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苦苦追寻这个真相?”张庆之不放心地问。
“杨家人死绝在西北,是家仇也是国恨,我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杨六郎坚定说道,“挖出这个人,我要亲手杀了他,以绝后患。否则,我父兄的死,就不值得了。”
“在此之前,杨氏先人死西北,每个人都死得其所。我父兄的死,要死的值得。”杨六郎喃喃而语,然后挥别张庆之,转身走在灯光下晦明参差的街巷里。
虽然酒意上头,但张庆之却一夜无眠。
“近这几天,我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讲得清楚这是一种什么,……但是,太可怕了。”张庆之枕在梁姬的腿上,轻声对她说道。
五月廿一,张庆之疯了。
梁姬一大早哭喊着赶到清绝楼拍门求救。
梁姬哭诉道,张庆之二日来不吃不喝不睡不言语,已经习以为常的梁姬以为张庆之只是沉浸在思考中不可自拔而已,可今早却见张庆之披头散发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一脸见鬼般的惊恐,任凭如何呼唤都恍若未闻,才感觉出事了。
青蛇给张庆之检查后的结论是惊骇过度,痰塞心窍。简单地讲就是吓傻了。
青蛇一针扎晕张庆之,抱到通风处的屋子里,灌了些参水。
“让他睡两天吧。又疲惫又惊吓的,铁打的人也扛不住。”青蛇留下梁大先生,把其他人赶出屋子,忧心忡忡道,“小张这是劳心过度,久视伤神,再加上受了惊骇,伤了心经。幸运的话心智能恢复清明,人没事,就是留下一个身体虚约的病根。不走运的话,人就白痴了。”
梁大先生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幸好青蛇眼捷手快扶住了。
“有几分把握能恢复?”梁大先生拽着青蛇的手,急急问道。
“我也不知道,一切皆是天注定。”青蛇面露苦相,轻轻回答。
“张哥见鬼啦?”猴子问道。猴子觉得一向智慧洒脱的张公子,在几天时间里,把自已关在屋子里憋疯吓疯了,就如同活人被尿憋死一样不可思议。
“比见鬼还要可怕。”杨六郎喃喃道,转身走入张庆之的书房,咣的一声,把门关死。
又疯一个?猴子和老鲨对视一眼,两两茫然。
已经见识过杨六郎这只厉鬼了,还有什么比这只身边的活鬼还可怕的?如果有,那么一定是张庆之发现了比鬼还可怕的事实真相。
张庆之的书房里充斥着一种邪异的气息,地上墙上,到处密密麻麻张贴着一张张不同颜色的小纸条,地上一张地與图,用红蓝两色线标画着各种线条。是一张边关兵事攻防态势图。西北每次大战过后,书生监军高庆燊都会在大营主帐里挂起一幅大大的地图,和众人一起复盘战场得失利弊。所以杨六郎对这类东西十分熟稔。
这是西北金沙坝一战的复盘图。这一战的详细信息不好找,但对于自恃鼠笼大夹头身份的张庆之而言,也不难找,凭着几大担档案文书里过滤出来的细碎信息,张庆之对西北一战做了几乎无懈可击的复盘。
杨六郎在屋里呆了一夜,挑灯看完了每一张纸条,然后审视着地图上每一条线路和标注。
杨六郎粗大的手指沿着一地图上标画的箭线滑动。这些标线,大多数从不同的地方,指向延边城,还有不少是指向了北庭境内的各处险要关隘,是维熙二年九月至十一月间,大颂边境调兵的路线。
延边城距金沙坝不远也不近,刚好是二日的行程,快马加鞭,不惜马命人命,一日一夜也能赶到。守备将军朱欢的额头了二十年前已经刻了一个杨字,还常驻有八个营四千多精锐骑兵。
如果有人从金沙坝突围求援,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平安赶到这里。
还有几根线路,是几队向北渗透进北庭境内的小股兵力,恰好都截住了金沙坝往几个大部落求援和路线,与徐右松在镇戎所言相互印证。
杨六郎脑袋中一阵炸雷,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
不管是谁,凡知兵事的,都应该能从这张调兵图上看出西北调兵遣将有太多巧合。实际上,把图上每一部兵力的调派单独拿出来,都是合情合理的事,和历年的换防、巡弋没有明显的差别,但把数十支部兵力调派堆在一起,就太凑巧了,太不可能了。
大颂边军在金沙坝反围耶律南望,根本就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千里迂回包抄战役。那些调兵遣将像浩瀚江海里新潮赶旧潮一样,看似一迭一停退三进五相互穿插,杂乱不堪毫无规律,但实际上都是渐次推进的,都是掩人耳目的手法,只不过是时机和人数把握得十分精妙,如果不是把历次调兵经过都板在图上,根本就看不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各个军镇原驻的大部分兵力全部集中调往一个地方。
延边城!三个多月内,大颂西北,乃至正北方向频繁调兵的目标,是延边城!大颂远近不一的各部边军,在金沙坝之战开打前十几天,同时到达延边城周边,然后分散隐蔽在各处养精蓄锐。
金沙坝之战,是一个大颂朝对北庭南院大王耶律南望早有预谋设套布口袋的埋伏战,而不是临时救援遭遇战。但是大颂朝在延边城藏着好几万精兵,却眼看着杨氏父子被困死金沙坝却不救援,然后在杨氏死绝之后,再精准得有如神助一样咬住和反围耶律南望,这就是金沙坝之战的秘密。
亲身在延边城里各种巧合经历的杨六郎坚信,按照大颂边军的布局,一定会在早在金沙坝周边撒满了谍子斥侯,纵使没有人从金沙坝突围驰往延边城求援,已经精准掌握金沙坝战况的延边城也一定会按照预定的时辰发兵金沙坝。欧阳宁城,就是那个准备要扮演从金沙坝向延边城求援的后备角色,只是刚好遇上了自已而已。
不论是谁发现这个秘密都要被吓疯。因为大颂朝把忠心耿耿为国守边一百六十年的杨氏给出卖了。
张庆之疯了,他发现的秘密,把他心中自小到大牢固树立的宏伟神圣的雕像砸得粉碎。
心中信念崩塌了会令人疯癫,但心中充满了仇恨悲愤则会让人疯狂。
杨六郎没有疯,但内心悲恨欲狂,在猜出事实真相的瞬间,身上的黑绳由黑转红,蓦然炸开,如刺猬的竖起背剌一样破衣而出,在空中疯狂地挣扎游走,仿佛要脱离宿主去择人而噬。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