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东镇的样子在记忆里实在是太久远了,段程也装了十年失忆的样子,装久了之后好像自己的脑海里就真正地已经把这个小镇忘记了。
宁东镇在前南城的东南方向,地处偏僻,从前南城驱车前往要经过绕城高速再上城际高速,穿越三个深邃幽暗的隧道,最后穿越旷野上浓密的稻田,经过四五个小时才能来到这个以水杉出名的小镇。
宁东镇的水杉又高又大,最奇异的是这些水杉长在一大片湖里,突兀的美妙,虽地处偏僻,但慕名而来的人仍然络绎不绝。
段程也在十五岁的时候,启程跟着小叔来这个偏远的小镇,想要看看湖上水杉的绮丽风景。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人觉得这趟旅程,除了充满惊喜之外,还隐含了满途的失望。
他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背对着桌子,手指敲着原木色的桌沿。
一下,两下,三下……
他最后深吸一口气,把烟蒂拧灭在那玉石烟灰缸里,拿了钥匙起了身,给江伏打电话,“出差几天,私人行程。”
江伏识趣地把他的既定行程往后延了延。
段程也开着一辆越野车,行驶在早春的城间薄雾里,越往东开,空气中的湿度就越大,山间草木上都挂着晶莹的露水。
穿过山间隧道后,慢慢地就看见了城镇和往来的人群,宁东镇生活节奏慢,早饭铺子飘着袅袅的烟,街边的店铺陆续才开。
段程也驻足在一家名为“宁东修理”的店铺门口。
透过半透明的玻璃,他隐约可以看到这个不大的店铺里,堆满了一堆老旧的东西。
如果技术部核查的没错,登录凤歌的IP就应当是在这里。
他微微迈进左脚,那门口就有只橘黄色的大猫从他脚底下蹿过,跑到柜子高处,歪着脑袋看着他。
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各种喵,像是个话痨。
里头传来一个男人清爽的声音,他似是在嗔怪那只猫,“来福,别跟客人说那些只有你自己才能听懂的话了。”
话音落,里面的内室里出来一个男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毛衣,额间散落着些细密的刘海,身上穿着半身防污渍的围裙工作服,手上还拿着一个电扇的内芯。
看到段程也的时候,他并不惊讶,只是拖了张带点皮垫子的折叠铝合金椅子递给他,“你来了。”
段程也环顾了一周,店面很小,四面墙上都是柜子隔间设置,柜子里放置了很多老旧的东西,有废弃的自行车转轴、老旧的收音机零件、被淘汰的手机和电脑……
东西虽破旧,但整个屋子却不因此降低格调。
那些有年代感的东西被非常有仪式感地放在那高低大小不一的柜子里,像是进了一个狭小的博物馆,里头全是些文人墨客用过的物品,说着各自的故事。
段程也坐下来,打量着身边的东西,问道,“你认识我?”
“何止认识。”那男人把电扇内芯放置在工作台上,打开大灯,他低头取过镊子,用镊子撕下轴承上的垫片,用金属勺舀了一些润滑脂,封好封条后,那机芯再转动起来就不再卡顿了。
全程不过一分钟事情,他把那机芯放下,看着段程也,“你看,我的手艺,可一点都不比你差。”
“你调查我?你是谁?”段程也听出这个男人语气里的半分敌意和挑衅,从他进来之后,他就没有一刻对他的来到显的突兀,反倒是像在面对一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那男人摘了手套,“路城。”
段程也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我记得你,我们见过面。”
他微微俯身向前,看着路城的眼睛,神色从原先的警惕变成了他习以为常的掌握主动权的优越感,“我记得你,租保时捷的那个家伙。”
那次他看到丰南从他车上下来之后,就让人查了车主,结果车子是租的,他根本没有把这个为了虚荣心撒谎的男人放在眼里。
路城并未被他话里明显的嘲弄羞辱到,他把来福抱在怀里,薅着它下巴上的毛,它温顺舒服地躺在他的腿上,“不错,保时捷是租的,名校学历也是假的,”
“不过我跟你抢她的心,是一丝杂质都没有掺。”
“抢?”段程也看着眼前这个不过约莫二十出头的男人,仿佛只是当他在说些过家家的幼稚话。
“你凭什么跟我抢,凭你这十几平方米的店铺,凭你这种懒惰肥硕的猫?还是凭你全部用谎言堆砌出来的成功和努力?”
段程也顾及着这些古旧零件没有点火,只是斜斜地叼着支没有点燃的烟,他语气里一分面子都不留给他。
没人能跟他抢他想要的人。
那橘猫似乎蛮通人性,能感知到人语气中剑拔弩张的味道,蹲在路城身上炸着毛呼段程也。
路城安抚它了两圈,把它从自己腿上抱下去,“我凭什么?”
路城:“你了解她?你知道他父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你知道她从小大到大遇过什么人,有哪些朋友?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她从哪里来,又想要到哪里去吗?”
路城几个连续的发问,让段程也一下子失了方向。
他只知道她想要待在他身边,他不曾问过丰南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也不曾留意她的喜好心情,更不懂她的心。
路城接着说道,“我知道她的过去,她的经历,我是儿时日日跟在她身后的跟屁虫,来福是她天天去喂的流浪猫,我知道她的不快乐,我也懂她的快乐,按照道理,我才是她最能依靠和信赖的人。”
路城眼里带点自嘲的笑意:“你说我凭什么?”
段程也的耐心就要消失殆尽:“我只想知道丰南在哪。”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走吧。”路城淡淡地说了一句,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似乎就要去忙别的事情。
“你听着,凤歌是我们公司的游戏人物,你若是再篡改后台,我直接让人给你发律师函,不要觉得你年纪小,我就会对你从宽处理。”
路城没有回头,他站在背光处,轻轻冷哼一声。
“有功夫告我还不如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技术,就凭我这个非专业出身的混子,破你后台的密码绰绰有余。”
\"你还是反思反思你比我虚长的这些岁数,是不是光长身体不长脑袋了。\"
“你——”
路城说的挑衅极了,段程也半只左手还插在口袋里,右手直接抓了那半把折叠椅子,直接扔在路城面前。
“是男人别逞嘴皮子,带上你的家伙跟我出去。”
路城踢了一脚扔在他脚边的半把折叠椅子,没拿,跟着段程也来到前院。
段程也直接把外套一丢,扯掉脖间那碍事的领带,挑挑眉。
论打架,他没输过。
路城刚开始还能招架住,奈何段程也打起架来就跟不要命的疯子一样,几番来回,他就落了下风。
不管段程也怎么问,路城对丰南的去处半个字都没有说。
段程也从这个嘴犟的男人这里得不到任何讯息,自觉是浪费时间,教训够了,从院子里那架破败梯子上抓过自己的外套,抓了根烟出来,衔在嘴里,没点火,欲走。
路城跌撞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腰身,“没分出输赢,你不许走。”
段程也拧着眉,那烟头斜斜地朝着半边天,“你输了,放手。”
“我没输!”路城卯足了劲想把段程也绊倒在地上。
段程也轻易躲过,“你输了,你打不过我的。”
路城失了手,一个没稳住,自己跌落在地上。
早春的地面湿润泥泞,几个来回,他的身上已经沾满了不少的泥渍。
他坐在那里,没有立刻起来,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你输了,段程也。”
段程也被他这种偏激的样子有些惹怒,他上前半蹲下来,抓过路城的衣领,皱着眉心看着他有些混沌的眼睛,“我说了,我不会输的。”
路城突然抬头看他,眼里的浑浊消失,眸子里倒映出的是早春丝丝的棉雨,“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比我强在哪里,我想来想去,总归还是你会投胎一些,生来优渥,长于名门。”
“十年前在巷子口救下她的人,如果是我,该有多好。”
他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种对遥远岁月的无尽探寻。
段程也突然失去了抓他衣领的力气,他怔怔地看着他,“十年前?什么十年前?”
路城甩开他虚拧的手,站了起来。
“段公子,你莫不是装失忆以假乱真真失忆了。”
“要真忘了,我真替南南姐寒心。”
“十年前,你记不记得宁东镇镇前那个巷子口里的垃圾桶。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夜里你教会她以牙还牙的小姑娘?”
段程也站了起来,他的指缝贴在裤兜边沿的暗线缝合处,他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手心里全是汗水。
十年前……怎么会,他只当那是他逃亡路上的一个插曲,只当是两个人在命运的汪洋大海中萍水相逢的偶然。
他从来不曾想过,丰南会是那个姑娘。
她那个时候,太瘦太小,完全不像是十三岁的女孩子。
“我……”段程也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早春潮湿的空气里,他竟然觉得自己喉头干涸,他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那个门,空气中飘起了细雨,密密扎扎的雨丝润湿了他梳起的头发。
他不曾记得不愿记得的十年,丰南却穿越人海寻到他。
十年前,对他最好也是他最信任的小叔,带着他来到宁东镇。
他满心欢喜地找到了那一大篇水杉树,那葱绿蓬勃的树干向天而生,依水而浮,他感叹于自然界壮阔的胸怀。
却不想那一天,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壮汉。
场面混乱嘈杂,他只听到他们说,要砍他一只手指头。
他拼命地在山间丛林里奔跑,风呼啸在耳边,夏夜大雨倾盆而至,山间泥泞崴脚,他一路跑到了小镇里。
那些人像一群嗅觉敏锐的猎犬,紧跟在身后穷追不舍。
段程也在巷子口看到了一个大叔刚刚运过来几个已经清理完成的垃圾桶。
他躲在垃圾桶里,用一个细细的木棍支起一条缝,像一只动物一样,潜伏在里面。
下着大雨的夜里,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个身形瘦小的姑娘,左手抱着个酒瓶子,右手多管闲事地抓了把碎叶子,张望着朝垃圾桶这边走来。
她打开垃圾桶盖的时候,段程也看到她的眼睛,眼尾微微向下,有些惊恐,却又干净明亮。
而后过来的大汉用利器威胁她,她惊恐万分,却也没有把他说出来。
他摆摆手走人后,却又遇见几个混混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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