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庚辰大街,那地儿前边光鲜亮丽,后头全是烂巷臭沟……我先前常于那儿布粥,常同他碰面,渐渐地也就认识了。就说这缘分么,也实在是巧!”季徯秩将双臂堆在桌上,身子向前稍稍压去,“如今史沈颜三家可有人先露了马脚?”
常修不住地摇头:“要灭一国,先覆其法,史颜沈许,刑部的,大理寺的,御史台的,户部的,三法司并户部啊,管法又管钱,国祚说清了可不就握在这么些个人手上?如今谁又该查谁,谁又配查谁?都乱套了!”
季徯秩收了要叩桌的指,说:“就是要乱呐,不乱逼不出来人儿!只是大人如今是众矢之的,难防来日身畔风波迭起。”
季徯秩说着,向外头的屋檐上招了个手。
那宁晁在上边盘着腿正吃茶,这会儿用掌覆了杯口跳下来,粗粗抱拳说:
“多谢侯爷照顾……您可有吩咐?”
“谢什么?都是小事!——不过么,近来我被禁足府中,没办法保常大人平安,这些日子,你代我看顾看顾常大人如何?”
宁晁用指尖嗒嗒地敲着瓷杯,想了一想。
若是要他去问宋诀陵,那人定然不会容许他离开季徯秩寸步的,可惜宋二爷不在这儿,他宁朝升既没栾汜那么守规矩,又没栾壹那般的听话,所以,他觉着季徯秩说的有道理,他就那么干了。
“卑职看成。”
季徯秩见他应得爽快,笑道:“从前总见你把粗言粗语挂嘴上,骂天喊娘的,如今倒是寡言利落起来。”
“人被逼急了,什么屁话都说。然今朝卑职连谁是那值当骂的都弄不清楚,自然而然就闭嘴了。”宁晁道。
常修连忙拱手:“多谢侯爷。”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朝升他,再不济,你谢那宋二。”
***
沈家内外被禁军和查院的官吏填了个满。
——这府中人已尽数关押入狱,只剩了他沈复念一位沈姓留下来配合官吏搜查。
沈复念淡淡瞧着他们将府邸里那些个金树翡翠白菜都搬进匣子里封上,立在那儿薄得像宣纸一片。
轩永过来搀住了那半瞎,苦口婆心地劝:“公子,咱们还是先坐坐罢,药刚下腹,要晕乎一阵子,当心磕着碰着了。”
“碰着了好啊,好叫我讹他们一大笔。”沈复念笑着,眸光倏地冷了下来,“这阵仗,任谁瞧都知道,沈家不知手下记了多少笔糊涂账!可还用得着查么?!”
这沈府的奇珍异宝实在太多,官吏来去搬得满头大汗,沈复念退开一步好方便他们进出,又同那轩永自嘲道:
“我眼睛瞎,又是个往四方跑的臭官儿,原是为了叫老子更好泡在沈家这狗屁的浊潮里。身为监察御史,老子查遍他州贪腐污浊,到最后竟是我沈家最善藏污纳垢!”
那沈复念将手扶在轩永肩头,渐渐地攥作了拳:“可是轩永啊,你眼睛这般的好,你一天天地总这么瞧着,为何瞧不出来呢?”
轩永不想骗他,只能轻声道:“公子,什么脏的臭的,看惯了、闻惯了,都是会麻木的,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您可知奴祖宗是如何成为沈家家仆的么?奴祖宗当年是巽州上来的灾民,为了活命向您家祖宗借了折子钱好活命,哪知那钱翻筋斗似的,祖宗他到死能还上去的也不过九牛一毛,奴祖宗便签了世代为沈家奴的卖身契……”
“可是公子,自魏开国之初朝廷便禁止官员私放印子钱。沈家百年簪缨,却借此法子暴敛钱财,这算什么清正廉洁……奴呀,打一开始便没觉着沈家干净。”
“哈……轩永啊,我不知啊!我在这沈家活了二十余年,我不知道!”沈复念往后跌了好些步。
轩永忙忙扯住他:“公子,这终归不干您事!”
“怎么个不干我事,我是同他沈长思那般抛家傍路,恨不得改姓了?还是我疯了,误把沈姓当己姓了?”沈复念兀自惨笑一声,“世人只知一棒子打死人与鬼,你说的可不顶用……”
那药起了作用,晕得他险些摔地上,他前言不搭后语,哑声道:“轩永啊,他沈义尧怎么就能抛下我一走了之?!我走遍东西南北,心心念念的全是他,他倒好!自个儿闷声吃苦,自个儿在堂上受辱,自个儿上山玩命……我们不是双生么,他怎能什么都不同我说?”
话语零落,却透出来同样的痛心疾首:“轩永啊,你公子我原来不过是个瞎子,今儿又成了个聋子啊!”
沈复念喃喃念着,骤然推开了轩永,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他爹的书房。他疯笑着急急磨了浓墨,一把浇坏了那块书着“盐梅舟楫”的匾。
***
夜深,沈复念自榻上醒来,忽闻后院一阵异响,他起身将后院门略微开了开,只倚住低唤了一声:
“轩永?”
那轩永蓦地一怔,回道:“公、公子。”
沈复念神色倦沉,只揉着前关:“你在同何人交谈?”
“奴不过在剪裁花草。”
“撒这般蹩脚的谎!——你身边那是何人。”沈复念睁大了桃花眼,直直看着那虚作一团的黑影。
轩永只还噤声不语,来客却先行撞破那沉默,笑道:“啊呀,沈二实在是好敏锐。”
“侯爷?”沈复念皱了眉,“您这会儿不是该禁足于府?”
季徯秩笑道:“我是皇上的人,禁军也是皇上的人,自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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