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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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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木匠郑树是在一个天空飘着细雨的早晨被镇上执法队带走的,当时正在刷牙的儿子郑凡嘴里咬着一把牙刷,满嘴泡沫地冲过去阻挠,那位后脑勺有一绺刀疤的执法队队长一脚将郑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鸡的郑凡跌坐在一摊鸡屎上。

乡下木匠郑树一开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庄上人都说田老七是在开着拖拉机贩猪的路上被卡车撞死的,很惨,尸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场烧了,那就是惨上加惨。郑树心一软,去了。这一去就违反了严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被罚了三百块。天黑放回来的郑树晚饭一口没吃,他坐在水缸边抽了一晚上烟,后来,他攥住儿子的手,说:“等你将来考上大学,成了知识分子,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郑凡大学毕业的时候,压根就没人承认大学生是知识分子,大学生像蝗虫一样漫天飞舞,投简历、堆笑脸、装孙子,工作还是难找,计算机、金融、法律专业还好一点,中文、历史、哲学这些专业要想找一个好饭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马迁、苏格拉底从坟墓里爬出来亲自招聘。所以中文系毕业的郑凡在别人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当年私自割棺材被罚了三百块钱的父亲激动得逢人便吹:“我儿子考到大上海去了,还了得,马上就是大知识分子了,镇执法队算什么鸟东西。”庄上人沿着木匠郑树的情绪往下说:“等郑凡当上了大知识分子,回来让执法队的王八蛋们全都跪在你家门口。”

郑凡本以为三年研究生读完最起码能算个小知识分子,可不知从哪一天起,“知识分子”一词说起来有点拗口了,酸歪歪的,广告、宣传、推荐材料中只提及股票专家、经济学家、妇科专家、文化学者、策划大师、销售总监、营养导师、易经大师、职业CEO之类,没人介绍谁谁谁是知识分子,如今的世道,知识要是不能跟灯红酒绿挂上钩,不说是反动的,最起码是无用的。郑凡一开始有点不服气,师兄老豹将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你以为你是谁,干上一年,你能在上海买到一个香烟盒大的平方米吗?”说这话的时候,汤臣一品的房子还比较便宜,才卖到每平方米十二万。

毕业前一年,除了做论文,郑凡和千千万万自以为混成知识分子的研究生一道,苍蝇一样地叮住上海死死不放,他们盲目而自负地寻找任何可能的落脚点。然而,郑凡想留在上海,上海并不想留他。高校连博士生都难留下,名校和海归的博士还得看哪个庙里出来的,就算硕士郑凡能留在上海的中学当老师,按师兄老豹的话说,你这个外乡人要是能在上海买上房子,娶上老婆,那就相当于塔利班攻克了华盛顿并躺在白宫草坪上喝起了嘉士伯啤酒,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一家营销策划公司的老总从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断定是一个江湖骗子,他很轻浮地翻看着郑凡的求职简历,漫不经心地感慨着:“谁想出的馊主意?弄这么个古代文学专业,不研究活人,专研究死人,你来,会坏了我们风水的。”郑凡本想回一句“你门口的牌子应该换成算命公司”,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真正让郑凡绝望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那个化妆很不得体、牙齿却很好的女人,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过女明星的气质,“很抱歉,我们老总只喜欢古代瓷器,不喜欢古代文学。”

上海是一座对外国人和有钱人开放的城市,港台明星、外商巨贾、大款小秘们都来了,他们在“汤臣一品”买均价三千万一套的房子,居然轻松得就像买均价三毛钱一根的黄瓜。那些钱多得成了累赘的富豪往黄浦江两岸一站,博士生都别想凑在他们身边喘气,像郑凡这类冷门专业的硕士生要是赖在上海再不走的话,要么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要么就是准备进精神病院,他觉得自己是上海这座大都市里的一颗假牙。这种毁灭性的感觉相当糟糕,于是,在上海的最后一段日子里,郑凡不再去找工作,而是一头钻进了网吧。他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了虚拟的网络上,他在网络游戏中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包养女明星,一种报复式的快感犹如死里逃生。可到后半夜的时候,郑凡突然又陷入巨大的空虚和恐惧之中,他觉得这种颓废和没落的情绪只能让下一个夜晚更加黑暗,可天亮后还得吃早饭。于是郑凡在网上搜索上海之外的城市,一个月之后,他的工作和女友居然都在网吧里落实了。

网名“流落街头”的郑凡在网上邂逅了K城的“难民收容所”,他发觉这两个网名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人,一搭讪,两人都用赵本山小品《卖拐》中的台词在屏幕上说“缘分呀”,郑凡压根没想到“难民收容所”居然还是个女网友,问她为什么起这个网名,“难民收容所”在屏幕上敲了一个调皮的笑脸:“因为你流落街头了。”郑凡说:“我真想娶你。”女网友又给了一个笑脸:“放弃大上海,你今天来K城,我明天就嫁给你!”郑凡做出了一个严肃的表情:“我们打赌!”女网友回了一个同样的表情:“谁不赌谁是小猪。”

郑凡打赌后在网上看到了K城文化局艺术研究所正在公开招聘的启示,于是连夜爬上火车直奔K城,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艺术研究所那位头发很少的所长有些担心地对郑凡说:“事业编制,研究戏剧,工资不高,也没啥待遇,跟上海不能比……”被网络爱情煽动得失去理智的郑凡脱口而出:“只要不被饿死,没问题,何况还有‘难民收容所’。”

所长一头雾水。

2

郑凡是扛着一个蛇皮口袋来K城报到的,蛇皮口袋里塞满了古代文学和现代梦想。

K城的大学同学舒怀和黄杉晚上为郑凡接风,这两个哥们似乎混得并不如意,舒怀在一家经常被银行上门逼债的民办中学教书,每月工资扣除房贷,两块多钱一包的劣质香烟都抽不起;黄杉在一家发行量极其糟糕的行业小报当记者,平时靠写一点吹捧报道能捞到一些茶叶烟酒之类的小外快。

舒怀能在三环边住上两室一厅的房子,全仗着他父亲在乡下一个废弃的窑洞里违规生产鞭炮交了首付,而黄杉连房子都没有,所以为郑凡接风只能窝在舒怀家的小客厅里,舒怀买了一大堆卤菜,黄杉拎了两瓶别人送的酒,舒怀女朋友悦悦下班还抱回来一个西瓜。应该说,一开始接风的气氛还是相当轻松愉快的,可一瓶烈酒下肚,说起眼下尴尬的境遇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这几个下不起馆子的同窗说着说着就不靠谱了。舒怀红着眼对郑凡说:“信不信?我揣着氰化钾,去滇缅边境,狠狠地干上一票,干成了一辈子花天酒地;逮到,当场咽下氰化钾,省得审来审去的还得被枪崩了。”郑凡说:“那我就去当缉毒警,逮到你,悄悄地把你给放了。”黄杉给每人杯里倒满酒,摇摇晃晃地从一堆鸡鸭骨头中站起来:“你们说的都是醉话,干不成的。不瞒你们说,我已经在网上,在网上漂了好长时间,我想找一个富婆,把自己的身体和青春搭一起卖了。”悦悦看着三个神志不清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胡说八道,气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无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满地摔碎的酒杯、碗碟还有鸡鸭的残骸与酱油的汤汁一片狼藉。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迷你小音箱里流淌出《地中海月光》曲子,窗外一轮圆满的月亮悬挂在空旷的天上,一动不动。

郑凡上班的头一个星期睡在办公室里,口袋里没钱了,他不能天天晚上去网吧,不去网吧就没法找到“难民收容所”。从应聘到来K城上班,郑凡一直不敢跟女网友见面,凭感觉,那是一个单纯得可以被拐卖掉的女孩子。拿不定主意的郑凡那天在网上跟女孩试探着聊了起来。郑凡:“我在K城,就在你楼下。”女孩:“那你就上楼吧,明天一早我们去登记。”郑凡:“你就不怕我是骗子?”女孩:“只要你来K城工作,你是骗子我也认了。”

上网吧太费钱,郑凡很小心地问所长:“办公室里什么时候能上宽带?”所长说:“所里经费紧张,再说搞戏剧研究又不是搞市场研究,不需要上网。”所长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茶杯、洗脸盆,皱了一下眉头,“房子还没租好?”

郑凡立即跟黄杉借了二百块钱,当天就在三环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间平房。这儿离上班的地方远,要倒三次车,可离舒怀近,隔两条马路,离黄杉也只有一站路。刚修好的三环将城中村一劈为二,这里地处偏远,环境恶劣,所以租住在这里都是些收破烂的、做卤菜的、磨豆腐的、炼地沟油的、逃避计划生育的、偷情私奔的,还有一些下等妓女、无良小偷、打手、民工等各色社会闲杂人员。房东拖着一条残废的腿说:“要不是这屋里死了孩子,一百二十八我绝不出手。”两个月前,一对做裁缝的乡下夫妻唯一的儿子喝了三聚氰胺奶粉后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不久就挑着缝纫机回乡下去了。郑凡管不了许多,不要说是死过孩子的屋子,就是死过几万人的奥斯维辛毒气室,只要省钱,他就住。

郑凡搬进来后的第二天晚上,舒怀、悦悦还有黄杉都来了,这次悦悦花钱买来了几包卤菜,还有一袋花生米,黄杉在城中村杂货铺里拎了一捆啤酒。昏黄的灯光下大家一人抓着一瓶啤酒你来我往地喝上了,悦悦对郑凡和黄杉说:“上次我很失礼,不该掀翻桌子,还望两位哥哥宽恕!”悦悦在K城一家代理美国生物保健品的公司里做业务推销员,她说那天在一个客户办公室推销深海鱼油的时候,那位腕上套着金链的客户居然提出要包养悦悦,悦悦气得当场想掀翻客户的办公桌,所以听到黄杉说想被富婆包养时,被激怒的悦悦就掀翻了自己屋里的餐桌。

黄杉举重若轻地说:“你掀得对,都怪我们酒喝多了,胡言乱语。不过,我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最后一个贵族怎么会傍富婆呢?”舒怀也趁机标榜自己:“我堂堂的人民教师,更不会去贩毒。”郑凡抹一把嘴角的残酒,反击道:“被生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贩毒、傍富婆,脑子里闪一下这些念头,很正常。白日做梦是缓解压力的最好药方。”黄杉反驳说:“我们受党教育这么多年,这些念头闪都不该闪一下。”舒怀趁热打铁说:“你读了研究生,不能知识比我们多了,境界却比我们低了。”郑凡放下手中的酒瓶:“真是奇了怪了,贩毒、傍富婆,明明是你俩说的,反倒教育起我来了!”同学之间不着边际的争论总是不了了之。

这天夜里,郑凡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一夜跑了六趟旱厕,第二天到办公室打电话问舒怀和黄杉,都说拉得一塌糊涂,不知是卤菜变质了,还是啤酒过期了。郑凡问悦悦怎么样,舒怀说悦悦正在医院里吊水呢。

3

郑凡第一个月工资扣除杂七杂八后,还有两千一百六,比舒怀、黄杉都高,哪怕多一块钱,他觉得研究生就没白念。这座二线城市里,人均工资只有一千三百多块钱,所长对他说:“你在我们所里也算高工资了,不过要是想结婚、买房子的话,你娘老子要是不愿倾家荡产花光一辈子积蓄,没戏。”郑凡说:“娘老子乡下的,我就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怎么花?”

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财的郑凡根本不理睬所长的危言耸听,下班回到出租屋关起门来,激动地掏出钱反复数了好几遍,一分不少。于是他钻进城中村一个苍蝇很多的小吃店很奢侈地点了一碗面条和一个卤猪蹄,匆匆吃完,然后直奔路边一个未成年人严禁入内的网吧,尽管网吧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未成年人。郑凡管不了这些,他在一台电脑前坐定,紧急寻找“难民收容所”,不在线上,一看时间,七点四十,郑凡这才想起女网友要到晚上九点才下班。

女网友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九点半的时候,韦丽上线了。韦丽问郑凡为什么好多天不在线,郑凡说自己要熟悉新的工作岗位,很忙,工资没发,也没钱上网。

韦丽:“新工作岗位在上海什么地方?”

郑凡:“在K城文化局艺术研究所。”

韦丽:“你是不是因为我少了一只胳膊,就用这种温暖的谎言来安慰我?”

郑凡:“不是,两个星期前,我就告诉你我在K城。”

韦丽:“那我叫你上楼,你为什么不见我?”

郑凡不说自己对不曾谋面的韦丽充满了戒备,而是说自己居无定所,口袋里没钱,见面连吃一碗面条的钱都付不起,过于寒碜会使韦丽一脚将他踢开。韦丽说:“我就是你的难民收容所,哪有把你踢开的理由?”

郑凡:“如果我现在在K城,你明天就嫁给我,这话还算数吗?”

韦丽:“当然!说出你单位的地址。”

郑凡:“北城路148号大院,艺研所在一幢三层红楼的第二层,我在左首第三间黄梅戏研究室上班,办公室里没有空调,有吊扇。”

韦丽:“(一个惊讶的脸)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你住哪儿?”

郑凡:“三环南路城中村刘里巷27号大杂院内。”

韦丽:“我现在就过去!”

郑凡准备敲上“你能不能冷静地再考虑一下”,韦丽已经下线了。

巷子里的路灯大多数坏了,少数亮着的灯在蚊蝇飞舞的夜空里割出一小块有限的光亮,大部分道路和房屋都沦陷于黑暗中。郑凡匆忙赶回出租屋,一开门,身后尾随着的几只蚊子一起进了屋子。郑凡点起蚊香,刺鼻的烟雾缭绕在狭隘的空间里,很快蚊子就下落不明了。郑凡正在担心韦丽真的会来,腐朽的木门敲响了。

站在面前的韦丽是一个简单而秀气的女孩,像香港女星梁咏琪,只是年龄好像比梁咏琪要小不少。他们几近荒诞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没有一点陌生感,轻松得像是青梅竹马的幼儿园同学。韦丽见面第一句话是,“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郑凡被韦丽冒失的问话逗乐了:“《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次见到黛玉时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确实在网上见过。”

韦丽挤了一个小时公交车才赶过来,虽然立过秋了,天还是有些热,喝下一茶缸凉白开,韦丽用一张旧报纸扇着风:“小雯跟我打了两盒冰淇淋的赌,她说在网上赌咒发誓的人都是骗子,我不是骗子,你当然就不会是骗子。”

郑凡将一把折叠纸扇递给韦丽:“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子?”

韦丽将手中的纸扇猛扇一气:“你人都来K城了,怎么会是骗子呢?”

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水瓶里的水早喝光了,出租屋里的话题好像才刚刚开始,除了神交已久,他们不仅没有“见光死”的挫败感,而且都感觉到对方比想象的还要好。郑凡知道韦丽来自一个小县城,父母下岗后在县城里摆地摊卖水果,自己商校毕业后因相貌出众被家乐福录用为收银员,由于学历低,工资只有八百块钱一个月,说到收入,韦丽慷慨陈词:“资本家残酷剥削我们无产阶级,总有一天无产阶级会团结起来,反抗并推翻资产阶级反动统治。”韦丽在自考大专,她说这是《社会发展史》中说的。郑凡说自己的父母是农民,父亲是乡下一个失业的木匠,母亲和父亲一起守着几亩薄地和十几只鸡鸭,一年的收入不够进县城医院看几次感冒打几次吊针,父母得了病一般都硬扛着,在乡下不倒下就不算生病。郑凡以韦丽的表述方式自嘲着:“你看,我们都是被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同病相怜呢。”韦丽在翻看郑凡的硕士学位证书的时候,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都二十七啦!太可怕了。”郑凡说自己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将学校里的一个汽油灯打碎了,吓得有两年时间死活不愿上学,耽误了,大学毕业又读了三年研究生,这才把自己熬成小老头子。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一清早在院子里转悠,看到郑凡出租屋里亮着灯,就将脑袋凑到窗子跟前向里看,屋里的郑凡看到窗外毛玻璃上贴着一个含糊的脑袋,起身开了门,房东捧着一把茶壶,一伸脑袋,见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郑呀,只要公安不过来找麻烦,我才不管你闲事呢。”郑凡有些恼火地反击房东:“他是我老婆,公安找什么麻烦呀!”

这句话被屋里的韦丽准确无误地听到了。

郑凡进屋后,韦丽从那张腿脚松懈的木椅上站起身:“你怎么说我是你老婆?”

郑凡说:“你不是说,只要我来K城工作,第二天你就嫁给我的嘛!”

韦丽说:“可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跟你登记呀!”

郑凡说:“那我们现在就去登记!”

韦丽说:“时间还早,先吃早饭,吃完早饭再去,我请客!”

郑凡说:“你到我这来,当然是我请客。”

韦丽说:“什么你这我这的,登完记,我们就是一家子了。”

郑凡看韦丽不像是开玩笑的,措手不及中,有些自乱阵脚:“见面还没到二十四小时,我们真的就登记了,就这么结婚了?没钱,没房,也没征得家长同意。”

韦丽愣住了:“怎么,你反悔了?”

郑凡说:“没有呀,我是怕你以后跟着我受罪。”

韦丽说:“你怕我不怕。你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马上就去超市上班,QQ上名单一拉黑,从此一刀两断。”

韦丽说着转身就走。郑凡一把拽住韦丽的手:“我人都到K城来了,还有什么反悔的,走,先去登记,拿了证再吃早饭!”

4

在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严肃和神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的,郑凡记得一位讲后现代主义的教授在课堂上慷慨陈词,唾沫星在粉笔灰中乱溅。

结婚不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媒妁之言,不需要开介绍信,也不需要亲朋好友参谋把关,只需要两个人怀里揣着身份证就行了,到婚姻登记处现场照相、现场拿证,半支烟工夫就可把一生的大事搞定。然而,农民后代郑凡内心深处远没有他在网上表现得那么潇洒和前卫,他觉得如此草率的行动就像在电脑上打游戏,太随意了,站在婚姻登记处门口时,与郑凡手指紧扣的韦丽问郑凡:“你怎么手心里都是汗?”

韦丽去马路对面的打字社复印身份证,郑凡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黄杉笑得有些失控:“一大早给我玩幽默,想改行当赵本山?”

郑凡说:“这是真的,没骗你。”黄杉说:“不是骗的,就是编的,二十二岁,长得还像梁咏琪,一下线就跟你去登记,你以为你是刘德华、谢霆锋呀!”郑凡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当我没说好了。”黄杉说:“我要看报纸清样,没空陪你白日做梦,晚上把新婚妻子带过来,凭两人结婚证,请你们下馆子吃火锅。”

郑凡又给舒怀打了一个电话,舒怀在电话里相当冷静:“新新人类玩裸婚也是有的,那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因为爱情。你最好先去调查一下,看看身体有没有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脑血管畸形之类的,那可是随时要出人命的。狐臭问题不大,可以看好的。”

郑凡说这都已经站到结婚登记大厅门口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舒怀安慰他说:“不要紧,把证拿了,晚上我们先把黄杉的火锅吃到嘴,真要是同床异梦,把证吊销掉就是了。说老实话,驾驶证、厨师证、健康证、残疾证、学生证,所有证中,最不靠谱的就是结婚证,吊销得最多的也是结婚证,你也别太当一回事。”

韦丽手里攥着身份证复印件过来了,她问手里抓着电话的郑凡:“给你父母打电话了?”郑凡说:“我父母在乡下,没电话。你呢?”韦丽拉着郑凡的手往结婚登记大厅走:“我不告诉他们。”

为了等韦丽下班,郑凡、黄杉、舒怀、悦悦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才吃上火锅,韦丽没到前,黄杉、舒怀、悦悦把郑凡的结婚证像验证假币一样反复推敲了许多遍,悦悦有些惊讶地说:“现在的女孩子胆子太大了,有个性!”黄杉将结婚证扔到郑凡怀里:“假的!假证贩子那里买的。”郑凡急得涨红了脸:“你不想请客就直说,凭什么说结婚证是假的?”

正在争得兴起的时候,韦丽来了,跟大家一见面,所有人都傻了,一个清秀而纯朴的女孩,看不出半点前卫,也看不出身上有多少人间烟火的气息,郑凡从大家惊诧的眼神中收获了一份自信和得意,他拉着韦丽的手向各位介绍说:“韦丽,法国家乐福超市收银员,从毕业到现在天天数钱,经她手数的钱,可以买下一座城市。”韦丽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韦丽,很抱歉,我因为数别人的钱来得太晚了。”大家都被韦丽轻松的情绪感染了,相互寒暄几句,各就各位。

菜早就点好,麻辣火锅里已经咕咕噜噜地沸腾了。韦丽落座前从人造革坤包里掏出结婚证:“郑凡说凭结婚证吃火锅,我带来了!”

黄杉有些尴尬,他要凭借自己的如簧巧舌迅速改变这顿火锅的性质:“没证吃火锅,这顿饭是同学聚会;有证,那就是给你们摆婚宴,意义完全不一样。”这么一说,大家都说言之有理,于是共同举杯,热烈庆祝,吃火锅的气氛好极了。悦悦挨着韦丽,将一块黄喉夹到韦丽的油碟里,两人一见如故,亲热得有些过头,说话就无所顾忌了:“你年龄比我小,胆子比我大,舒怀有房子我都不敢拿证。”韦丽说:“悦悦姐是不是还想要一部车?”悦悦摇摇头:“总觉得心里没底。”黄杉插话问:“是你对舒怀没底,还是舒怀对你没底。怎么个没底?”悦悦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她说:“没底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个结论,具体的不好说。”她将头转向韦丽:“小妹,你说是吧?”韦丽说:“我对郑凡有底,他说话算数,放弃大上海,说来就来了。我也说话算数,昨天见面,今天我就跟他拿证了。”

黄杉感慨万千地喝了一杯闷酒:“怎么好女人我们就遇不到呢?玲玲跟我好了三年多,要是不采取措施的话,孩子都会叫我爸爸了,可她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人和洗脸池边的半瓶资生堂润肤水一同消失了。”说起玲玲跟一位东北的五十多岁皮货商结婚的事,酒喝多了的黄杉痛苦得哭了起来:“找一个五官健全的人不好吗?非要找一个门牙少了三颗的老头来腌臜我。我他妈宁要三颗门牙,也不要三套房子三辆车子。”

韦丽拿起一张餐巾纸递给黄杉,一脸的迷惘,灯光和火锅的雾气笼罩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话题由轻松而变得沉重起来,舒怀问韦丽:“你爸妈也不介意郑凡租住在城中村,而且隔壁还住着一个卖老鼠药的小贩?”

韦丽喝了一口火锅汤,太辣,她伸出了舌头,说话的声音也是火辣辣的:“城中村挺好的呀!隔壁有老鼠药卖,屋里就不会有老鼠。这事跟我爸妈没关系,郑凡,你说呢?”

郑凡得意地说:“当然。”看到被玲玲抛弃的黄杉和被悦悦悬挂在半空中的舒怀,一种肤浅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在郑凡心里很盲目地弥漫着。

散伙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火锅店门口,闪烁的霓虹灯下,他们正准备一同挤公交车回去,韦丽接到了一个电话,韦丽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对着话筒说:“我在新城火锅店门口。”

一行几人很诧异地看着紧张而焦虑的韦丽。郑凡问:“怎么了?”

这时,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小轿车停在他们面前,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拉起韦丽就走:“快,快上车!”

韦丽对郑凡仓促地说了一句:“我有急事!”话还没说完,车子拖着一串黑烟疾驰而去。

黄杉满嘴麻辣的气息,他吐掉嘴里的烟头:“这叫什么话,新婚之夜新娘被人家塞进小轿车拉跑了!”

喝了不少啤酒的舒怀也跟着起哄:“吊销执照,证件作废!”

郑凡将脸凑到黄杉和舒怀的面前,一字一句告诉两位同学:“你们知道吗?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信任韦丽,这个人就是我!”

秋天的夜晚讳莫如深,街灯在固定的位置上按部就班地亮着,一绺尖细的风划过街市,郑凡看到灯光简单地晃了一下,夜空纹丝不动。

5

一同在家乐福打工的小雯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网络骗子骗去了三千块钱,还骗去了身子,听说小雯怀孕后,镶着一颗烤瓷牙的骗子彻底消失了。小雯姑娘在韦丽拿证的这天晚上,一时想不开,爬上六楼楼顶准备一跳了之,小姐妹哭成一团,中方经理苦口婆心,都没用。小雯跳楼前荒唐无理地非要见韦丽一面,她要责问韦丽凭什么自己在网上遇到了骗子,韦丽遇到的就不是骗子。

跟着经理的车赶到现场后,韦丽对小雯说:“你先下来,我正在调查‘流落街头’是不是一个骗子,落实了之后,我陪你一起跳!”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睡的韦丽在电话里跟郑凡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并强调小雯情绪很不稳定,领导让她看住小雯,她要陪小雯几天,真的很对不起。郑凡很轻松地说:“只要小雯不跳楼,没问题!”拿了结婚证的郑凡很恍惚,他没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桩婚姻,只是觉得打赌赢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对下一步生活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韦丽不过来,可以让他冷静地把有些问题想清楚。他想去找黄杉聊聊。

黄杉租住在带厨卫的一居室筒子楼里,他指着屋里的大床,对有些迷惘的郑凡说:“这张床上,你知道重复过多少甜言蜜语吗?做成录音带够你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听上好几个月,现在没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留下。如今我们要是还扯什么爱情,那就太幼稚了!我为什么看好你跟小韦?因为你们没有爱情,却有信用,网上打的赌都能兑现,太伟大了!两个讲信用的人比两个讲爱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韦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车子,如今有几个女孩子能做到?”郑凡觉得黄杉言之有理,但把他们归类为与爱情毫不相干的两个赌徒在兑现赌注,郑凡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他反驳说:“没有爱情,信用是不需要兑现的,兑现的信用也是没有意义的,又不是做生意。”黄杉似乎不想跟他讨论这些话题,他说要出门去相亲,报社一个拉广告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野模特。

他们一起出门,摸索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分手前黄杉对郑凡说:“你跟小韦先把夫妻之间的事办了,然后再去考虑婚礼、买房的事,听我的没错。”

郑凡对眼下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现状无能为力,出租屋里腿脚乱晃的床上死过一个无辜的孩子,霉迹斑斑的墙上终日晃动着一家三口绝望的表情。他想买一点石灰水将旧生活的阴影刷白,还想买一个煤炉,再买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床单、枕头要换新的,他想即使寒酸,但屋里要收拾干净。韦丽进门前,最大的一笔投入是电视机。新的要一两千,口袋里钱不够了,郑凡准备去二手市场买一台旧的。

小雯被父母接回老家去了。已是拿证的第四天,一清早,韦丽给郑凡发来了一条短信:“小雯不想死了,可这会儿我想死。”郑凡很吃惊,打电话过去问为什么,韦丽说:“我想你想死了。”郑凡说:“屋里还没收拾好,你要能忍受我这阿富汗难民收容所,今晚下班就过来。”

乡下表舅是午饭后摸到市艺术研究所的,他一见到郑凡就号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把地说:“大外甥呀,四大门亲中就数你官最大,最有本事了!你可得给我做主呀!”

郑凡给表舅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慢慢说。表舅稳定了情绪后掏出了自己带来的烧饼,他只咬了一口,就没再吃了,他说:“乡下表弟在县城卖梨跟城管干起了仗,因为一位省里的大领导要来县里视察,所有主干道两边都不许摆摊,沿街卖梨的表弟刚摆好摊子还没开卖,城管上来就对着筐子狠狠地踢了两脚,态度也很凶。”表弟说,“你不让卖就不让卖,干吗要踢我梨筐?那位戴着大盖帽、眉毛粗黑的城管捋起袖子,说踢算便宜你的了,我他妈还想打你!说着下面一脚踹翻梨筐,上面一拳砸在表弟的鼻子上,表弟当场血流满面,梨子滚落一地。当年曾想到少林寺当和尚的表弟和尚没当成,武功却练就了七八分,虽荒废多年,基本功还在,于是一个连环腿横扫过去,城管捂着裤裆倒在了地上,头磕在路牙子上,后脑勺破了,送进医院缝了八针。表弟被一群扑上来的城管将腿打成粉碎性骨折,眼下正打着石膏躺在医院的床上。第一次手术已经花掉了六千多,第二次手术还得三千多,听说腿伤好了后,还要抓进去坐牢。表舅说到这又抹起了眼泪:“明明是城管先动的手,你表弟腿都被打断了,还要坐牢,这还讲不讲理!”

郑凡问表舅是怎么找过来的,表舅说,是你父亲对他讲郑凡从大上海到K城,是受到了党和政府的重用才过来的,堂堂大知识分子,找他准行。郑凡苦笑了笑,安慰了表舅几句,就给报社的黄杉打电话,黄杉说他们是一个行业小报,谁都监督不了。郑凡说:“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把这事给摆平了,不然我不好向我父亲交代。”于是黄杉答应带郑凡去找一个在信访办当差的师兄老蒋,郑凡请了假跟黄杉一起陪表舅到了信访办,信访办的师兄老蒋很热情,并当场打电话要求老家的县委督办此事。表舅非常高兴,将手里的劣质香烟掏出来,逢人便递。

天色将晚,表舅赶不回去了,郑凡咬着牙在一家小酒馆里点了一份红烧鸡、一盘梅菜扣肉,外加几个素菜和一瓶柳阳大曲,黄杉忙着跟野模约会,连饭都没吃就走了,郑凡觉得菜点多了,想退,小酒馆说点好的菜不许退。席间,表舅喝得一时兴起,说话也就刹不住车了:“当年你爸给田老七割棺材罚了三百,那时的钱多值钱呀,要是换到如今,你当了大知识分子,执法队三分也不敢罚。”闭塞的老家乡下总是把知识分子看成是知书达礼、一手遮天的大人物,好多人家中堂里至今还挂着“天地君亲师”的古训。

酒足饭饱时,郑凡这才想起,晚上韦丽下班后要过来,他决定再咬咬牙将表舅安排到小旅馆里住,买好明天一早的车票让他回去。可表舅说:“不行,我到你宿舍住,睡旅馆太浪费钱了!”郑凡急得头上直冒冷汗:“表舅,我刚工作,租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小床。”表舅说:“铺一张席子,我睡地上。”

郑凡给韦丽打电话,叫她不要过来。可电话打不通,韦丽晚上九点下班前是不许开机的,九点过后,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估计韦丽正在挤公交往这赶。

酒喝多了的表舅在郑凡的出租屋里上下左右看了又看,他抹着一嘴的油水,说话也语无伦次:“临时住的,不错了,还有煤炉,被单全是新的,不错,到底是大知识分子,这塑料盆也是新的。政府啥时候给你分楼房呀?”郑凡心神不宁地攥住手机,不停地拨着,嘴里嗯嗯哈哈地应付着:“政府不分房子了。”表舅不高兴了:“不分给任何人,也得分给你,能把县里书记拿捏住的人,还了得。”郑凡看表舅酒喝多了,随口应付着:“政府年底就给我分了。”

这时,韦丽兴冲冲地赶来了,推开门,她愣了一下,看到一个乡下老农正坐在床沿上抽着烟,她以为是大杂院里租住的收破烂的邻居,于是很客气地跟郑凡表舅打招呼:“你好,收工了?”表舅没听明白,趁着酒兴,继续发飙:“小罐子,年底等你住上楼房,我跟你爸一起过来玩几天。”小罐子是郑凡的小名。

郑凡连忙将韦丽拉到外面,连连道歉:“韦丽,真对不起,我表舅从乡下来了,死活要住这儿。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韦丽平静中难以掩饰沮丧的情绪:“我以为是你在催我快点过来,就没接电话,还想着为你省三毛钱话费呢。那我回宿舍去了。”郑凡攥住韦丽的手,他感觉到韦丽的手滚烫:“韦丽,真对不起!”黑暗中看不到韦丽的表情,可声音却已平静,她举重若轻地说:“别把我想成千金小姐,我没那么金贵。好了,你赶紧进屋陪表舅去吧,我走了!”她将一包糖炒板栗塞到郑凡手里,“在巷口刚买的,很香的!”

韦丽轻轻地走进幽暗而狭长的巷子里,郑凡望着韦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渐渐远去的背影,鼻子有点酸。

6

闪婚男女如果超过三个月还不散伙,基本上就可以过三十年。舒怀在酒桌上发表这一看法的时候,郑凡和韦丽已经在一起过了六个月,郑凡说:“你跟悦悦在一起都超过一年了,换算一下,你们在一起就可过一百年了。”舒怀谦虚地说:“我们跟你不一样,没拿证,不保险。”

韦丽百思不得其解,扭头问悦悦:“悦悦姐,为什么不跟舒哥拿证呢?”

悦悦说:“舒怀拿着一千来块工资,对将来什么规划都没有,民办中学,说垮就垮了,我心里总是没底。”

黄杉反击说:“你有房子住了都没底,人家小韦跟郑凡租住在大杂院里,不就更没底了,你见的有钱男人太多了,我真担心你推销美国鱼油把自己也推销出去!”

悦悦说:“那倒不会。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要对自己的女人负责任,郑凡每个月存一千二百块,准备买房子,这就是负责任的男人。”

舒怀辩护说自己的工资每个月也都在还房贷,悦悦指着桌上的卤菜和酒水说:“是呀,你是在还贷,还了贷后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为什么不去兼职、找零活做,双休日全都泡网吧!今天的卤菜还是我买的。”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起来,天花板上的节能灯泛出苍白的光,如同舒怀苍白的人生,他将烟头按灭在桌上鸡鸭骨头的残骸间,摇了摇头:“没劲,活着真没劲!”

已是西北风呼啸的隆冬,持久的沉寂反衬出屋外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切割着这个夜晚,郑凡听到了城市结冰的声音。

晚上回来后,出租屋的门窗已经腐朽,四处漏风,塑料盆里已经结冰,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里,暖气只装在新建的高档住宅里,潜伏在城中村里的郑凡和韦丽蜷缩在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韦丽抱紧郑凡:“我们租一间不漏风的房子,好吗?我有钱。”

郑凡对韦丽说:“你把羊毛衫穿上睡,就不冷了。钱要省下来买房。”

韦丽说:“房价那么高,干吗要买房?我不稀罕,租房子多好,我们把节余下来的钱,拿出来旅游,我想去伊拉克,还想去看看阿富汗巴米扬大佛遗址。”

郑凡用手堵住韦丽的嘴:“好了,不讨论了,我早就说过,买不上房子,没有自己的家,绝不举行婚礼。”

郑凡在韦丽住进城中村的当天就声明,只有买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才向双方父母宣布两人拿过证,如果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连个窝都没有,他夜里睡不踏实。韦丽没有郑凡那么严肃,她说没房子挺好,想住哪就往哪搬。郑凡说:“你就不怕你父母说我拐骗少女?”

从二手市场花二百块钱买来的旧彩电里费翔正在屏幕上又蹦又跳地唱着一首怀旧的老歌《冬天里的一把火》,韦丽自言自语着:“冬天有火真好,我好像身上真的暖和了。”郑凡希望这首歌能一直唱到天亮,可电视图像突然乱晃了起来,郑凡哆嗦着下床用手拍了拍电视机外壳,越拍图像越晃了。韦丽说关了算了,郑凡关了电视上床后搂着韦丽说:“等到我有钱了,我会把电视里的生活搬到你面前来。”韦丽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郑凡的怀里:“电视里的生活都是假的,我不要,我只要你。”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屋外的风声像哨子一样尖啸,这一年冬天特别冷。

快过年了,艺研所每个员工发了一桶色拉油、两斤瓜子、一斤糖果、半斤茶叶,郑凡独自一人背着这些年货回到乡下过年,韦丽要到年三十才能回到卖水果的小县城父母身边,他们约好了的统一口径是,只要家里人不问,拿证的事一个字不说。

乡下木匠郑树见郑凡背了这么多年货回来了,激动得抱着一桶色拉油久久不愿放下:“瞧这油,清亮亮的,哪像我们乡下榨的菜籽油,浑浊浊、黑乎乎的。听你表舅说,年底国家给你分楼房了,开了春我跟你妈去看看,老婆要赶紧找了,过了年都二十八了。”郑凡给父亲递了一支烟,又恭恭敬敬地点上火:“爸,国家不分房子了!要住楼房都得靠自己买。”郑树先是一愣,沉思了一会,似乎想明白了:“你们薪水高,所以才要你们自己买。要不是给你高工资,你怎么会从大上海到K城来呢?对不对?”郑凡觉得自己解释不清,只好点点头,表示承认。

父亲的心情好极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郑凡夏天毕业时被父亲杀掉请人喝酒吃了,乡下过年不杀一头猪不算过年,而且会在庄上丢尽面子,对于一个家里都吃上色拉油的郑树来说,他要考虑的不是杀不杀猪,而是到哪家去买猪,现在乡下猪难养,每家顶多养一头,过年自家吃。有人介绍说镇上养猪场胡标那里有猪。

胡标就是当年抓走郑树的镇执法队队长,因平时积怨太多,几年前在县城嫖娼时遭人举报,和一妓女在宾馆的浴缸里被当场活捉,那情景就像是从水缸里捞出了两条活鱼。胡标被双开后办了一个养猪场,生意一直不错。他对郑树说跟猪在一起心里蛮踏实的,郑树说人比猪还是要好得多,不然就不是人杀猪,而是猪杀人了,胡标嘴里打着哈哈,看郑树身边站着一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就问是谁,郑树故作平静地说:“就是那天早上被你踹翻在地的我儿子,叫郑凡,研究生毕业,在K城党和政府里上班,我表侄在县城挨打,县委书记到医院道歉,我儿子摆平的。”胡标很尴尬,连忙给郑凡递烟:“大侄子,兄弟我当年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多多包涵。”

郑凡被胡标的胡言乱语逗乐了:“这事我都忘了,你也是例行公事嘛。”

猪过秤后,总共是八百二十六块钱,胡标说只要给八百就行了。郑凡的钱全都存到银行准备买房了,艺研所本来就穷,除了工资,分文奖金没有,这次总共带回来一千块钱过年,他没想过自己付买猪的钱,可磅完秤后,父亲很轻松潇洒地对郑凡挥挥手说:“交钱呀!”郑凡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好面子的父亲把儿子当成大款了。郑凡从皮夹里动作麻利地抽出八百块交给胡标,然后又迅速地将皮夹塞进棉袄里面的口袋里,他怕父亲看到自己的皮夹空了。

郑凡知道父亲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那些希望完全是父亲躺在床上不切实际地虚构出来的,郑凡无法与大字不识几筐的父亲进行沟通,他不忍心大过年的把父亲的梦粉碎掉,所以,春节期间,他不得不配合父亲,把根本不存在的荣耀和富贵表演得异常逼真。郑凡在亲朋好友面前很无奈地被父亲一次次地神化。神化带来的轰动效应是,年初三,表叔拎了一桶米酒要郑凡跟县委书记下一道命令,让其在乡政府食堂烧饭的儿子转成国家干部,要是能当上副乡长更好。年初四,庄邻周天保拎着两只腌得金黄的咸鸭子来找郑凡,他女儿被拐骗到广东卖淫去了,请他跟省里、中央的领导说说,把他女儿尽快救回来。郑凡哭笑不得,他应付着说:“我回去后,帮你了解一下!”

晚上,郑凡对父亲说:“爸,你以后不要在外面说我手眼通天,我没那么大本事。”

父亲不高兴了:“你不要忘本,能帮助乡里乡亲的,一定要帮。现在全乡的人都知道,你从大上海回到K城,风光得很,一出手,把县委书记训了一通,你表弟不但没坐牢,政府还赔了一万多。”

郑凡说:“爸,我只是在上海当学生,不是在上海当市长,到K城也只是普通工作人员,你就不要给我添乱了。”

父亲生气了,他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站起身默默地向房里走去,郑凡小心地跟了进去,他小心地说:“爸,你不要生气。今后凡是我能办的事,我一定办!”

他觉得为了父亲,他得把不能办的事办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乡里乡亲的上访告状,求医问药,还有自己买房、结婚、办体面的婚礼,他一件都不能怠慢。

这个年过得并不轻松,为了节省话费,郑凡跟韦丽每天互发信息,诉说没有对方的寂寞与别扭。大年初一,郑凡给韦丽打了一个电话,韦丽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把你给卖了!”

郑凡大年初一听这话,莫名其妙地说:“把我给卖了,卖给谁?”

韦丽好像嘴里啃着水果,边嚼边说:“卖给我妈。”

郑凡觉得韦丽越说越不靠谱:“你喝酒了?净说醉话。”

韦丽轻松地说:“没喝酒。我妈逼我跟县里一个倒煤炭的贩子见面,那贩子在县城有一幢别墅、两部小汽车,K城还有三套公寓,你说我怎么办?”

玩花船的来了,外面响起了剧烈的鞭炮声,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淹没了郑凡和韦丽遥相呼应的通话。

7

韦丽跟母亲说自己已经拿过结婚证了,卖水果的母亲根本不相信,韦丽当场从包里掏出了结婚证,母亲看了后被女儿的胆大妄为和忤逆不孝气疯了,她号啕大哭地要去跳河,韦丽从地上拉起母亲,说:“妈,我陪你一起去跳!”

郑凡问,那后来呢?韦丽说后来母亲突然就不哭了,再也不提跳河了。

过年回来后,韦丽在出租屋里说起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很轻松。卖水果的母亲活得很实际,一家风里来雨里去地做小买卖吃苦受累只能不让一家人饿死,所以倒煤炭的贩子把房子车子亮出来的时候,母亲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对郑凡是硕士还是博士没有丝毫的概念,过年期间问的唯一的一句话:“你们住哪儿?房子呢?”韦丽说:“要房子干吗?反正没睡在桥洞里。你要是逼我嫁给煤贩子做二奶,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放火把他的房子全烧了,再多的房子也等于没房。”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其实韦丽有点冤枉了煤贩子,人家是死了老婆才托人来提亲的,顶多算填房,不是做二奶。

艺研所工资低、待遇差,所里上班就很松,一般上午去半天就行了,每个人领一个项目或做一个课题,在家研究也行。但一个课题或项目是两年还是三年完成,没个准数,也没人来较真,政府现在一门心思抓经济建设,至于研究黄梅戏之类的文化工作,相当于一个人化妆的时候多搽点粉,可有可无,无关大局。郑凡研究的是《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所长说,最好五年内弄一本书出来,到时候争取市里的文化专项基金出版,郑凡三个月就拉出了提纲,搭好了架子,反正写出来的书也没人看,也要不了那么长时间,一心想着挣钱买房的郑凡四处找兼职的活干。

在郑凡的内心深处,他自己在跟自己打赌,三年内无论如何得买一套房子,办一个体面的婚礼,把韦丽体面地娶进门,他算了一下,赌赢了的时候,他正好三十岁。上海求职失败后,郑凡三十而立的定位跟韦丽母亲一样实际,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人生的最低目标,也是最高目标。当年大学时代的宿舍里,宏伟的理想每天都在煽动着每个人狂妄而自负的情绪,情绪在相互传染后,一个比一个牛,郑凡想当一个讲授屈原和楚辞的教授,黄杉想当作家,舒怀想办一所自任校长的私立中学,坚决把老家的县一中压趴下,秦天的理想居然是当国务院副总理。可大学毕业几年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黄杉发表过十几行诗歌后,文学从此不见长进,如今落到靠栖身小报写表扬稿混点烟酒的地步,作家是彻底没戏了;舒怀私立中学校长没当成,自己落草到一个私立中学打工;郑凡当古代文学教授的美梦早已灰飞烟灭,他现在只想当一个好丈夫;秦天去了北京,具体下落不明,可以肯定的是,当副总理如今连他自己在梦里都不会相信。

黄杉把手头的一家叫“维也纳森林”的地产会刊转给郑凡去办,每两个月出一期铜版纸印刷的会刊,编、校、组稿三位一体,做一期八百块,郑凡觉得这报酬已经相当高了,问黄杉怎么舍得转给他,黄杉说:“如果哪一天你看到我暴富了,千万不要奇怪,因为我看不上这种鸡零狗碎的小钱!”同事老郭平时对郑凡一直很关心,郑凡过年回来后,给老郭送了一条从家里带来的咸狗腿,聊天时老郭发现郑凡这小伙子像个男人,心存感动,于是将郑凡介绍给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公司经理赵恒跟郑凡差不多年龄,他对郑凡表现出了过度的兴趣:“你是我们公司第一个兼职的研究生,中午我请你喝酒,好好聊聊!”中午的酒桌上赵恒将“天龙虎骨酒”的广告传单的撰稿任务交给郑凡,时间三天,报酬一百六十块钱。好事一个接一个,郑凡贴在电线杆上的家教广告也起到了作用,没几天,郑凡就落实了四份双休日家教,每个学生每次辅导三小时,报酬三十块钱,双休日两天可挣一百二十块钱。

这样一来,过年后郑凡每个月固定兼职和打零工加起来居然挣到了一千二百块钱。郑凡将这些钱全都存进了银行。

在收下这些钱的时候,郑凡时常有一种咽下苍蝇似的痛苦,他有时候真想不干了,可想到韦丽在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情景,他必须忍受别人难以忍受的付出。做完第一票“天龙虎骨酒”广告传单,已是第二天夜里两点多,韦丽冻醒了,她从被窝里探出头看了一眼郑凡,只说了两个字:“我冷!”倒春寒在细雪的强化下冰冷刺骨,郑凡换了一个热水袋,冲好热水塞进被窝里。屋里放着蜂窝煤炉,窗子不能关死,郑凡透过缝隙望着深不可测的雪夜,心里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悲凉,他很后悔跟韦丽拿证,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因为打赌而输掉了整个青春,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绞尽脑汁为“天龙虎骨酒”广告传单捏造了一个个传奇和神话,“天龙虎骨酒”能舒筋活血、防止脑血栓、动脉硬化、腰肌劳损、半身不遂、阳痿早泄、痛经闭经等等,厂家要求根据这些功效,相应地要编出一个个见到奇效的故事,王大爷、张大妈、李先生、钱小姐这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全都在广告传单上言之凿凿地说“天龙虎骨酒”一杯见效,一瓶极效,功德无量,盖世无双。他觉得自己跟城中村那些造假酱油、炼地沟油的是一路货色,他所捏造的这些事实,跟革命时代的叛徒和“文革”时期的告密者简直就是一丘之貉。窗外的天刚麻麻亮,韦丽醒了,见郑凡还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桌上的一堆稿纸发呆,她气得将枕头扔向郑凡:“你再这样要钱不要命,我就搬回宿舍去住!”郑凡很小心地走过来,抚摸着韦丽一夜都没焐热的脸:“你再睡一会,我来熬稀饭!”

郑凡到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交稿时,他对总经理赵恒说起了心中的困惑,赵恒比初次见面更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很不客气地教训起了郑凡:“知识不跟生产劳动相结合,等于一纸空文,研究生算什么?书袋子,纸篓子,你只有把这广告传单做出来了,你才算是有知识的人;做不出来,等于文盲。”赵恒翻看着广告传单草稿,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编故事的功夫不错,很好!”郑凡不无惶惑地说:“赵总,我不想再编这些假故事了。刚进门我就跟你说了,最好不要印出来,钱我也不要了!”赵恒把草稿迅速放进抽屉里:“我说郑兄,我们能不能冷静一些?”他将郑凡按坐在沙发上,又给他递过来一支中华烟,并亲自给他点上火:“郑兄,你没有作假,这些功效都是专家权威论证过的,有国家批准文号的,你所做的只是把那些没有到场的受益者的感受和心里话写了出来,你代表他们说心里话,而不是代表他们做假。”郑凡在赵恒润物细无声的启迪下,沉默不语了,他觉得赵恒说得也在理。赵恒看郑凡心理有所松动,拍了拍他肩:“继续合作,中午我请你喝酒!”

维也纳森林是K城的高档住宅小区,一期开盘的口号是“不出国门半步,尽享欧陆风情”,其实这个假冒的维也纳森林地产项目与奥地利和蓝色多瑙河毫无关系,只是大门和楼顶做了一些欧式圆柱造型,加上小区里原先有一些杂乱无章的树木和一口毫无生气的鱼塘,开发商郝总就说一不二地对郑凡说:“你在大上海待过,见过的欧式建筑也不少,你要想办法在会刊中用我们的维也纳森林把外滩给比下去!”郑凡听了老总标语口号式的宣言,很为难:“郝总,我只能尽力而为,毕竟外滩是一个多世纪的杰作。”郝总将他的雪茄从嘴角边挪开:“你要是想不通,很简单,不换脑子就换人。会刊是要寄赠给各界成功人士的,办好了,你买房子我给你打九五折,市长只给九六折。我是一个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人。”郑凡小心地问了一句:“郝总,多少钱一平米?”郝总说:“六千八,九五折是六千一百六。”郑凡试探着追加一句:“全市均价只有四千二。”郝总斜了他一眼:“维也纳森林不是为穷人建的。”郝总女秘书小莹进来拎起郝总的公文包:“郝总,您约的周行长来了,在二号会客厅。”

情绪沮丧的郑凡晚上拖着比情绪更加沮丧的身体回到城中村,巷子里路灯好像又坏了几盏,弯弯的街巷已经沦陷于深深的黑暗中,郑凡踢翻了一个塑料罐子,响声惊动了院子里的狗,好管闲事的狗神经过敏地叫了几声。郑凡一进门就跟韦丽说了维也纳森林的房价:“打了折还要六千一百六,简直不想让人买房子了。”

韦丽将郑凡轻轻一推,郑凡就跌倒在床上:“都晚上十点半了,一进门就说房子,谁要你买房子了?我不稀罕!这是你一个多月来回来最早的一次,上床睡觉!”

二手电视机屏幕上的图像乱晃,腿脚松懈的旧床也遥相呼应地晃了起来。屋外的天空,一动不动。

8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黄杉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破产。

自作聪明的黄杉跟野模好上后,怕长得容易出轨的野模小看他,就租了一套豪华公寓冒充自己买的,野模激动得躺在客厅松软的沙发上一边看着韩剧,一边跟黄杉调情,他们在沙发上爱得你死我活。没多久,黄杉未来的丈母娘,一个偏远小城倒闭剧团的过气花旦看了公寓后非常激动,当场就默认女儿未婚先同居的危险生活,还提醒黄杉说房间里不要开空调睡觉,那样会影响女儿皮肤的水分,拍平面照的效果会受影响。黄杉连连说是,晚上吃饭的时候,过气花旦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房产证上一定要有女儿的名字。走投无路的黄杉只好花钱弄了一张写有两人姓名的假房产证,这张假房产证是在野模母女要去做婚前共同财产公证的时候穿帮的,野模和她的母亲指着黄杉的鼻子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骗子”后,拂袖而去。黄杉给郑凡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从小报辞职,第二天就要离开K城,临走前,他约郑凡和舒怀聚一下,地点定在“老榆树地锅庄”。“你跟舒怀都不要带女人过来,我一见女人就会神经崩溃!”黄杉最后强调了一句。

最后的晚餐充满了伤感,郑凡本来想猛烈抨击一下黄杉的自作聪明,最后弄巧成拙,可看到黄杉一脸失败和绝望,他也没忍心说什么,舒怀将一大杯白酒倒进喉咙里,眼睛通红:“黄杉,你真蠢呀!你以为有一套房子,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女人搂到怀里了。”舒怀情绪一激动,夹着的一块骨头从筷子间掉了下来:“错了,有了一套房子,你还是穷人,揣着一张狗屁钱不值的大学文凭,光靠拿死工资过日子,一辈子穷人。”

黄杉借酒浇愁后是心如死灰:“我一出校门就看出来了,像郑凡这样玩命地打短工,挣点零花钱可以,要想脱贫是根本做不到的,你像摸彩票中奖一样,撞到了一个好女人,我跟舒怀没你这个福分。”

舒怀有些不服气了:“也不能说悦悦不是一个好女人,她不跟我拿证是逼我出去多挣些钱,可我现在都沦为一个教书匠了,到哪儿去挣钱?双休日带家教,我想过,可挣不了几个钱,再说我每周十六节课,人累得要死,下班回来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郑凡觉得自己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城市农民,辛勤耕种,不辞劳苦,然后换回点收成,他一点都不想讨巧,想讨巧也讨不到,这种农民式的生活逻辑让他不断爆发出搏杀的斗志,而少了许多的抱怨和消沉,他对黄杉说:“你要是在外面混得不如意的话,就回到K城来,毕竟还有我和舒怀在。”

黄杉端起杯子仰头猛喝一口,杯子是空的,酒已经喝光了,他放下空杯:“郑凡,我会回来的。不过,那是混好了的时候!”

黄杉走了,如同秋天的路边飘落下一片树叶,这个城市不会有人在意。

郑凡骑的是一辆花三十块钱买的二手自行车,在黄杉走后一个多月的那天晚上,郑凡从江淮文化传播公司送裕安电器平面文案骑车回来的路上,头上落下一片梧桐树叶,一阵秋凉的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寒噤,落叶让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的黄杉。

如今的城市,你在劫难逃,房子就是活人的坟墓。郑凡是在计算过买房代价后得出的极端结论,如果买九十平方米维也纳森林的房子,以他目前的工资,不吃不喝三十年才够买一套,三十年后,他都快六十岁了,该退休了。如果要是按揭贷款的话,二十年还完贷款,每个月要付两千七百多月供,每月工资全都用来还房贷都不够,而且光利息就得被银行剥去十八万多,这几乎就是一个不让人活的方案。学古代文学的郑凡当年读白居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觉得老白有点矫情,人活着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窝呢?这在乡下也是不存在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城市的诱惑力就在于有房子的人能看到千千万万的无房子的人像苍蝇一样不断地撞向透明的玻璃,看起来前途光明,撞上去无一不是头破血流。

那片秋天的落叶提醒郑凡,要是弄假房产证糊弄丈母娘,就会像黄杉一样鸡飞蛋打。他算了一下,到年底,他工资可存下一万五千块钱,再加把劲,兼职打零工能挣到两万,文化公司赵恒接了一个民营企业家传记的活,他希望郑凡来写,书写出来后,付给郑凡两万块钱,这些任务都能完成的话,年底,他手头就有五万五千块钱了。

郑凡深得赵恒的信赖,是因为郑凡从来不跟赵恒讨价还价,给多少拿多少,所以他经常请郑凡喝酒,酒喝多了,无意中就泄露了真相:“妈的,这个王八蛋企业家,以前是强奸犯,现在有钱了,急于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本来我想在书号费、印刷费之外宰他八万,龟孙子只愿出五万。”郑凡明白了,这单主要由他操刀的活,五分之三被赵恒赚走了。而他的想法是,如果赵恒不信任他,他还接不到这活呢,只是写一个强奸犯,心里总有些别扭,似乎他自己也陪着一起强奸了似的,他没敢把心中的苦恼对韦丽说,他跑去跟舒怀说了,舒怀说:“人家强奸犯如今都已经是区商会会长了,弃恶从善了,为国家经济建设做了这么大贡献,省报都宣传了,你有什么顾忌的,我没你那个水平,想写人家都不让写,不能吃了鱼还说鱼腥。”悦悦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早三年遇见郑凡,舒怀你到一边歇着去!”舒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真没劲!”

有了舒怀的鼓励,郑凡试探着问韦丽能不能为已经弃恶从善的企业家写传记,他没提企业家曾经强奸过一个无辜的少女:“是坐过牢。可现在是全市民营十佳,每年给国家纳税三百多万,还认养了贵州山区三十多名失学儿童,都当上区商会会长了。”韦丽说:“做点善事就想着扬名,你不是说‘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吗?”郑凡说:“那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韦丽说:“我倒是觉得一个劳改犯成了名人,挺好玩的。那个企业家叫什么名字?办的什么企业?”郑凡说:“赵恒没具体跟我讲!”

韦丽觉得好玩,郑凡觉得能挣到两万块钱,于是他决定跟赵恒敲定这笔买卖,心情不错的郑凡操之过急地要韦丽陪着他去百安居楼盘看房子,虽说楼盘在三环外,每平方米只有四千二。韦丽说:“我不去,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休息日,我想睡觉!”郑凡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百安居,售楼小姐像是考电影学院落选的,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只是声音背后的内心非常冷酷:“对不起,先生,您说的四千二是开盘价,现在已经涨到四千六了。”郑凡有些恼火,他扬起手中的晚报:“这才三天,你们就涨了四百,还有一点诚信吗?”售楼小姐依然用她那训练有素的声音安慰郑凡:“先生,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您肯定懂得的比我多,市场经济的价格是市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人为操作的结果,水涨船不涨,那是要沉船的。”郑凡扔掉手中的晚报:“我不买了!”他把那位美丽的售楼小姐和一堆虚假的楼盘模型一起扔到了身后。

维也纳森林里的郑凡只能是一个游客,百安居也只是让郑凡感受一下他离自己的房子究竟还有多远,因为即使四千二一平方米,郑凡也是买不起的,九十平方米基本户型办齐了将近四十万,按百分之二十首付,也得准备八万,而到年底最多只能有五万五,况且那本传记的合同还没签到手。美梦最好留在梦里,不能用现实去碰,一碰就碎了。郑凡在骑车回来的路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车闸失灵的二手自行车在城郊接合部混乱的路上跟一个卖大馍的三轮车撞到了一起,车后面篾匾里三个大馍掉到了泥泞的路上,郑凡连连说着“对不起”,卖大馍的老头拽住郑凡的车龙头:“对不起有什么用?三个大馍,九毛钱,你得赔!”郑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赔给老头:“一毛钱不用找了!”

郑凡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被百安居腌臜了一下午,又被卖大馍的教训了一通。情绪受挫的郑凡很小心地往回赶,不能再撞了。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他接了电话后,拎起车龙头往相反的方向骑去。

龙小定的爸爸龙飞激动得又给郑凡倒了满满一玻璃杯白酒,维多利亚大饭店包厢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郑凡头有些晕,他老是担心油滴下来弄脏了地毯,他想不明白吃饭的地方为什么要铺地毯,所以第一次进入豪华酒店的郑凡,注意力不在桌上,而在桌下:“来,满杯干了!”龙飞举起杯子伸了过来。郑凡谨慎地端起足有三两白酒的玻璃杯,轻轻一碰,一干而尽。

龙飞推着平头,手指上戴着钻戒,开的是一辆丰田越野车,他的声音和姿势同样充满了野性:“兄弟,还是你厉害,到底是大上海的研究生。小定从小学到现在,从来就没考过全班前四十名,你辅导还没两个月,一下子就考了个二十八名,真他妈的祖坟冒烟了。”他一激动又跟郑凡干了一杯。

龙飞今天请郑凡吃饭是为了庆祝儿子期中考试获得全班第二十八名。龙飞是K城最大的南海浪涛浴场的老板,浴场吃喝玩乐一条龙,他的老婆身上缠满了叮叮当当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之类的,涂得猩红的嘴唇和深紫色的指甲油极不恰当地反衬着一身毫无节制的肥肉,但她的庸俗很坦荡:“小郑老师,你要是能把小定辅导上重点高中,我奖励你两万,普通高中,奖励一万,还有,就是你去南海浪涛洗桑拿全部免费,找小姐的钱你自己付……”龙飞打断老婆的话:“你他妈女人家就是小气,郑老师去南海浪涛,全免!要不马上吃了饭就跟我一起去,先去体验体验!俄罗斯的也有。”

郑凡表示小定的辅导他会全力以赴,城中村澡堂子洗澡只要三块钱,挺好的。吃完饭,龙飞执意要郑凡上车去南海浪涛潇洒,郑凡拒绝得很彻底:“龙老板,我是一个居无定所,一贫如洗的穷书生,我没有资格去你的浴场泡澡。”

龙飞老婆打圆场说:“那就不要为难小郑老师了,等他有资格了再去浴场享受也不迟,他还年轻着呢。”

龙飞不再坚持,他从车里拿出一包东西塞给郑凡:“这是我从香港五星级宾馆带回来,牙刷比街上买的要好得多,香皂也很好,刮胡刀相当好用。”郑凡说:“我有牙刷,香皂昨天刚买的。”龙飞说这些东西我太多了,你要是嫌弃就顺手把他扔到垃圾桶里去。

郑凡是带着一包香港宾馆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还有刮胡刀回到城中村出租屋的:“我是觉得这些东西扔掉了太可惜,不是我喜欢占小便宜。”郑凡对韦丽解释着。韦丽拿出一把牙刷拆开了仔细地看着,感慨万千:“这些当老板的,有几个臭钱,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小人得志,不得好死。这么好的牙刷,为什么要扔掉?”

这顿饭郑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有钱人的生活,晚上的酒桌上,每人一盅干捞鱼翅,四百八十块,还是打过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辅导十六个晚上才能换到这一小盅粉丝一样的鱼翅。韦丽问郑凡什么时候睡觉,郑凡打了一个哈欠:“站了一天收银台,够累的,你先睡吧!宏达种子公司的平面广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过去,我得连夜赶出来!”

韦丽看着喝得有些摇晃的郑凡,有些生气:“你喝多了,开夜车能行吗?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郑凡用冷毛巾擦了擦发烫的额头,人也清醒了许多,他轻轻地将韦丽揽在怀里,若有所思地说:“韦丽,我跟别人不一样,舒怀爸爸能给他首付,谁给我首付?黄杉家里有钱,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儿去要?我爸是乡下农民,地里刨不出钱来,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你越不要房子,我就必须要给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个骗子;老家乡下再穷,孬好有房子住,不能进了城后,连五尺身子都没地方放,那样我不好交差,我爸会伤心的。趁着年轻,现在还能干得动,咬咬牙,会挺过去的!”

韦丽抚摸着郑凡冒着虚汗的额头,望着这个网上赌来的男人,喃喃地说着:“没有我,你不会过得这么累,不会这么累。”说着说着,韦丽的眼泪流了出来,郑凡轻轻地拭去韦丽的眼泪:“我们这些农村考出来的,不脱掉三层皮,这个城市就不会让你每天夜里睡得安稳!”

后半夜,韦丽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郑凡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轻轻抹去郑凡嘴角流出的一绺口水,郑凡醒了,他对着韦丽笑了笑:“做完了,想缓缓劲再上床,人一松懈,不小心就睡着了。”韦丽将郑凡拉起来,扶到床边:“睡吧!”

郑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没脱,头一挨着枕头,触电一样,昏睡了过去。韦丽给郑凡盖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着郑凡乱如稻草一般的头发,听着郑凡鼻子里发出的贪婪的鼾声,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望着郑凡像望着一条忠于职守的狗。

9

寒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进K城。郑凡一早推开门,发觉大杂院里的老柿子树突然间就光秃秃地裸露出干枯的树杈,树上残存的一两片叶子摇曳在清晨的风中并被稀薄的阳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这棵树是活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郑凡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树上那片挣扎的叶子。

父亲打电话来说,胡标养猪场的一百二十头猪被人毒死了,公安说胡标当镇执法队长得罪人太多,调查难度太大,几个月过去了,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胡标找到乡下木匠郑树时拎了四条红塔山香烟和两瓶柳阳特曲,价格远远超过了当年罚去的三百块,他哭丧着脸,一是求郑树宽恕他当年的粗暴执法;二是求郑树带他到K城来找郑凡,请郑凡跟老家的县委书记说说,催促县公安局尽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长给撤了。乡下木匠郑树在电话里说:“胡标虽说当年得罪过我,可人家都上门低头认罪了,不能得理不饶人,是吧?能帮就帮一下,我打算带他一起去找你,顺便到K城玩几天,房子是政府给分的,还是买的?”

郑凡心里叫苦不迭,他惊慌失措地对着电话叫了起来:“我在外地出差,一两个月都回不去,你们千万不要来!”郑树并没有从电话里听出儿子的推托和无奈,却很生气地吼着:“你在外地出差,给县委书记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

郑凡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委屈地说着:“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断腿赔钱的事,是信访办师兄同学给县里打的电话,我哪有这个本事?我没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间房子,连乡下的猪圈都不如。”

电话那头的郑树沉默着,后来电话就断了。一个乡下木匠连棺材都能割好,亲生儿子急得要上吊的声音,不会听不明白。

韦丽在西北风呼啸的晚上对郑凡说:“反正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让你爸妈和我爸妈都来K城见个面,没偷没抢,光明正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郑凡在换电灯泡,灯泡拧下后,屋里一片黑暗,韦丽划着火柴,郑凡将一盏节能灯拧上,屋内顿时泛出白布一样的光:“我爸妈要是看我住在这地方,肯定会伤心的,真的,不如乡下的猪圈。”

韦丽看着白色灯光发愣:“节能灯光没有电灯泡好,苍白的,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

郑凡说:“省电,顾不了太多。维也纳森林的会刊过几天就要付印,到哪儿能找出它与巴洛克和哥特式风格的蛛丝马迹来。你先睡吧,我得熬过这个无中生有牵强附会的晚上。”

韦丽从身后搂住郑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过得太累。”

郑凡扭过脖子,蜻蜓点水地在韦丽脸上亲了一口:“年轻时累,是为了年老时不累。没关系!”他指着墙上那幅彩色打印纸上的标语,“这可是经过你批准贴上去的。”

标语上写着:“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韦丽卖水果的母亲是拎着一袋子有伤疤的水果来到K城的,既没事先约定,也没打电话,突然袭击。韦丽在收银台前见到母亲时,并不感到惊讶,她笑嘻嘻地说:“妈,你先到超市里转转,挑些贵一点东西,等我下班一起过去!给你女婿就带这么几斤烂水果,太不拿我当回事了。”

这天,韦丽是上午班,下午三点下班,韦丽看了一眼母亲买的一包饼干和一袋花生糖说:“把我们当小孩糊弄,是吧?”母亲风吹日晒的脸像一个颜色极不正宗的苹果,母亲说:“不是懵懂小孩子,就不会这么糊里糊涂拿证了。”

郑凡正在屋里备课,晚上他要去给龙小定辅导功课,语文、外语、政治、历史四门课的量很大,丈母娘突然出现不是给他一个意外惊喜,而是一个意外的打击,猝不及防的郑凡不安地搓着双手,他都不知道让丈母娘坐在哪儿,韦丽母亲看着这间床边摆着煤炉和墙上贴着标语口号的房子,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煤炉放在屋里,中毒了怎么办?去年腊月二十三,县城西门张老四一家三口,没一个活过来。”郑凡像犯了罪一样解释着:“妈,我们屋里窗子都留着一道缝呢!没关严,门下面也有缝。不会中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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