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端坐在座椅里,垂落眼睑去看手中的茶盏。
茶盏中蒸腾的水汽渐渐变得稀薄了......
净涪摩挲了一下杯沿,终于抬起杯盏饮了一口茶水。那茶水果然有些偏凉了,但这个温度仿佛也刚刚好,不会让人打从心底发冷,反而更觉得清醒。
本尊掀起眼皮,没看谁,也不是在跟谁说话,仿佛只是说着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入情出情,皆是历练,红尘纷繁,不仅仅只是灯红酒绿、衣冠饮食。’
心魔身笑着答了一声,‘我知道了,别的不说,单只沈安茹,我是感激她的。’
佛身看了心魔身一眼,没有说话。
但对于心魔身的这一句话,他是信的。
净涪留了足够的时间给沈安茹和程沛思考,而他们,仿佛也确实拿定了主意。
“可以吗?”沈安茹说着,悄悄看了程沛一眼,试探着问净涪道,“从这里回景浩界世界,好像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你带我们两个回去,不会妨碍到你吗?”
沈安茹心思显然还是明白的。她知道自己真正该做什么,也明白了净涪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她与程沛其实是依赖着净涪这个长子的。
净涪对她对程沛有情分不假,但倘若净涪真的拿定了主意,不论是她还是程沛,都毫无办法。
沈安茹到现在也仍然记得当日薄待她和次子的程次凛到底是怎么一点点交出程家,最后又是个什么下场的。
当长子护着他们的时候,沈安茹确实觉得安心,但倘若长子真恼了他们,沈安茹就不是安心,而是凄惶了。
沈安茹不敢激怒长子,也不敢真正消磨净涪对他们母子的情分,尤其当净涪表明了态度的时候。除非......
除非是为了她的另一个孩子。
沈安茹不敢去看程沛,就怕看见程沛眼里的失望和愤怒。
她觑着净涪的面色,“你不是才说,这里的主人邀你去一处秘境探查?”
净涪都没抬起目光,面对沈安茹的问题,他很随意就答道,“还行。”
沈安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了一回,到底还是说道,“那......那你送我们回去吧。”
隐在识海世界里的佛身及本尊未有一点动静,事情仿佛真的已经全数交给了此刻执掌肉身的心魔身处理了。
净涪听得这话,稍稍提起了目光,却是转向了程沛,“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见净涪问他,程沛方才出声应答,“嗯。”
甚是僵硬简单的一个字,充分且了当地表明了程沛对净涪的态度。
不单是净涪心知肚明,就连他上首的沈安茹都清楚得很,这会儿沈安茹就小心地觑着他们两人的面色,面上很有些焦急。
她有点怕。
她怕程沛会直接跟净涪闹。
倘若他们这两人真闹起来,吃亏的必定是程沛,而净涪......
净涪未必会听她的。
净涪点点头,“那就准备准备吧,过得两日,我送你们回景浩界。”
程沛身形不动,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净涪,“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我。”
心魔身弯了弯唇角,面上自然而然就带出了点笑意,“哦?你问。”
程沛眼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烧起了怒火,“我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师父?”
明明这个问题是程沛问的,问的也是他,但净涪在回答之前,却先转了目光去看沈安茹,才应程沛道,“是。”
程沛眼中的怒火还在烧,但这怒火显然还没有烧尽他的理智,他顺着净涪的目光望向沈安茹,木了一下,明白了什么。
“娘......母亲,你也知道?!”
沈安茹避开了程沛的目光。
程沛喉咙响了几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那问题到底还是没能问出口,只他来问净涪时候身上那股尖锐又刚强的气势瞬间断去了半截。
他已然明白了。
很多他有意无意疏忽过去的线索,原来都只在指向一个真相。
他果然曾有过一个师父,果然是净涪的手笔,而沈安茹,他的母亲......
她是知道内情的。
可她......
她什么都不跟他说!
不阻止,也不提醒,只看着他一个人挣扎。
沈安茹终于忍不住,抬起目光去看程沛,“沛哥儿,我,我本来,不,我......”
净涪只是静静看着,唇边的那点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散了,那平静安和的面容,此刻格外的淡漠。
沈安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去跟程沛解释,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样,转眼去看净涪,“涪哥儿,你......”
沈安茹所有想说的话,所有隐在那双慈和眼眸里的情绪,在对上净涪目光的那一刻,尽皆冰封。
包括那不太明显,但确确实实存在的怨怼。
她在怨他。
净涪静静望着这位母亲,半响后,他叹了一声,弯着唇角笑,“沈夫人?”
沈安茹整个人木在那里,就连本来就在伤心的程沛,听得净涪的这一个称呼,一时也顾不上自己,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净涪。
净涪等了一阵,没等到他们两人的任何反应,微微叹了一声,“两位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程沛和沈安茹犹自僵硬。
“那就这样吧。”净涪说道,“两日后,我送两位回归景浩界世界,两位且准备好。”
他不紧不慢地说完这话,又将杯盏中那已经失了最后一点暖意的茶水慢慢饮尽了,才将杯盏放到旁边的几案上。
杯盏与几案的轻微碰撞声拉回了沈安茹和程沛的心神,但他们仍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就那样看着净涪。
净涪站起身来,对沈安茹与程沛合掌一礼,“多谢两位款待,就不劳远送了。”
他转身而走,脚步不快也不慢,那距离只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地拉开拉长。
沈安茹猛地回神,腾地站起,急赶了几步,就要开口,可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眼角余光瞥见了坐在椅子里看她的程沛,那声呼唤就怎么都叫不出来了。
净涪出了堂屋,穿过院子,抬手拉开门,就往外走。
外间有高邈恢宏的苍穹,有如丝似幔的云霞,也有活泼肆意的风。那风卷着吹着绕到他身边,带起他的袖袍衣角,仿佛要邀着他一道在这无尽宽广的天地间遨游。
净涪稍稍放慢了脚步,汇同这微风一道,与天地同呼吸。
本来稳坐在内室中的杨元觉与安元和同时转眼去看,见得净涪这会儿难得的闲逸,也是哭笑不得。
“净涪这家伙,亏我还以为......”
杨元觉笑骂了一声。
安元和瞥了杨元觉一眼,“你就偷着乐吧。”
杨元觉听得安元和这一句话,一时转了脸过来,抬手指着他面上没有尽散的笑意,“你难道不是偷着乐吗?”
安元和一本正经答道,“我还真不是。我是光明正大地高兴。”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他将那唇角的弧度再往上提起,笑得更灿烂了。
杨元觉一时无话,又不想拿自己手上正在琢磨的半成品阵盘撒气,只得狠瞪了安元和一眼,决意将这一遭重重记下,以待日后。
安元和这时候可不管杨元觉的往后,他转了眼再去细看得净涪一阵,稍稍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净涪当前的心情如何,安元和及杨元觉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七-八成却是有的。
他们细看过此刻的净涪,还能够放下心来,显然净涪这会儿是真的不曾有所挂碍。
净涪将心神投入那微风中,与这阵风融汇一阵,才收了心神,去看识海世界里的佛身。
‘看来,你也还好?’心魔身细细打量过佛身,问道。
‘还好。’佛身面色和语气俱是淡淡,但这真不是在针对心魔身。
他们三身一体,心魔身自然也是明白的。
‘那就好。’心魔身很是随意地应答了一句。
佛身心里也明白,他叹了一口气,‘你是故意的。’
心魔身笑开,‘对啊,我是故意的。’
他道,‘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们能够放手,他们也已经清楚了我们的态度,只要将剩余的那点事情收拾了,就不必再有所牵连了,不是?’
佛身沉默。
心魔身转眼看他,定定望得一阵后,他将眼睑垂落,遮去眼底的所有情绪,‘你觉得我这处理不对?’
其实不论心魔身怎么做,这些遮掩都是白忙活,他所有虚浮的、真切的情绪,都映照在佛身和本尊的眼底,叫他们看得清楚,也品味得明白。
佛身摇头,‘我是出家人。’
他说完这一句话后,仿佛又想了想,才道,‘出家人,其实不该有太多的牵扯。更何况,我们与他们之间,还有许多的不同。’
心魔身与本尊一时尽数沉默下来。
不错,这其实才是净涪与沈安茹及程沛之间的问题所在。
净涪所习惯的、所要担负的,沈安茹不能、不愿也无法去理解,而程沛一时还看不见。
所以,倒还不如就此分开的好。双方倘若真的要再纠缠下去,于净涪修行不利,就连程沛也未必能转得过弯来。
‘你不怪我这一回手段太狠才好。’
狠吗?
佛身笑了起来,‘其实整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我。’
他与沈安茹、程沛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人,就算他借了沈安茹的身体孕育而出,再度托生,但他性情早已养成,不同程沛,还能接受沈安茹的教导,一点点长成现在的模样。
而与沈安茹、程沛格格不入的他,在当年他选择皈依妙音寺的时候,其实就该顺势断去这一段亲缘的。
毕竟他出家了嘛,既然都已经破家而出,如何又要重返家舍?
心魔身秉承净涪的一点恶意,修持心魔法门而成,两世都没有亲缘就没有亲缘吧,他接受良好,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觉得少了牵扯,颇得几分自在。而本尊则更是,分去了善念与恶念的他,本来就只执着于净涪最本初的一点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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