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我也没把这天的事告诉德富。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德富突然神色焦急地找到我,问我有没有看见他妈。
“没在操场上坐着吗?”我说。
“没有,就是没有啊!我妈最近老是说要一个人走走,我犟不过她,就由着她去了,可是她今天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说这荒郊野外的,要是遇到狼……我阿妈可咋办呀!”
我尽力安抚住德富的情绪,给老赵打了电话,叫屯里的人出来帮忙搜,搜了大半夜没有个结果。
正气馁时,突然间脑袋里又一亮,连忙带着德富、老赵和几个人往芦苇荡跑去,在芦苇丛里扒了几圈后,就发现老太太趴在浅水里,脸上全是青黑之色。
“阿妈!阿妈呀!!”
德富哭喊着跑过去,又是按胸,又是人工呼吸的,半天后德富妈终于有了动静。
她张开嘴。
她的嘴越张越大,上下颚仿佛分家了一般,极限地撑开,将整张脸都折成90度,喉咙上的皱皮剧烈蠕动着,从下面顶上来一个碗大的包,包里的东西顺着喉管从口里呕了出来。
我和老赵心惊胆战地凑近一看。
是一只湿淋淋的死兔子。
德富也没和我们多说,抱起他妈就跑回了家。
请来的医生给德富妈看了看诊,摇摇头说窒息的时间太久,损伤了脑神经,老人体质又差,怕是要瘫了。
就这样,德富妈瘫痪在了床上。
全身只剩下颈部能动,话也说不利索了。
德富以泪洗面,说是自己害了阿妈,我和张寡妇只能尽力安抚他,说老人能救下命来已经是万幸了,命还在,一切都好说,他这才逐渐振作精神。
他开始悉心照料起他妈来,张寡妇也跟着忙前忙后,代他看店。
但其实我看得出来,张寡妇的心底里是不怎么情愿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眨眼一年过去,又快要到放寒假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没见到德富的身影了。
我走到小卖部,叫醒正在打瞌睡的张寡妇,问她德富呢,她一脸疲惫地指了指里屋。
我走过去,手还没碰到里屋门,德富先推门出来了,他一只手端着喂饭的碗,另一只手提着便桶,便桶里装了得有一半的秽物,臭气熏天,张寡妇捏着鼻子走出了屋,我也不由得连连倒退。
德富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尴尬地小声笑。
“姜老师,不好意思啊,在照顾我妈呢。”
“噢……你还好吧?缺钱用吗?”
“诶,还、还好呢,挺好,不缺钱。”
他消瘦得相当厉害,国字脸都快瘦成V字了,脸上也没什么光泽。
“你妈呢,身体怎么样?我看看,要不要再叫医生。”
德富“咻”的一声挡在里屋门前。
“不用、不用,不用了!姜老师,你回去吧,我妈在睡觉……我照顾着呢,好得很!”
“……”
他的眼珠在因为消瘦而凹陷的眼眶里左右跳,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只好退后,走出小卖铺。
自那之后,一直到入冬放寒假,我没再见到过德富。
德富妈虽然身子瘫了,说话也不再利索,但嗓子却没出问题,我看不到她的人,却经常能从那间土坯房里听到她发出的声音。
起初那声音还算平缓,只是模糊的嚅嗫,像是在呼唤她儿子,或者断断续续的叹气和低声呻吟,但后来就逐渐变得大而尖锐,随着冬意渐深,更是一天比一天刺耳,到最后几乎就变成了一声接一声的嘶嚎与哀叫,有时那叫声里还混合了德富的哀求和大吼。
简直能让人发疯。
我实在受不了那凄厉瘆人、钻心剐骨的叫声,也担心开学以后孩子们回校了该怎么办,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找上门,让德富想想办法,他每次都满口应承,但尖叫声却丝毫没减少。
我忍无可忍,说这样不行,得找医生给你妈看看,他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惊惶的神色,眼珠子在眼眶里疯狂跳动,说不要找医生,没必要找医生。
我说你妈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老实说。
他说没事,我妈没大碍,过了冬天就好了。
我说德富你知道吗,你妈偷过鸡棚里的鸡吃,活吃的。
他乱跳的眼珠子猛地停下。
就那样停顿着,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突然转身关上了门。
那年过年前,我看到张寡妇提着个包,从土坯房里匆匆走了出来,我知道她是终于忍受不了,没法过了。德富追出来,试图去拉,没能拉住,就蹲在门槛那抱头小声哭。
我犹豫了几秒,走过去拦住张寡妇,想问个究竟,她一脸恐慌地对我摇头,什么也不愿意说,快步跑远。
冬去春来,我把回校的学生带到村政府,在一楼清出了几个空房间,把课桌什么的搬过去,让他们就暂时在这边上课。小孩们从破房子搬到亮堂堂的村政府楼,当然很开心,老赵也没说什么。
我依旧还住在学校里,每天听着从土坯房里传来的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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