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迹斑斑的榔头就这么落在了春日带着冰碴的泥土里。
去年冬,贺渐与温打东边去求扎尔谢部的巫医救命。可该部族喜随节气搬迁,纵然是老部民也不知他们来日会往哪儿搬。
在茫茫山野里寻人不是容易事,通常只有扎尔谢部的人儿前来拜谒,倒不常见壑州人去寻他们。如今年关已过,却还是见不着温一干人踪影,叶九寻不好唉声叹气坏了军心,只把不可言说的憋闷落在泥土地里。
“把地里这些野菜再留一阵子罢,好歹让他们回来后能尝着顿鲜的。”
叶九寻用巾抹了汗,吩咐道。
雪山难行,这么久没有音信,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没人敢在叶九寻跟前提这事,只都垂着脑袋听令。
壑州那些个侥幸没死的郎中把日头全砸在了捣药救人上,历尽千辛万苦才配出个可略微缓解病痛,然不可叫病患痊愈的方子。
那方子起了效用,近来病死的人儿少了不少。但谁都明白,也许有一日这些个村子里的人就能一道死个精光,如今不过是判官老爷高抬贵手,施舍他们个把月。
兰松问过了叶九寻,趁着闲暇时候跑到那些个病殁郎中的医馆里头挑了二十余本医书,什么《魏杂病集》他一概不看,只挑出那些个翻阅过的痕迹很浅,或是记有他国疑难杂症的医书拿来瞧。
今儿兰松守夜,他往村口大树底下一躺,又嚼起了那些难懂的医书。
叶九寻纵然早晨忙得不可开交,累得半死不活,夜里还是愁得睡不着觉。他这会儿恰在山道上瞎晃悠,见兰松那小子在村口全神贯注地读着书,便轻笑一声,弯了身子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兰松被他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间竟把书给抛了。遮目的书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叶九寻那张温和的笑面。
“兰松,你这般偷懒,若是叫你项羲哥哥瞧见了可怎么办呢?”
“世、世子爷!”兰松把书打了个卷儿握在手心,一个鲤鱼打挺忙起身,面红耳赤道,“没、没,属下这不是偷懒!属下就是想瞧瞧能否帮上那些个郎中的忙!”
叶九寻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莫怕莫怕,我明白你是好儿郎——近来可有收到山下来信么?”
“世子爷您都不知道!”兰松气得鼓了腮帮子,“前些日子上山的路被巽兑两州的老爷自作主张给封住了,说是这些时日连进山送信都不允许。只能由我们派人到山口那安排好的地儿去领……上山下山的来去少说都要三日,我看以后咱们还是养几只飞奴送信好了!”
“这般倒说不上是坏事,至少不会叫山下人也不慎染了病。”
“那药好烈,叫村民们好生遭罪,虽说死得慢了,他们夜里却时常疼得睡不着觉呢!在村里一走,入耳的都是哭声。”
叶九寻的眼皮忽而有些沉,他眨巴着眼,冲着那村口的灯笼喃喃自语道:“是不是只要我把这村连同自个儿一把火烧了,就不会有人再受苦,也不会有人再遭天谴了?”
前些日子他爹叶时曾来过信的,信中他爹提及自个儿在山下见闻,说是如今山下人都在骂此灾疫是因他们叶家不检点,触怒了山神,以至于遭了天谴。
叶九寻初闻只觉可笑,后来累得要命,可再累也救不了百姓的性命,那些年轻面庞皆作风中秉烛,只差风一阵便一命呜呼。
累,好累,身累心也累。
恍恍惚惚之间,他倏然有些信了。
于是他想,如果百害皆是因他,那他活着干嘛呢?
“世子爷!您在说什么鬼话啊?”兰松皱着眉,“从前我总意气用事,整日整日地说泄气话,好容易被哥哥们揪着耳朵改了,今儿却怎么轮到了您犯傻?只怕哥哥们也没胆量揪您耳朵,只有您能看顾您自个儿,您不设法叫自个儿打起精神来可是万万不行啊!”
叶九寻闻言即给了自个儿一巴掌。
今儿能叫他倾诉的人儿皆不在身侧,他哪怕去找个石娘娘诉苦,也好过在这孩子面前瞎说八道!
——真真是不中用!
叶九寻原是要屈膝动动发麻的双腿,却不知怎么顺势蹲了下来。这时喉间忽溢出不经意的一声喟叹,他伸手掩住了面容,抽噎声却从指缝之间偷跑出来。
狂风卷过,将他的呜咽掩作了风声。
村口有马蹄声,鸾铃在耳畔响。叶九寻红着眼向身后瞧,忽见七八人马朝他行来。
“世子爷——”
“我们回来啦!”
不远处一人朝他挥手高呼。
泪水迷眼,他瞧不真切,可故人声入耳来,叫泪水逐渐在他的眼里凝圆,而后滚过他的面颊。
“……当真回来了?”
那对被泪水洗净的瞳子锁在了温身上。
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尝,吞天灭地的委屈却翻涌而出,他转过脸去,由兰松掩着把泪面收拾了个干净。
兰松上前迎人,叶九寻将心事藏了藏,很快便跟上去帮他们卸包袱。他见人马之间有三个生面孔,便问道:
“这三位是?”
贺渐笑道:“这三位是扎尔谢部的大司祭及祭助。我们一行人翻了好多座山才觅着扎尔谢部,部民尤其好客,叫我们留在其中休养了好些日子,这才放我们归来。扎尔谢部首领乃是现世菩萨,其闻壑州逢灾之事,当即应允伸手相助——这位便是扎尔谢部的大司祭桑尔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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