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入夜。
东霁夙国,明月城中。
她,身着霜剑甲衣,神色肃穆,在一名宫人的带领下,迎着夜色里扑面而来的风雪,踏过满地皑皑,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宫墙,最终来到了位于天宸宫的御书房外等候。
今夜的明月城,似有天仙狂醉,乱把云雾揉碎。从昨日抬眼便是漫天飞絮,到今夜低眉已见大地白首。
这场雪,来的有些晚。
但对于她而言,却恰是刚好。
这一路走来,蒹葭有些体力不支。
自齐寺的那场大火开始,到昨天得知西霁千雷国入侵在即,蒹葭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事实上,自从云凡带着赤焱武士与飒部战士入驻明月城以来,蒹葭所要处理的事务要比先前少了些许,只是最近突发的案件过于复杂,又碰上霜剑内部的重要职位调动,以及与古依娜为首的飒部赤焱势力进行相关的权限交接。
这些事情,不是和蒹葭有关,就是需要蒹葭亲自出面处理,而蒹葭的手上本来就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调查清楚,比如那场齐寺的大火。
越来越多的责任感和危机感压在肩上,令蒹葭已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每天一睁开眼,总有很多处理不完的事情。她想找个人搭把手,但是能帮忙的夏晖和韩桀是世家出身,蒹葭担心若是找他俩分担,会被有心人在背后说闲话。
若是传到国主云姈那里,先不说能不能解释的清,光是解释这件事便要花很多时间,而蒹葭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不如找廉牧帮帮忙?廉牧大部分时间除了喝酒,谁也不知道他一天天的都在做些什么,墨殇呢?忙着盯鹿呦,根本腾不开手,尤其是最近还真让他抓到了一个跟鹿呦有往来的可疑人士,所以墨殇最近比蒹葭还要忙。
想着想着,站在御书房外的蒹葭,忽然有些走神。她忘记自己像一尊石像这般站了有多久。当进去通报的宫人再出来时,淡淡的血蔷薇之幽香从天宸宫内缓缓飘溢而出。
蒹葭下意识地抬眼于深邃的前方,只见一盏盏暖灯的光亮,由远及近,驱散黑暗与寒冷。那个女人仅披着一件长袍,便在宫人们的簇拥之下,与蒹葭相迎。
恍惚间失了神的蒹葭,赶忙伏揖跪拜于地。女人伸出她那如温玉雕琢的纤纤细手,温暖地拖住了蒹葭的双肘,并缓缓将之扶起。
蒹葭神色凝重,不敢与面前这个女人对视,并在女人将她搀扶前,恭敬道:“恭迎国主!”
女人微微一笑,将自己的长袍与蒹葭披上,周围的宫人见状瞬间有些担心女人因此而着凉,但是女人并不在意,仿佛感受不到寒意似的,而蒹葭则连忙推脱:“国主!使不得!”
“这一路走来,冻坏了吧!”
话语间,女人握住蒹葭的手,
“手心这么凉,还有知觉吗?”
女人的话,令蒹葭感激涕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做答,身旁的一位宫人在这个时候提醒道:“蒹葭副统领还不赶紧起来谢恩?”
暖灯驱寒意,宫外满飞雪。
宫人的催促下,蒹葭连忙叩谢。
“国主隆恩,蒹葭拜谢!”
然而,就在蒹葭即将跪拜于地之时,女人未能让蒹葭得偿所愿。她再次将面前这个披着霜剑轻甲一身风霜的女人双肘托住,并暖心道:“还走的动吗?”
蒹葭疑惑,不懂女人话中深意。宫人手中的暖灯荧辉映照在蒹葭与女人的眼中。女人似笑非笑,蒹葭点头道:“能。”
随后,女人拉起蒹葭的手便往御书房走去,留下身后众多宫人在原地不知该跟上去还是自行散去。未等这些宫人回过神来,御书房的方向传来了女人的话语:“你们守好天宸宫的大门,不要让任何人在今夜打扰到孤与蒹葭大统领议事!”
众宫人听罢,朝着御书房的方向揖手道:“诺”,然后便提着暖灯与那些披着霜剑轻甲的亲卫司将士守住了天宸宫的大门,不让任何人在今夜打扰到蒹葭与女人议事。
云姈的这一举动,蒹葭有些疑惑。
她不知道国主云姈想要做什么,但是想必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否则也不会这么晚召她入宫,并且亲自迎她移步御书房。
能被云姈亲自迎入御书房议事,对于出身微寒的蒹葭而言已是无上殊荣。这比加官进爵,封赏万金更容易令她死心塌地,誓死追随。
在这个贵族阶级垄断政治的时代,寒门几乎没有任何的出头之日,除非适逢乱世,或是纷乱的时局。布衣国主梁懿为何会在整个天下范围内受到世人追捧,其实也是变相地反应了寒门子弟对于功名的渴望。
云姈给予蒹葭的是尊重,更是国士待遇。从她年幼时遇见蒹葭的第一眼起,云姈便知道这个女孩子将会在日后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早年的蒹葭,既是云姈的书童玩伴,更是她的贴身侍卫。她们同食同寝,分享心事,有书共读。蒹葭懂得云姈的欲言又止,云姈也将她视为自己的姐妹,从未将蒹葭当做下人使唤。
而今君臣有别,一切难回当年。
蒹葭已经忘记,云姈有多久没有像刚刚那般开心过。刚继位夙国主的云姈,曾想将蒹葭提拔为霜剑亲卫司的指挥使(大统领),但那时夙国宗室势力雄厚,由不得云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或许也正因为云姈当时的这一念想让世家宗室对云姈产生了些许的顾虑,于是将云姈身边大部分人都在悄然间换掉,而本可以在云姈身边当个贴身宫女或是近侍的蒹葭,也在那之前,被云姈提拔为霜剑的副统领,先混混资历,等时机成熟之后,便顺水推舟。
云姈知道蒹葭并非“池中之物”,而她若要坐稳王座,就必须找到值得她完全信赖之人辅佐。那个人不仅得忠心,更要有能力和势力,
成为国主后的云姈,不再需要书童一样的蒹葭陪伴。她需要的是真正意义上,成长为霜剑亲卫司大统领的蒹葭如影随形。
而现在,时机到了。
此时的御书房里,只有云姈和蒹葭二人。以往云姈无论在这里接见谁,身边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连云姈也不好调走的宫人旁听。
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云姈与宗室开诚布公云凡活着的消息,以及说服他们同意自己假意与夏国联姻,并从真正意义上暂时解决了夙国之围,才渐渐有了现在的改变。
御书房内,暖心的烛灯驱散了蒹葭体内的寒意,云姈则在蒹葭等候期间,为她端来一壶驱寒的甜羹:“温度刚好,趁热喝,驱寒。”
蒹葭双手接道:“谢国主恩赏!”
云姈看出了蒹葭神色中的紧张,遂宽慰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谨。”
蒹葭捧着甜羹道:“诺。”
趁着蒹葭缓神的间隙,云姈以衣袖轻轻拭去已在蒹葭肩甲上消融的霜雪,眼神里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余光里,捧着碗的那双手上,爬满了厚重的老茧,云姈怜惜地看着蒹葭:“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蒹葭愣而笑道:“这都是微臣应该做的。”
云姈:“最近,应该忙坏了吧?”
蒹葭:“还好,多些国主关心。”
云姈见蒹葭依旧如此拘谨,本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事实上,在蒹葭的眼里,成为国主后的云姈,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或许是因为她们都长大了,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交换心事,可如今的云姈又怎会与她这一名出身微寒的霜剑副统领交换心事?
云姈是君,蒹葭为臣。
二人终究,君臣有别。
或许,也正因如此,如今的云姈,每一个举动都让蒹葭感到难以琢磨。尤其是今夜云姈亲迎蒹葭入御书房,并解下自己的长袍为蒹葭披上的这一举动。
思量间,蒹葭忽而想起云姈急召她入宫,不知所谓何事,遂问道:“近日边境传来消息,西霁千雷国正试图挖通绝龙山脉,约莫半月时光过眼,便会出现在霁北的土地上,如今国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宗族世家、朝中群臣,对于飒部蛮人与赤焱武士都抱有不同程度的敌意,国主深夜召见微臣,是否为的就是商议这些?”
“西霁千雷国的事情暂且不必担心,眼下解决国内日渐汹涌的暗潮,才是当务之急。”云姈望着此时一脸疑惑的蒹葭,淡淡道,“以后你就留在宫里,不用再回去。一切都回归以往,你与孤同寝共食,不用再分彼此。”
蒹葭惊讶:“国主,万万不可!”
云姈笑道:“这又有何不可呢?”
蒹葭肃然:“自古君臣当有别!”
云姈淡然:“你与孤情同姐妹。”
蒹葭推脱:“能得国主抬爱,实乃蒹葭之幸,然而如今国之内外,局势纷乱,若蒹葭此时留在宫中,恐怕难以像先前那样为国主分忧!”
云姈:“这些孤自有安排,从现在开始,你就留在宫里。以后你将不再是霜剑寒甲司的副统领,而是霜剑亲卫司指挥使。”
(注:谕法司的司座、亲卫司的指挥使、寒甲司的督护分别为各司主要负责人。夙国主云宸在位期间,三司负责人并称为“大统领”。到了云姈继位的时候为了区分各司与其职权,遂将之逐一更名,但实际上三司的负责人依然是平级,权力比重也无任何变化。只不过由于常年的口头习惯,人们依然会将谕法司的「司座」称为“司长”,亲卫司的指挥使称为“亲卫司大统领”,寒甲司的督护称为“寒甲司大统领”。目前,谕法司的「司座」是林苒,亲卫司的「指挥使」是蒹葭,寒甲司的「督护」廉牧,得国主授命,兼三司大统领,以护江山社稷。)
蒹葭听罢,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个人僵在原地,神色木然,云姈见状噗嗤一笑:“怎么,你以为孤在说笑?”
蒹葭:“国主,不妥!”
云姈:“这有何不妥?”
蒹葭:“微臣出身微寒,不具备担当这等重要职位的资格,若是国主将蒹葭放在这个位置上,恐怕会惹来他人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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