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杯!”
江闻归看了眼不知为何情绪高涨的江实,拿起酒杯轻轻一抬,抿了小口。
他也不是不喝酒,只是喝得少,不像几个大男人一样动辄一坛一坛跟灌汤一样下口。事实上他并不喜欢喝酒,只是有长辈在席上,他做男人的肯定也要喝点。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
饭桌上,姓吴的两兄弟久别重逢,聊着近事,时不时感慨处来上一杯。颜川江实两人攀谈着过往的零零碎碎,也没谈到什么家国大事。黄怡在一旁微笑,时不时喝一口好酒,听着两个男人讲一件一件的过往。
酒桌这就属这母女和江闻归最安静。
颜九昔身前没摆酒杯,只是一个素雅的陶瓷茶杯,想来这黄花大闺女也不喝酒。江闻归看着她细嚼慢咽一口饭咬上几十口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平常一顿吃多少饭?”
他这样问不是没有原因,大户人家一般迷信,认为吃饭的碗大就意味着饭碗大,所以饭桌上大家吃饭的碗都是大的,只有颜九昔的碗小小的,只有江闻归面前碗的三分一大小。
“这个碗半碗。今天你来做客,我就破例吃多点,吃一碗。”颜九昔指指自己的碗,笑道。
江闻归看了眼她面前那袖珍大小的碗,有些眼角抽搐,这女人的胃都是什么做的,平常这半碗饭还不够自己塞牙缝的,属麻雀的?
注意到江闻归见了鬼一样的目光,颜九昔眼睛一瞪,说道:“干什么?没见过饭吃的少的?
“没见过这么少的。”江闻归纠正道。
“平时阿姨在家里吃多少?”颜九昔悄悄问道。
“不多,你这个碗一碗半到两碗。”江闻归看着她,指指自己身前的碗:“我的话就是这个碗两碗左右。”
颜九昔咋舌,吐吐舌头,上下打量了下那碗饭,没说话了。
吃过晚饭,江实和颜川继续端着酒杯上楼聊了,吴前吴凌两兄弟许久不见,自然是要独自相处,两人道了声别就不知道窜哪去了。
“娘。吴伯为什么会也来这小村子住呢?为什么吴凌伯伯又做了颜府的人呢?”江实看着两人的背影问道。
“年轻的时候和家里闹了矛盾,你爹知道我却不太清楚。”黄怡摇摇头,随即补充道:“不过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的两个吴姓伯伯,其实都是出自武林世家的。”
武林世家?江闻归咋了咋舌。
“闻归!阿姨。”江闻归和黄怡闻声转过头,颜九昔笑着走到两人身边,说道:“你们是第一次来到我们家,让我和妈妈带你们一起参观一下吧。”
江闻归望了眼大到见不到边的颜府,笑着点了点头。
二楼,江实和颜川站在阳台栏杆后,静静看着城中的一片灯火通明,拿着酒杯,感受着夜晚吹来的阵阵冷风。
“这就是一生最高武官的府邸啊,真气派。”江实啧啧称赞:“你说你,跟我一起那段日子怎么没这么出息,我一藏头露尾了,你倒好,两三年就从一白丁坐上了提督,真是威风啊。”
“这不是学了你点本事吗,你走了我就好自己大展拳脚了。你以为这位置好爬上来?十几年前北边那群蛮子入侵,我当时跟着这杭州一群陆兵北上抗蒙,最后,南边北上的兵死了差不多七成,杭州去的兵活着回来的只有寥寥百人而已,和我一个队的,只有我还能站在这里。后来李明全造反,我领着江南兵,死了九成人镇压住,次次身先士卒,也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坐牢提督这位置,是不知道多少人命叠出来的。有敌人有自己人,不例外的全死了,也不简单啊。”
“倒是你。”颜川有点无奈地说:“为什么就不肯做那驸马爷呢?偏要和你家怡儿私奔,权贵全都放弃了,甚至你爹的棋盘都被你打乱了。我们兄弟这么多年始终聚不齐,你就开心了?”
“我随他走了十来年,他既然可以下好这个天地的每一步棋,对着一个朝夕十几年的人,出了乱子,我想也有办法可以捏回来。我又何必随他愿呢?”江实仰头望向夜空,只见繁星点点,缓缓说道:“那天,老头知道这件事快被我气死了,当着面想绑我去做那驸马。他说我不当驸马不是问题,但如果我隐入了尘世,未来某一天老婆走了,儿子成人,了无牵挂,突然心血来潮,一剑出世,就可以斩断了他几十年好不容易缝上的线,他又怎么不怕呢?”
“其实我还是怕死,我不想做他几十年来的一颗棋子,不想为那龙椅上见都没见过的皇帝卖命,不想让怡儿和一个不是我的人在一起。我事事随着他意,最后翻了,想想也是痛快的翻盘。如果我去了,多半就要死了吧,杀鸡儆猴也好,怎样也好,不知到时怡儿会不会伤心。”江实轻轻说道。
“听起来很窝囊,也很拾不起来,或许还很病态,但我就是想从他手里跑出去。对着那个把江家做成殿下狗的男人吐口唾沫。”江实轻叹口气,平静地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颜川沉默不语。
江实是天下第一,是百年的天才,或许还能是抗蒙的大将军,是京城大学士的长子。但颜川始终拿不清这是不是件幸事。
“你猜我怎么着,我当他面挑断了我右手的手筋,答应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拿剑,不杀人。他看了我小半个时辰,脸色难看地吃了苍蝇一样,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还是灰溜溜带着妈他们去京城了。”江实说到这里,却是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畅快的笑声回荡于颜府上,简直能捅破一片夜空。语气里是无尽的向往。
笑完,他抹了抹眼泪,说道:“我这爹,活了几十个春秋,第一次败,败在了我手里。这事做的真畅快啊。”
颜川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听到江实这番坦言,即使有想骂的话在嘴边,也骂不出去了。
两人沉默良久,还是颜川开口。
“你知道吗?老黄死的那夜,在北边,大火一直在烧,一刻不停烧了二十里地,中原兵和北蒙兵打了足足六个时辰。那一战,我们死了三万兄弟,整个天都被血雾染成红色了,感觉地上的血能浸到小腿高。”颜川望着夜空说道:“你爹原本是想让皇帝给你个将军的,如果那夜你在战场上,那一战我们少说能少死一万人,也许抗蒙我们能少三成的牺牲。那晚,我看着一直在烧的烈火,好像怎样都烧不完一样,我想啊,如果江实在,我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么多兄弟了。但他在南边,不知道隐居在哪个小村庄里,也许正抱着自己的妻儿喝着酒看着月亮呢。”
“那一晚,我真想冲回来杀了你。”颜川轻轻地说着。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江实罕见的沉默。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叫老黄的男人,那日他衣冠华贵,在街头上看到那个满口黄牙粗话的年轻人和颜川勾肩搭背,原来他最后也死在了北边。
沉默良久,江实开口到:“其实有没有我,这仗都能赢。只是会不会死这么多人而已。你们打了胜仗回来的时候我偷偷去看过一次,浩浩荡荡走了这么多人,零零散散地回来了只有那么点人。我那时是真的害怕了,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连酒都三天没喝。”
“如果我去了,就照样浩浩荡荡回来一群兄弟。但我没去,将军百战死,你凯旋而归,当上了提督。”江实转头。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不这么糟。”颜川轻轻说道。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这么多的兄弟,我更想他们还活着。”颜川颤抖地对着月光举起酒杯,不知敬谁,不知可以和谁碰杯,喃喃自语,最后一饮而尽。
那年江实隐姓埋名,他初入行伍,和一群也是刚入行伍的新兵蛋坐在篝火旁言欢,从不识到相识。但最后,无一例外,只有他孤零零地回了来。
权利高过人命,又高不过人命。烈火不灭,在荒凉的北边不知道烧尽了多少骨灰。
家里存的多少坛酒,他都一个人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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