佑，你们家爱娣福大命大，幸亏我们有去，正好遇上了……”
进陆再说什么我也不听了，自己跑了出来。那个老太婆跟那个女人比山魈还狠毒！要是她们再出现在我们村子里，不知道多少只脚要活活踩死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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