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常瑶紧紧抱着怀中的小竹泪流满面,而凌思思则拉着季紓的手,不忍地别过眼去,眾人皆沉默地站在一旁,屏息无声。
维桑站着不动,定定地看着早已闔上眼睛的少女,半晌,才走了近前,生前不敢诉说的情意,到了死后才有机会洩露,他红着眼,在小竹身前蹲下身,素来雷打不动的扑克脸上第一次有了泪痕。
儘管小竹曾背叛了他们,可到底是经歷过许多,多年的情感又怎会轻易勾销?
一片低迷中,唯有靳尹亲眼看着这一切,哈哈笑了起来,「贱人竟敢背叛我,如今还不是落得这般下场,谁也回不去,又谁比谁高贵了哈哈哈……」
「闭嘴!」
「怎么?你们亲眼看着,背主奴才,便是落得如此下场……」
一旁靳尹被将士押着,围在院中,却仍口吐恶言,极尽羞辱,凌思思本就难过,听他骂得不堪入耳,心里不禁更是气愤。
「够了!你就非要沾这么多血吗?」凌思思气得朝他吼了一句。
靳尹一愣,自有记忆以来,凌思思从未对他怒目相向,哪怕是先前反目成仇,她也只是气得骂了几句,可如今她却是为了旁人大发雷霆。
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叛徒。
靳尹看着凌思思红了的眼眶,再看向自己身上,玄色锦袍上果然已满是血污,有他自己的,也有旁人的。
凌思思瞪着他,心中却恨意难消,逕自朝他大步走了过来,随手抽出一旁将士的佩剑,横在靳尹颈上。
靳尹看清凌思思冰冷的神情,敛了笑意,周身寒冷,「这次,是你来杀我的。」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凌思嬡形容枯槁,叫它一剑穿心,亡命大牢的画面。
那时她曾满眼怨恨,誓言来生与他再不相识,可明明这一次已经不一样了,就算换了位置,她还是不爱他。
靳尹绝望道:「你杀我,凭什么不杀他?他也骗了你!」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满口仁义道德,身为臣属却覬覦君妻,你以为他就没有骗过你?」靳尹自觉她不会爱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寧愿玉石俱焚,也不愿替人做嫁,「你口口声声说上一次是我辜负你,可他难道就没有做过?那些阴谋算计,只怕他倒比我熟悉呢。」
他说着,视线故意越过她,去看身后的季紓。
「那又如何?」她的声音抬高,没有任何犹豫,扬声道:「过去如何,我不在意,重要的是现在。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甚至和我一起,做了很多事,救了很多很多人……」
在不为人知的剧情空白页里,他和她一起,为了眾人的生计而奔走,儘管很难,儘管那些人根本不过是剧情里叫不出名字的路人甲,他其实根本不必管,可是他愿意。
他愿意保护她,也愿意守护其他人,凡行正坐直,坦荡于世,方为本心,那便是他一生所奉行的道心--
可他永远不会懂。
「感情,从来不是优劣取捨,是因为那个人,所以才选择他。」凌思思继续缓慢地说道:「更何况,我与他有好多年的情分。」
靳尹的嘴角垂下,笑容陡然消弭,因为他意识到她这一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刻意想让另一个人听见。
在她身后的季紓闻言,目光闪烁,望着凌思思的眼里一下流转万千思绪。
「别说了!」靳尹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传话,伸手攥住了凌思思的衣角,冷笑:「你们有多年的情分,那我呢?我又算什么?明明先前说喜欢的人是你,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却忘得一乾二净?」
「我没有忘。」凌思思望着他,眼中有种晦暗的平静,「我也曾经真心喜欢过你,为了你捨弃家人,只想你能成就功业。」
靳尹有些惊讶,因为这是第一次,凌思思第一次在他面前平静地提起“梦中”之事。
「在你还是四皇子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过我,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并不是真心喜欢我,我从小长于世族,纵然天真,也该分得清真情假意;我是曾经怀疑过你,可我选择相信,信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我。」
她将往事缓缓道来,四周几人不免有些担心,可季紓却明白,她现在说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凌思嬡--那个故事里错信了人,落得眾叛亲离悲剧下场的可怜女人。
「我知道你幼时多舛,拼命地想往上爬,急于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是可有可无的弃子,所以我为了你,不惜以命要胁逼迫阿爹临时毁约,转而主支持你;甚至主动退让,委身做妾;乃至于捨弃家人,背弃一切,换你成就千秋功业……哪怕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从没爱过我。」
「不,我不是……」靳尹听她提起梦中之事,感到头晕目眩,晃了晃脑袋,急于向她解释,却被她出言打断。
「那一天,在你来之前,其实阿爹曾经让维桑来找过我,只要我愿意放下一切,他就能带我走,但我没有。」她看着他,自嘲一笑,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继续道:「你知道吗?一个被放弃,一无所有的人,在牢中会遭遇到什么?你担心我会洩露秘密,坏了你的计画,可你不知道,我让人传信予你,其实只是想要最后亲口听你说一句真心话,哪怕只有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真心,她也愿意原谅他,欺骗自己他也曾爱过她,只是不得不错过。
这样,也许她的心里会好过一些--当时的凌思嬡是保持着最后一丝侥倖这么想的。
「可事实是,你亲手杀了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而这一次,很不幸的,你唯一拥有过的真心,也是被你亲手推开的--」凌思思垂眼,「我说出来,免得你到死都不知道。」
靳尹神色震惊,他确实不知道。
在他反覆做起的那个梦里,在他的记忆里被美化得只剩下震撼与梦醒后胸口处莫名的空虚。他只记得自己要抓住那个令他悵然若失,反覆忆起却又失去的人影,甚至没有留意到她身上有伤,又是如何狼狈。
「你说你爱我,那你又是喜欢我什么呢?」凌思思的剑尖挑起他的下頜,冷淡道:「说起来,那个时候的凌思嬡,从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不知烦恼为何物,视钱财如粪土,烟视媚行,任性妄为,该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了吧?」
凌思思的杏子眼里黑白分明,口中说的话如此无情、残忍,一字一句将“她”曾经的真心,毫无保留地剖了开来,给了眼前的男子。
「你明明讨厌我,却要为了达成目的,不得不利用我,处心积虑地讨好接近,将我对你的真心视作解闷的玩物,背地里践踏、嘲笑,我从前不知道,因为那时候的凌思嬡……对你很认真。」
靳尹欲言又止,凌思思平静的话语彷彿一把利刃插进心脏,搅起闷痛。
「可你不是啊。你说喜欢我,只是因为凌思嬡对你好,事事都为你,你想要永远有人等你,有人爱你……」
凌思思脑海中浮现出漫画剧情里,凌思嬡每一次是如何揣着一颗炙热的心,却一次次被他利用、丢弃、践踏,到最后体无完肤的样子,还有冷宫中那个汲取着世间邪恶长大的孩子,她觉得其实漫画里的凌思嬡与靳尹都一样可怜。
她的剑尖一路向下,在靳尹的衣袍上留下不起眼的划痕。
「哪怕被你背叛,一剑穿心也要原谅你……」凌思思手上用力,剑尖抵在他胸前的伤口处,「但那是不可能的。有些事,经歷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如今我这样对你,你还喜欢我吗?」
靳尹嘴角滑落血丝,胸口方才的箭伤被她持剑抵着,再次撕裂开来,腥红的血色汨汩渗出,他紧紧咬着下唇,黑眸一转,盯着眼前的凌思思,油然生出一种无力的屈辱。
梦里,他刺了凌思嬡一剑,是因为世人在他眼里不过螻蚁,有用当用,无用便杀,他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怜悯。
而凌思思的活泼灵动,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事,以及别出心裁的巧计,于眾人之中便显特别,令他不由得好奇,被她吸引,为她心动。
可当位置对调,她高高在上,睥睨一切,像对猎物一样玩弄他,便令他有些不适了。
靳尹模模糊糊中,听见了虚空中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不该心软,假设他贪恋世俗情爱,便有了软肋,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将会有其他人取代他,看来这话不假。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他不甘心……
明明凌思思喜欢的是他,他还没放弃,她凭什么忘记他去爱别人?
一切……一切都是因为季紓,都是因为他,凌思思才变了。
凌思思说的不错,他更喜欢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只在乎他一个人的凌思嬡,如果没有季紓,他没有输,那她便能永远留在他身边了。
他漆黑的眼瞳冷冷地看着他们,他太清楚要如何离间人心,知道凌思思和季紓的弱点,如何才能轻易催折他们的信任与羈绊。
靳尹的目光与季紓隔空相撞,儘管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可他还是扯了扯唇角,衝他笑了笑,「不论如何,我认定的都是你,你们便没有机会。」
「你确定是我?」凌思思挑眉。
「……什么?」
「你自以为掌控一切,却没想到你引以为傲的东西,旁人也有吧?」凌思思轻笑着俯身凑近他,眨了眨眼,「喜欢你的是凌思嬡,而我凌思思……从始至终都没爱过你。」
靳尹一愣,随即勃然变色,他直直看着眼前娇艳的一张脸,明明与记忆中并无区别,可他直到这一刻,终于觉察出内里细微的不同。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是……」靳尹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脑中杂乱的思绪,借此忘却凌思思带给他的震撼。
可凌思思偏要他明了,要他崩溃,她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说你喜欢我,却连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都分不清楚。你口中的喜欢,从来都只是自我感动,事实上你最爱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已。」
她站直身子,回想起了他告诉自己要封她为后的那一天,「记得吗,我问过你为什么答应封我为后,那时候你说是给我的奖赏,但其实是因为我做到了你一直以来想做的事--你拼命爬上高位,就是想证明给皇帝看,让他后悔曾经这样对你,所以在我为了你与阿爹决裂时,你等于也和那些曾经嘲笑看不起你的人彻彻底底地断开关係了,对吧?」
「我为什么不能与之决裂?」靳尹眼中露出极其憎恶的表情,咬牙道:「明明都流着一样的血,他凭什么这样对我,觉得我有用就让我给靳尚那个蠢货做投路石,没用的时候就丢到一边?还有那些老不死的世族臣子,既是人臣就该俯首听命,一个个却仗着世族撑腰,倚老卖老,对着皇权指手画脚,这样无用还有贰心的人留待何用?挡我路者,自该杀了,以绝后患!」
「所以,这就是区别呀。你自以为掌控一切,却错估人心;你想要眾星捧月,全世界都围绕着你,可到头来太阳和月亮都因你而陨落。」
凌思思抬头,望着远处东宫的方向,那个靳尹、乃至于所有朝代的皇子们最想住进的地方,距离帝位最近的位置,多少人为此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就只为了太子之位,可他们却没看见,在这泼天富贵、金碧辉煌之下,藏着多少晦暗。
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东宫无疑是皇宫最危险的地方,比皇帝难当的是太子,就算外表看着再尊贵荣耀,可处处都是会杀人的阴谋,处处盘算着不可告人的阴谋算计,充斥着能致死的寂寞。
凌思思随手扔下手中长剑,垂眸望着跪坐地上,毫无形象的靳尹,目光平静无波,无悲无喜道:「我们跟你不一样,是你给自己塑造了一个牢笼,困在里面,而我们已经飞出去了。」
靳尹闭上眼,感受到一股难堪的无力。
他明明能够预知未来,掌控一切,只差一点,他就能达成所愿,可凌思思却告诉他,握有这项能力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并不专属于他的特权,那就不是利器。
凌思思也知道,她却不告诉自己,选择反其道而行,偏要走上一条命运之外的路。
他素来不喜所谓宿命,觉得人定胜天,可原来真正做到的是凌思思,他也不过是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事实证明,让他由衷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
而凌思思就那么站着,冷眼看着靳尹一下颓败的神情,最初内心深处因他而生的酸涩与钝痛也消失殆尽,唯有彻彻底底的漠然。
「靳尹。」她直直地看着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你说你爱我,我告诉你……我从未相信。」
身中两箭,失血过多,本就是强弩之末,靳尹听见她这毫无波澜的一番话,喉中涌上一抹腥味,一口血顿时喷了出来。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去瞧她的身影,可只瞧见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脚边的裙襬荡漾涟漪,她头也不回,走到了另一个男人身边。
见凌思思回来,几人都担心地围在她身边,怕她受伤,她轻轻地摇头,身侧的手被季紓握住,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这个画面落在靳尹眼里,无疑是种挑衅,彷彿在嘲笑他的落败。他垂眼看见那把被她随手扔下的剑,就像他好不容易捧出自己的一颗心,却被她弃若敝屣,都是一样的。
他魔怔般望着,眼里转过一抹疯狂而诡异的笑意,嘴角腥红的鲜血不断落下,可他似毫不在意,望着身前的人影,似哭似笑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很可笑?」
季紓闻言,不动声色将凌思思拉在身后,而其他人亦戒备地围在一起,以防他突然暴起。
他们如此紧张,靳尹忍不住轻笑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目光直视着被几人护在身后的凌思思,缓缓开口:「凌思嬡,是你让我学会了喜欢、期盼、酸楚、失望和怨恨,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可是你们永远也没办法在一起!」
意外的发生只在顷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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