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濯晨的家很大,三层楼,住的人却不多,除了陈嫂和阿清,只剩韩濯晨一人,没见他的亲人,也没有他的妻室。韩芊芜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在她所读不多的童话故事里,恶魔都是这样独处在古堡里的,没人敢接近他。
当然,恶魔一般是有仆人的,韩濯晨也有,他的用人是陈嫂,一个年过半百的寡居女人。陈嫂的丈夫在十六年前生病去世,她便未再嫁人,也没有孩子。生活的艰辛全都刻在她皱纹满布的额头上,岁月的苦楚也都印在她粗糙暗沉的肌肤上。命运不曾厚待她,她却喜欢善待身边的人,对韩濯晨、阿清,包括那些保镖和司机都会细心地关切,带着母亲式的一种柔软。
韩芊芜永远记得,陈嫂第一眼看见她便笑着拉了她的手:“芊芊,我是你的陈姨。你的衣服脏了,我给你洗洗吧。”见她不答话,陈嫂便直接拉着她往楼上走,“走,我带你上楼找件衣服换上。”
陈嫂的手心温热湿润,身上带着一种烟火的味道。那一瞬间,韩芊芜真有一种错觉,梦中的妈妈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陈嫂先带她去了自己的房间,在柜子里找了很久,终于从最底层找出一件粉色的旗袍裙。旗袍的腰本身已经很窄了,可穿在韩芊芜异常纤瘦的身上像是一件夸张的戏服。陈嫂看着她滑稽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理了理裙子的腰身说:“衣服有点大,你凑合着穿一会儿吧。等你的裙子晾干了再换回来。”
“哟,小丫头长得挺漂亮呀!”陈嫂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韩芊芜,不禁赞叹,“就是太瘦了,以后要多吃点才行。”
韩芊芜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她的脸色原本很白,粉色裙子衬得她的脸上有了点血色,没那么病态了。陈嫂伸手给她拢起多年未剪的长发,双手轻巧地编来盘去,转眼给她的头顶编了一圈细细的麻花辫,顺手又从花瓶里捏下两朵白色的满天星别在一边的耳侧。陈嫂把余下的头发散在背后,让它们不再凌乱地遮住韩芊芜的脸,也让韩芊芜看起来不那么像女鬼了。
梳理完头发,陈嫂带着韩芊芜走上三楼,经过无声的走廊走到最里面的房间。
“韩先生安排你住在三楼。”陈嫂说,“这层楼原本只有韩先生住,他喜欢安静。”
韩芊芜疑惑地看着陈嫂。
陈嫂看懂了她的疑惑,笑着回答她:“我和阿清住在二楼,现在又多了个小景,人有些多,先生知道你睡眠不好,怕我们打扰你休息。”
他怎么知道她睡眠不好?
她没有问,心思细腻的陈嫂已告诉她:“是小景说的。他说你受过惊吓,不爱说话,睡眠也不好。韩先生也是喜欢安静的人,你跟他住在三楼,互相不会打扰,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
陈嫂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给她介绍房间的布局:“这间是洗漱室,这间是浴室,那一间是更衣室。对了,这里还有一个很大的露台,可以看见海景……”
韩芊芜顺着陈嫂指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观景的大露台,用玻璃围栏围着,放眼望去,青山绿水一览无余。
“时间不早了,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安排晚饭。”陈嫂是个干脆利落的人,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外,脚步匆匆地便下楼了。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陈嫂又回来了,将臂弯里挂着的灰白布裙递给她:“芊芊,你的衣服我给你洗干净了,也熨干了。你换上衣服就下楼吃饭吧。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韩芊芜伸手接过自己的裙子,上面有股留兰香的味道。她记得很多年前妈妈给她洗过的衣服都是这个味道。
眼睛因刺痛而湿润,她仰起头看向远处。此刻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夕阳从半山环水的海湾落下,被映红的海水似乎寻到了栖身之所,变得安静祥和。
这座城堡是她的栖身之所吗?当然不是,魔鬼的城堡只会囚禁公主的自由,让她每一日都过得生不如死。
现在她该怎么做?逃走?她能逃到哪里去?
复仇?她能做到吗?显然不能。
如果她把自己的经历告诉穆景,他会帮她报仇吗?
六岁时她或许会相信自己是童话故事中的公主,终有一天会等到王子骑着白马拿着利剑来解救她。王子将会斩下魔鬼的头颅,与她在城堡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如今她已经十岁了。她所认识的世界里除了血腥的仇恨,只有孤儿院里为了一个布娃娃争得头破血流的孩子、精神病院里像野兽般咬人和厮打的病人。这个冰冷又残酷的世界,只有掠夺和欺辱,从未有过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生活。
心思凌乱中,陈嫂唤她道:“芊芊,饭菜准备好了,我带你下楼吃饭。”
韩芊芜坚定地摇了摇头。
陈嫂问:“你是不想下楼吃饭吗?”
她点了点头。
陈嫂犹豫了一下,道:“你不想下去就算了,我去给你端些好吃的上来,你等等。”
陈嫂给她端了很多饭菜,清蒸鱼、白灼虾、粉蒸肉、五色的糕点还有鸡蛋浓汤。每一样都是色香味俱全,再加上陈嫂在旁边监督,即使韩芊芜毫无胃口,也每一样吃了几口。
吃过饭,陈嫂端着剩下的饭菜离开,韩芊芜又一个人留在陌生的房间里。她与以往一样,蜷缩在床边的墙角。窗外的天空挂着一轮玉盘似的孤月,月光虽清淡,不能驱逐黑夜,但至少能照见一条路,让人看见路的尽头是何处。
忽然窗上的玻璃传来窸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生物在窗上爬来爬去,想要破窗而入。
韩芊芜在黑暗里紧紧盯着玻璃窗,想去窗前把讨厌的生物赶走,又害怕玻璃窗上突然出现惊悚的怪物。这种心理就像她对韩濯晨的感觉。她恨极了他,心中涌动着的血海深仇刻入骨髓,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抽筋剥皮。可是她年幼的记忆中还残留着血腥杀戮过后的恐惧,她怕极了他,甚至不敢去直视他。
这时门外也响起脚步声,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越来越近。她听出那是韩濯晨的脚步。她不敢动,咬着手指,看着门被推开。借着月光,她看见韩濯晨在一步步向她走近。她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瘦弱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站在她身边,垂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看出她的恐惧,尽量将嘴角抿出温和的弧度,问:“你很怕我?”
她点了一下头,觉得不妥,忙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蹲下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头顶:“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不会伤害你。”
韩芊芜仍低着头,目光悄悄移至身边的台灯上。她天真地以为,如果她抓起台灯用尽全力朝着他的头砸下去,他会被她打得头破血流。她瑟缩着伸出手想去抓台灯,他却先一步将台灯旋开,骤然亮起的橘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小手茫然无措地停在半空中。
“以后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冷,会生病的。”说着他弯腰托起她的身子,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被子又轻又暖,贴在脸上软软的,还残留着淡淡的皂香,和孤儿院潮湿的棉被大相径庭。
“早点睡吧。不用怕,这里没人会伤害你。”
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想看清楚他的表情,想弄清楚他这句“没人会伤害你”是故意在骗她,还是他真以为是这样。然而她在暗夜的微光里,依然只能看见由完美的五官组合成的脸,一如两年以前那张被血光浸染的脸。
于是她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韩濯晨以为她睡了,走出了门。听见关门声,韩芊芜睁开眼睛,爬下床又坐回角落,只有这里才让她有种安全感。入了夜的大理石地面冰凉冰凉的,阵阵寒意在骨缝中凝聚,可她习惯了这种冷,它不会让她梦见爸爸妈妈。
门忽然被推开,韩濯晨侧身倚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吓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爬上床,抱着被子偷看他一眼,发现他还在看她。借着白色的月光她隐约看见他在笑,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看见他眼底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柔情。
他什么都没说,静静合上门,脚步声远去。她坐在床上紧盯着门,害怕他回来,可他再没进来。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又见到爸爸,拉住他的衣袖说:“爸爸,别离开我。”
他抱着她,她能清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好。”
“我想你,想妈妈!”这个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她紧紧搂着他,趴在他的肩膀上哭起来,“我知道,你天亮就会走……我怕……我好怕……”
爸爸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是可怕的,是你不敢去正视。当你敢于正视它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并不可怕,一切恐惧都是来自你内心的幻想。”
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不再害怕。
是的,她不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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