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经天夫人在油炸落花生,立群接过了手去代她管锅。我在舱里闻到花生的枯味了,走去看时,花生米在滚热的油里已经都焦了。立群说:还没有炸脆呢。油炸花生米是要冷了才脆的,她还不知道。吃的时候,花生米已经带苦味了。我说:满好,这可以帮助消化。
第二天上午到了阳朔。回桂林时是坐汽车,汽车的速度太快,陆上便没有水上那样的风趣了。看来所谓“山水”,的确是山与水相连带的。
五、张曙父女之死
在桂林期中敌机也经常来轰炸。当时一般人对于空袭并不大感觉恐怖,有警报时每每不肯躲。再加以敌机是从广州起飞,预行警报和紧急警报之间距离很短,躲有时也来不及。因此有的人也就索性不躲了。就这样张曙父女便遭了悲惨的牺牲。
有一天中午,张曙回家吃中饭,和他的夫人周节女士据说是有点意见上的龃龉。一家人正开始吃饭,警报来了。夫人跑到附近的城门洞口去躲避,张曙和他一位三岁的**却没有同去。警报解除后,父女两人被炸死在花园里。女儿抱在父亲的手里已经血肉模糊,父亲的脑袋被炸成了一个空壳。周节回家,看见这样的光景,立地晕倒了。苏醒转来,一时精神失常,见了任何人都喊“张曙”,而又不断地唱着张曙所谱的《洪波曲》。
张曙是最初参加三厅工作的同志,他和冼星海两人在抗战歌曲的传播上是尽了很大的努力的。他这样惨烈地遭了牺牲,同人们都由衷地表示了哀悼。我们把他埋葬在桂林城外的冷水亭,是我替他写的墓碑。当时以为从此在桂林城可以留下一个胜迹了,然而隔不两年寿昌到了桂林,前往扫墓,竟发现墓被铲平了,碑也被打断了,在一个小沟上做着桥。寿昌有文纪其事。
我和张曙,特别在长沙大火中有过一段分姜分粥的往事,他的一死更十分引动了我的感触。我做了好些诗词对联来挽他。为了纪念故人,就我所能记忆的抄录一些在下边吧。
挽词(调寄《望海潮》)
武昌先失,岳阳继陷,长沙顿觉孤悬。树影疑戎,风声化狄,楚人一炬烧天,狼狈绝言筌。叹屈祠成砾,贾宅生烟,活受阇维,负伤兵士剧堪怜。
中宵殿待辎轓,苦饥肠辘转,难可熬煎。白粥半锅,红姜一片,分吞聊止馋涎。南下复流连,痛几番狂炸,夺我高贤。且听《洪波》一曲,抗战唱连年。
挽诗之一
宗邦离浩劫,举世赋同仇。
报国原初志,捐躯何所尤?
九歌传四海,一死足千秋。
冷水亭边路,榕城胜迹留。
挽诗之二
成仁丈夫志,弱女竟同归。
圣战劳歌颂,中兴费鼓吹。
身随烟共灭,曲与日争辉。
薄海《洪波》作,倭奴其式微。
挽联之一
一片血模糊,辨不出哪是父亲,哪是女儿;父女共捐躯,剩有管弦传革命。
连年战坚苦,端只为救我国家,救我民族;国民齐努力,誓完抗建慰忠魂。
挽联之二
慈于为人父,忠于为国民,一死献宗邦,双手未遗弱女。
下之穷黄泉,上之穷碧落,九歌招毅魄,千秋长护旌旗。
挽联之三
壮烈唱《洪波》,洞庭湖畔,扬子江头,唤起了三楚健儿,同奔前线。
点滴遗冷水,八桂城中,七星崖下,痛飞尽满腔热血,誓报此仇。
挽联之四
黄自死于病,聂耳死于海,张曙死于敌机轰炸,重责寄我辈肩头,风云继起!
《抗敌》歌在前,《大路》歌在后,《洪波》歌在圣战时期,壮声破敌奴肝胆,豪杰其兴!
六、弓与弦
十二月的月杪,虽然战事暂时停止了,应该说是最多事之秋。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抗战态度上的一个转折点,从此由貌似积极转向彻底消极,由勉强对外转为专门对内了。
汪精卫既以十八日逃出重庆,飞向昆明,二十一日又逃出昆明,飞向河内。从此脱离了抗战阵营,走上了他的“曲线救国”之路。接着是日寇近卫内阁继十二月三日的声明之后,又于二十二日来一个第二次声明,明白地提出了“共同**”的建议。二十九日汪精卫急忙来一个艳电响应,极尽了串演反派的能事。
这些都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但在“副总裁”汪精卫的艳电响应之前,却还有人更抢先的,便是“正总裁”的蒋介石在二十六日所发表的长亘五千字的响应了。响应的方式自然不同,一个是串演反派,另一个是伪装正派。伪装正派者对于近卫的第二声明是逐句逐字地加以驳斥的。措辞很严峻,不厌烦复。对方说一字,一定要还十字,对方说一句,一定要还十句,于是原声明仅仅五百字的东西,竟回答以十倍以上的长文。两国交兵,长文骂阵,这岂不是一件滑稽的大事吗?
敌人的指示是国民党“停止抗日容共”或“共同防共”。假使真是有抗日的决心,那就该一反其道而行。怎样一反其道而行呢?很简单,把孙中山的三大政策恢复转来,和苏联更加亲密,和共产党更加合作,把抗战的基础建立在动员工农民众上。那就是最好的答复。说得更具体一点吧,赶快放弃一党专政和个人独裁,立即组织战时内阁,把中共的领袖都请出来,共同参与国政;把作为装饰品的参政会索性晋升为真正的民意机关,使它有立法并监督行政的大权;同时惩办那些贪污腐化、自私自利的无能卖国分子。那就是最好的答复。只要你真正在抗日,哪有闲工夫在纸上发泄,和敌人隔海骂阵呢?
所行所为一切都照着敌人的指示在做,抗战的大本营不再设立了,连专做红白喜事的三厅——一个比较积极抗日的文化人集团,都尽力地加以分割并缩小了。敌人是很聪明的,你只在文字上显得嘴硬,而言行不符,它还不会会心微笑吗?一个五百字的声明,你用五千字来驳斥,那正证明了你对于声明毕恭毕敬地读得十分专心,你是已经受了动摇,你是使敌人收到了攻心的效果,从此你们就可以以心传心了。
岳州拿下后敌人不再进,长沙大火后敌人也不再进,这是敌人的示惠,放长了缰绳,来坚定你对于“声明”的了解。两位演员的了解力都很不错,一反一正,一内一外,收到了应合之妙。
因此,汪精卫的出走,在国民党反动派里面,早就有人明白地说过,那是“最高”一人的苦肉计。当时太天真了的人们还有点半信半疑,如今看起来,此一计也,不仅是“苦肉”,而且是苦心了。我们是后知后觉者,看到了陶希圣活着受宠,看到了周佛海死而哀荣,看到了张松献地图,日本人又成为良友,一场闹剧看了十年,才看漏了台。
然而老百姓毕竟是聪明的,前好几年,在川南乡下早就流行着这样的一首民谣:
弓与弦
你是弓,我是弦,
你走曲线我直线,
反正大团圆。
一手弓,一手箭,
盘马弯弓杜美原,
箭箭射燕然。
从前我对这民谣不大了解,现在可完全了解了。弓是谁?弦是谁?用不着再说。“杜美原”不是“土肥原”的变音吗?“燕然”不是以音近而影射“延安”吗?
摆在眼前的形势谁都是知道的!弓已折了,弦也快要断了。土肥原被宣布了死刑,延安已成为解放中国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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