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兰自然没等来海娃的出现,半个月后,那家提来十件礼物正式订亲,然后张罗着筹办婚礼。端午节前,一乘方方正正、挂着彩布的红顶小轿抬到了淑兰的家门口。
那家人把旧习俗和新风尚都照顾得十分妥帖,实在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母亲假装哭哭啼啼,内心却乐开了花。淑兰又想了想海娃的脸,心下一横,一咬牙就踩上了轿子。
吵吵闹闹的唢呐锣钹从村头响到村尾,反正已经横下心来,淑兰反而觉得一片坦荡。有人牵引着跨火盆、跪拜四方,直到送入洞房,解开红布,淑兰才看到夫君的面貌。
所谓“有得便有失”,村长家如此热情尊礼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儿子实在是太难看了。这位叫长俊的男人完全名不副实,小时便有些疾病,一直难见发育,并排站着,脑袋只够到淑兰的肩膀,而且一张脸被天花毁得坑坑洼洼。
洞房花烛夜,他伸出一双手激动地想摸淑兰的脸,淑兰强忍住恶心和恐惧,争取不去看他那张扭曲的脸,但还是完全无法调动起一丝丝热情。(画面不可描述)淑兰心里想起海娃,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落下来。
男人很快察觉了淑兰的冷淡,便开始不再珍惜这位“嫁入豪门”的女人,村长夫妇看到淑兰已经死心踏地,也就不再把她当成贵宾。大小事情都让淑兰干。因为对自己外表的失落,丑男人每天都出去赌博喝酒,以此换来浅薄的满足。晚上回来总是醉醺醺地往床上一躺,稍不顺从就大打出手。
尽管做牛做马、劳累折腾,但淑兰这片厚沃的大地还是成功地孕育出了新生命。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丑男人还在外面喝酒,淑兰独自一人把孩子放在一堆碎布中,剪断脐带,又坐在灶门前烧了大锅水把孩子洗得干干净净。男人和婆婆回来看到是女儿,冷眼相待,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那时,海娃开始了他的表演生涯,走村串户去唱川戏,中间穿插着他自己编的歌谣和浑话,常常把乡亲们逗得哈哈大笑,成为邻近村庄的风云人物。偶尔到淑兰的村子表演,她跟着男人去看,海娃在台上装疯卖傻,她挤在人群里躁动不安,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又怕男人发现,只得死死地压制着自己。
她还打听到海娃一直没娶媳妇,这么个浪漫多情的人,也许没有良家少女真的敢托付终身。
淑兰心里想着再给男人家生一个儿子就跑得远远地,再也不受这户人家的气了。可是儿子还没来,红色风暴先来了,他家很快被打,田产被没收,祖辈三代都被翻出来批。虽然在穷僻山村,风暴并没有城里那么激烈。但村长一家也基本失去了往日的荣光。风暴不仅摧毁了之前的阶层差别,也让大家都陷入了穷困和饥饿的处境中。
再这样下去,村子里很可能要饿死人。在一些远房亲戚的带领下,周边的青壮年纷纷跑到马尔康的山区里面去挣钱,跟家里人一商议,淑兰也跟着丑男人去了马尔康。
她一去,才发现海娃和小四也都到了这里。在那个不安分的年代里,马尔康的山中却有了几分桃花源的味道,白天,村子里出来的熟人一起上山采蘑菇、采木耳、挖虫草、挖药材,回到家便对战利品进行处理,该晾晒的、该珍藏的、该拿到集市上卖的都分门别类,然后大家便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远离了闭塞的家乡,大家反而有了更深的情谊。
又一个和煦的晴天,美好得就跟淑兰和海娃初遇的那个清晨。海娃在最前面哼唱着小调,带领着众人往山顶攀爬。淑兰跟着男人走在狭窄弯曲的山路上,麻雀和画眉在松柏之间跳跃,叽喳叫着,为幽静的山林增添了不少生气。
“海娃,唱个荤的来听听。”
“什么荤的素的?我这又不是在炒菜。”
“嘿,什么菜你不会唱?”
“你要想荤的,自己想想昨晚你媳妇就行了。”
众人哈哈大笑,淑兰听着,心里也有了一丝丝的甜蜜。
说笑间,海娃便唱了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
莫怪幺妹不耍理,
茅草山上手拉手,
就怕哥哥你来不起……
众人哄笑,淑兰跟着笑,哪知道脚下一滑。淑兰迅速掉了下去,路旁的杂草簌啦啦直响。淑兰“哎呀”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心想这是该死了。
幸好走在后面的小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淑兰的手腕,整个人也被带着“砰”地一声闷响砸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抠着旁边的树根。淑兰看了看脚下的悬崖,落下去估计连骨头都捡不全了。被吓得脸色惨白。
丑男人转过头来,像是没事人一样看着。倒是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才把两人拉扯了起来。
晚上回到驻地,说起这件事,大家都说好歹有小四反应快,不然淑兰这条命就这么没了。丑男人这才勉强端起酒杯,感谢小四对自己女人的救命之恩。
经过这些事,淑兰便对男人彻底死了心。他从来没把自己的老婆放在心上,只当成自己的一头猪、一头牛那样看待。
后来马尔康的钱也不好挣了。众人又回到村子里,继续过着以前的惯常日子。回来后的海娃越发地开朗活跃,在整个镇上都成了“明星”,小四也靠着马尔康积下的钱,在村口修起了一排漂亮的砖瓦房。
只是村长家再也回不到当年的风光,丑男人不但不更加勤劳恢复家底,而是破罐子破摔,只晓得喝酒赌博,回来拿淑兰暴打发泄。
加上周围人的对比,以及对淑兰、小四、海娃之间的忌恨,男人打起淑兰来更是变本加厉,常常在淑兰身上留下瘀伤,让她疼上好多天。
那一天男人又在外面喝酒,淑兰便一个人跑到池塘旁边的晒坝上看海娃他们的表演,海娃不穿戏服,也不画脸,只是一根板凳加一个小鼓,坐定便开始拉开嗓子。
一而十,十而百,
百而千,千而万,
万丈深渊一朵莲
莲上坐着木莲仙……
一嗓子出来,台下便开始喝彩。然后,海娃唱了一出川戏《沉香救母》,又唱了几段荤曲。听着听着,淑兰便忘记了时间。等她记起时,发现天色都暗了下来,她连忙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喝了酒、输了钱的男人回到家,发现家里闭门熄火,一口热水都没有,心下就一股怒火,远远听到晒坝传来的川剧声响,便知道淑兰又去看海娃表演了。气不打一处来,听到淑兰开门回家,顺手抄起床边的扁担,当头就是一棒,打得淑兰眼冒金星,暗哼一声就倒在门边。
那男人气还没发完,冲过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拿着扁担往地上捅了好多下。这才喘着粗气躺到床上睡着过去。
直到半夜,淑兰才从昏迷中恢复神智,她什么也看不见,用手一摸脸上,全部是冰冷的血。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去找海娃,找到他就什么都好了。
她忍受着遍布全身的疼痛,咬着牙,摸索着爬起来。附在墙壁上走出门去。实在没力气了,她又瘫在了地上,休息了片刻,她便用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往海娃的房子挪过去。
奶奶从没给我们提起过当天晚上的事情,在老家清亮的月光下,奶奶匍匐在冰冷的泥地上,满身血污、遍体鳞伤,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自己心里牵挂的人爬过去,她想告别现在的一切痛苦折磨,拥抱想象中的美好,爬行则是她的唯一方式。直到寒气和疼痛再次袭来,让她彻底昏迷在土路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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