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动作,看似不着痕跡,落在另一人眼底却是无声的反抗。
靳尹面上浮现了一抹笑意,似有些讥誚,一晃而过,他起身绕过桌案,朝季紓缓缓走近。
他站在他的身前,目光闪烁,叹息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时安啊,本宫知道,你本心如雪,自不喜这些阴谋手段,可你也要知道,有时候当断则断,免得误入歧途,不容于世啊。」
季紓闻言,面色微僵,沉静从容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当然,本宫身边也断不会留有这般蠢人。」靳尹语气一转,接着道:「所以,若真有那么一日,本宫相信,你亦不会留情,对吗?」
两人目光隔空相对,彼此心知。
许久,季紓捏紧袖中系在腕上的物什,伏下身去,恭声道:「臣,明白了。」
庆历二十一年,季夏。
随着七星楼意外发生后,坊间开始流传起那则旧时讖语,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朝中摺子亦如雪花般不断呈上,可身为话题中心的监国太子始终未曾出面闢谣;就在眾人以为太子默认讖语之言时,突然司天监于一夜观测星象后,又做出了一则新的预言,很快令朝堂又陷入另一波动盪。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司天监做出的新预言……」
「预言?什么新预言?」
「天啊,你竟然还不知道!就是那则说凌首辅会毁灭王朝的预言啊!」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人家司天监的那则预言,说的是“最接近帝国核心者,将颠覆王朝”呢?」
「哎呀,还不都是一样?最接近帝国核心的人,要说如今掌握最多权力的是谁,不就是凌首辅嘛!」
树荫下,常瑶本和小竹间来无事,来到花园里散心,没想到却意外听见几个宫女正在谈论司天监新出的预言。
事关重大,小竹瞧着他们越说越不着调,当即板起脸来,就要上前喝止,不防被常瑶一把拉住了。
「殿下?」
「先别去了。」常瑶沉着张脸,低声问道:「他们说的那则预言,是怎么回事?」
司天监新出的预言,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却未有人稟报予自己,常瑶顿时脸色一沉,有些严肃。
见她面色沉凝,不似平时,小竹自不敢隐瞒,当即便将事情原委交代清楚。
「昨日司天监夜观星象,得出一则新的预言,很快便由步少监上呈给太子殿下,据预言所指,国朝将有劫难发生,而最接近帝国核心者,将颠覆政权。」小竹语气一顿,小心地瞥了眼常瑶的脸色,适才又接着道:「此预言一出,宫中自然就传遍了,大家都在猜,这预言指的祸国之人正是首辅大人呢。」
最接近帝国核心者,毋庸置疑,整个王朝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只有寥寥几个--靳尹、凌首辅、凌思思,或者可以再加上一个她。
不过,要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如今能够在朝堂上,平分秋色的唯有身为监国太子的靳尹与凌首辅。
那么,谁才是眾人眼中最可能被怀疑的人选呢?
「凌首辅啊……」
常瑶微微瞇眼,听着不远处那些宫人们越发激烈的议论声,一颗心不由得逐渐下沉。
凌首辅掌握权势已久,势力根深柢固,纵然如今部分势力遭到靳尹拔除,但仍旧掌控半璧江山;凌思思身为太子侧妃,背倚首辅势力,任性妄为,于民间传闻中声望太差,甚至还有人将之称为“祸国妖妃”,要说一般人得知预言后的反应,定将会最先怀疑到他们俩身上……
但凌思思近来屡获圣宠,又有端午为之争光,一时风头无二,她想起那日于七星楼时,靳尹脸上不似作假的忧虑与急怒,常瑶一时之间有些难捏不准。
若是靳尹知道了这则预言,他会选择怎么做呢……?
对比眼下混乱的事态,製造一切乱源的司天监此时彷彿远离尘嚣,遗世而独立,显得格外寧静。
但儘管处得再远,若是有心,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司天台上,一道人影默然佇立,俯瞰着白天的皇城,不同夜晚时万家灯火的璀璨,连绵巍峨的皇宫,櫛比鳞次的屋舍,熙来攘往的人群,此刻在他眼中都显得那样渺小,不知愁地生活着。
然而这世间,“愁”永远是解不开也捨不下的,一旦种下心间,便永困其中。
从来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
步夜轻笑一声,「芸芸眾生,谁生谁死,皆握于君手,而君之命,却在我手。你说,这一局,是谁赢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人影步上台阶,来到了他的身后。
季紓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复杂,如在看一个陌生人,沉声问道:「为什么?」
--这跟他们说好的不一样。
为了查明当年真相,还当年因此事受累的人一个公道,他们几人团结起来,早已说好里应外合,彼此互助。
这一次七星楼之事,为了掩盖刺客身分,转移焦点,顺道藉机旧事重提,散播旧时的那则讖语,结合七星楼意外,就是为了扰乱视听,试图引出当年司天监的真相。
但昨日司天监新做出的那则预言,分明不在计画之中。
步夜侧头看他,平静道:「没有为什么。」
季紓皱眉,「你知道预言一出,眾人目光便会转移,届时祸水东引,太子即会安然无恙,你我便功亏一簣。」
「我知道。」
他回答的太过冷静,让季紓不免一愣,继而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道:「你后悔了。」
他如此平静,丝毫没有一点被人拆穿的惊讶或心虚,甚至连解释也没有。步夜不是个攻于心计的人,更不擅长偽装,他看似随和,实则冷心,当年若非他们目标一致,他亦不会愿意替他掩饰身分。
如今他这般作态,便只能证明他后悔了,不愿再与他们做同道之人。
果然,步夜冷心一声,答道:「是,我后悔了。」
「你选择了他,须知人贪其利,与虎谋皮,来日亦会为虎所噬。崔司淮,」他沉声唤道,「你真要为了这样的人,背离本心吗?」
崔司淮,这三个字,彷彿一道咒语,自尘封已久的过去中,缓缓捎来一丝过往的微光。
步夜听着这三个字,微微恍神,视线落在了手中的星盘上,那星盘有了些年岁,是故去的父亲唯一留给他的旧物,凝视着它,彷彿在凝视着一生的挚爱般,目光恍惚而温柔;再然后,目光顺着一线折射的微光,一点点移动,看向身前的季紓。
眼前之人,身姿清矍,清正如松柏,皎若云间月,儘管在知悉他做出了何等事后,眼里亦无愤恨,看向他的眼中充斥着对美玉蒙尘的叹息与哀痛,只是对他择错的不捨。
步夜的目光闪动着,缓缓开口道:「事到如今,我没有做错。」
闻言,季紓目光一黯,似乎内心对他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令他不由得感到失望,不再言语,转身就走。
然,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没有说谎!」
季紓目光一紧。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说谎。」步夜的表情再次恢復成平静,平静地看不出波澜,「不管是方才所言,还是那则预言--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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