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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兰安(2 / 2)

「……当然是被你给呛的!」

凌思思当然不可能承认,色厉内荏地反驳。

季紓看出她的侷促与羞恼,并未挑明,只是转了转手中杯盏,淡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知道她方才愤而离席,是故意开脱,为了掩盖秘密出宫的常瑶与陆知行,可他刻意装作不明白,是想看她如何说。

凌思思自然也知道,彼此不过都是揣着糊涂装明白,正想出言回懟,然她眼角馀光瞥见堆在他脚边的酒瓶,那些即将出口的话硬是转了方向。

「你有心事?」

她太了解他了。

季紓克己復礼,最是克制,不会有这样放纵自己的时候,如今却在此深夜饮酒,大有放纵沉沦之意,显然有什么令他难以忍耐的事。

难受到……让他不愿再守着素日最在意的礼节。

持着酒杯的手一顿,垂下的眼睫轻颤,季紓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说吧,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凌思思伸长了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如间话家常般,随意开口道:「方才宴上,在端王拿出那盆花之后,我就觉得你怪怪的,可是和这个有关?」

她说完,也不催促他回答,仅是撑着双手,与之坐在阶前,迎着秋风微凉,有暗香袭来。

半晌,季紓袖袍微动,微哑的嗓音轻轻响起:「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凌思思愣住了。

「我娘亡在了十年前的中秋夜,那一天的月亮也像今日这般圆。」他语气一顿,抬起头来,看向了不远处廊下的那些花,「我娘她尤爱兰花,而她生前最喜欢的,便是莲瓣雪兰。」

晚风拂过,露出皎洁的月光,如轻纱般笼罩,而季紓的脸——曾经被认为是太过復杂而无法解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显直白的表情。

同一片月光下,在青石村时、金鸞池畔,乃到了现在,他的那些复杂难解的目光与心事,终于有了答案。

在青石村不可言说的月夜里,他和她说的那个故事,其实并不是全部。

十年前的中秋,年仅十岁的季紓,被母亲微笑着牵着他的手,去上学堂。分别时,母亲站在门口答应他,回来时会带月饼给他。

当时的母亲是那样温柔,牵着他的手那样温暖,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分别即是永别,当年母子分离的场景成了记忆里的最后一面。

那时母亲在宫里当值,位居尚宫,按照宫里的规矩,每逢节庆宫中一些位高的女官便能提早出宫,与家人团聚。

因此,儘管下学之后,没能见到说好来接他的母亲,他也不曾起疑;甚至等的时间久了,少年心性,难免气恼,可他仍是坐在门前石阶上,等着迟迟未归的母亲。

从夕阳西下到夜幕低垂,再然后是身着鎧甲的府衙士兵,神情冷漠地走到他面前……

「他们低着头看我,然后告诉我--辛兰安死了。」

辛兰安。

辛尚宫--他的母亲。

后半夜下起了雨,他浑浑噩噩地与父亲随他们来到京郊的山坡下,他永远记得当时的场景。

天是黑的,被层层乌云压得彷彿就在头顶上。

雨也是黑的,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毯子,笼罩着整片天地,将一切污秽冲刷,也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十岁的季紓站在山坡下,愣愣地看着母亲倒在潮湿的泥泞里,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他身上、脸上,他却忘了躲、忘了动。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

他的母亲倒在了眼前,浑身狼狈,身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可他却站在那里,望着身旁士兵无动于衷、满脸是泪的父亲痛伏在地,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季紓復述此事时,声音很平静,然而凌思思还是听得鼻酸,心隐隐颤抖起来,她握住了他微凉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他。

「一定很痛吧?」

满心期待落了空,无心的告别成了最后一面,又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过世,对年幼的季紓来说该是怎么样的痛苦呢?

「嗯,很痛,可就是这样的痛才能让人清醒。」季紓看了眼她握着自己的手,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似忧伤似怀念,沾染着满满的温柔,他轻轻回握,像是从中汲取勇气,继续道:「因是宫中女官,出了这样的事,按照律例须由官衙查核,因此我与父亲亲往府衙,看着他们有人来替母亲清理梳妆,然后……」

「然后呢?」

「然后,我……看见了……母亲背上的伤痕……」季紓眼尾泛红,双手骤然握紧,在膝上发抖。

他不得不停下来,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继续往下说。

「好几道……数不清的鞭痕,出现在母亲的背上,被浸了水,好几处伤口都泡烂了……当时的我很难想像,母亲生前都遭遇了什么,曾经歷过多大的痛楚,我衝上去想找他们问清楚,可却被父亲拦下了。」

他当时气愤难耐,见母亲身上恐怖狰狞的伤痕,只觉心痛气恼,想问是谁做的,誓要让他付出代价!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拼死拦住他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死死盯着母亲身上的伤痕,流着泪的眼里腥红一片,似欲将之深刻于心,分明亦是极度气恨,可他却拽住了他,死活不肯让他出面。

之后,官衙很快地结了案,他看过结案的状纸,上头只草草写了意外身亡,对外亦只说母亲出宫採买,遇上强盗,遭遇不测。

对于那些数不清的伤痕,隻字未提。

「怎么会……就都没人怀疑吗?」

「当然有,当时我便抓着状纸,欲前往官府,要求官府重新彻查,可父亲阻止了我。我不能理解,与之大吵了一架,什么也听不进去,然后他打了我,告诉我句话,这句话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说,够了,已经赔了你母亲的命,又为何一定要执着于戳破平静的表面,赔上更多人?能平安地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他已经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家人了。」

「时安……」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的结果,对当年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

可她无力判定这样的处理结果是对还是不对,只觉得世事不应该如此。起码,天理昭昭,冤屈和委屈一样,都是不公。

儘管这些话或许没有错,但时间抹不平伤痕。

尤其是现在,他正在她面前,将那道伤疤冷静地撕开,露出底下的真实血肉给她看。

其实,很残忍……不是吗?

彷彿感受到她的难过,季紓看着凌思思,目光闪动,忽然道︰「但我不甘心。」

凌思思抬起头,直勾勾地回视着他。

「我不甘心,所以我瞒着父亲,用尽一切方法,进入皇宫,暗中调查,想要查出到底是谁害死了母亲,当真让我查到了蛛丝马跡--」

凌思思心头一颤,意识到自己即将听到一桩不为人知的丑闻。

「辛尚宫,我的母亲,曾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女官,而她当日于人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凤仪宫。」

「你的意思……是皇后害死了辛尚宫?」

「尚不确定,可她嫌疑最大,确实与她脱不了关係。」季紓语气一顿,「皇后死前,我与殿下同往见她最后一面,曾问过她,可她始终不认。」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对吧?在还没有找到证据,找出真正的真相前,你不会轻易放弃。」

凌思思懂得地看向他,视线中季紓的表情无比凝重和严肃,却因为明晰了原因,变得亲近且温柔。

为了这个目标,他费尽心思进了宫,结识靳尹,替他出谋画策,步步为营,蛰伏多年,成了太子身边最炙手可热的宠臣,人人称羡。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拉皇后下台,剪除三皇子羽翼,扶持皇后最是轻视厌恶的皇子入主东宫,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奔着目标前行。

他要皇后一族的势力彻底连根拔除,逼出那个躲在背后,害死他母亲的兇手,找出当年真正的真相。

「我当年曾向母亲发誓,定要以雪填平这骯脏之地,再以琼蕊芳兰为道,让她清清白白地回来。而这一切,都是殿下予我的机会。」季紓说到这儿,却露出了几许悲伤之色,「所以,殿下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不得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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