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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2 / 2)

afi)和他的夫人也都问到梅博士,他们都是在莫斯科看见过梅博士的演艺的。阿希拉菲是荣膺斯大林奖金的音乐家,并有乌兹别克共和国人民艺术家的头衔。

演出的成绩是很辉煌的,这效果对于英国的两位客人比昨晚《奥赛罗》的效果更大,约翰孙老博士就因为看了这一歌剧,便要求要到撒马尔罕去凭吊。这是在我们的旅行程序中所没有的。

七月十五日

六时顷起床,盥洗收拾毕,留在房中整理日记。

十一时顷出参观果树实验场。全场面积约二十平方公里。半为果树园,有由中国输入的桃和李,苹果树的种类甚多,石榴有大至一磅重的。我们只参观了一部分苹果园和葡萄园。

场长哈密果夫先生,骤看去颇像中国人,只有四十来往岁,非常的笃实诚恳。据他说,在六月结实的苹果在前只有两种,现经改良已有十二种了。在七月结实的已有七十种之多。八月结果的在前只有四种,现有八十种之多。此外还有九、十、十一月结实的。

果树苗及果品输往各地的数量在战争期中有些波动,但也逐渐在增加,有一个表,可以使人一目了然。

果品吨数树苗株数

一九四一三八五七〇,〇〇〇

一九四二三四二五〇,〇〇〇

一九四三四八一一六,〇〇〇

一九四四五六七四〇,〇〇〇

树苗输出的株数在战时减低得最厉害,但在今年已经要恢复战前状况了,一九四五年才过一半,输出数目据说已经达到三万株了。

场长,有《果实园的发展与树木的保护》的近著,毫无疑问是把学识与经验融合而为一的著作家。“树木的保护”,据我所亲眼看见的情形,真好像婴儿受着保护一样,用意是很周到的。正是结苹果的时候,苹果树上,果实累累,有各种各样的支撑的方法。有的是围墙式,有的是车辐式,有的是宝塔式,有的是扇面式,据说一共有九种方式。目的不仅在帮助枝条免致断折,而且要它们更容易接受阳光和空气。为什么要有九种?据说是在实验中,要看那一种方式为最有效。

葡萄园地约一平方粨,年收三百吨。紫色者多,实正熟。巡览时,场长每人折赠一簇以解渴,味甚清新。隙地多种水杨,目的在伐取其条枚,以为葡萄支柱。

参观毕,在研究室后面的森林中受招待。席设大树荫中,但非席地。席上陈设甚为丰盛,与***教长处所受招待相似。但有葡萄酒,乃场中所自酿。有鸡血红李子一种,云是中国种,其大者如拳,为中国所未见。亦有抓饭,主客一律用刀叉,而不用手指。余戏以手指抓食,因不得其法,一手都粘满饭粒。主人皆大欢笑。与我对面坐者为一年青的女研究员,乌兹别克人,眉黛虽洗去,眉间隐痕犹在。她含着笑教我以抓法。先取饭上叉烧肉置于盘边,用二、三、四指将饭耙掩肉上,三指齐用力将饭与肉在盘边压成一团,举起来以拇指一推,便全部进口了。真是抓食得非常灵巧而轻便,一粒饭颗也没有粘着。我又跟着学,饭粒多压扁了,粘在手指上愈见不能送脱。女先生及侧近的人又是一番好笑。有诗为证:

一字横眉额下齐,浓情怫郁正相宜。

指头痒痒频抓饭,赢得黧颜一解颐。

树阴罩着席面,有阳光从叶间筛下,增加了席面的光彩陆离。空气是那样的新鲜,葡萄酒是那样的清醇,人是仿佛在天上。正在这样作想时,约翰孙博士起来说话了,他说:“我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天国里。”啊哈,真是人有同心,心有同理了。

场长夫人也在陪客,她很年轻,穿着乌兹别克的花衣,盘着长辫。她的官比场长大,是乌兹别克农林部的副部长。她有一个孩子,仅仅周岁光景,她抱来同场长和我,一同照了一张相片。临别,场长夫妇对于每位客人送了无数的水果。

午后三时顷,往访十公里外的一座集体农场,名称叫“第十八届共产党代表集体农场”。主席乌司马诺夫和其他的领导者欢迎着大家,先到一座土墙院子里面的一个园子里。在一个墙角上有一大土炕,有屋顶罩复,两面靠墙,两面开敞,墙上和炕上都是华丽的毡毯。有席面,如凹字形,缺口向外。席上有更丰盛的陈设。客人被肃上土炕,席地而坐。主人群即殷勤侑食,连称“巴塞,巴塞”(请请)。但多苍蝇,肥大惊人,密集不散,一位蛮魁伟的主人站在凹字形缺口当中,手提着一件大衣作为风扇,用力地扇来扇去。

先用了一会儿茶,接着便被导引着出外巡视。

领导者言,该农场系一九三一年成立。共有一千二百人,其中壮年八百五十人,有男子三百人已上前线,还未复员。有马一百二十匹,都是英国种,战时送了九十六匹上前线,并供应了一百一十四乘马车。全场面积六百五十平方粨,有棉田一百五十平方粨。战前每年一平方粨可产棉花二千〇五十公斤。战时却增产至二千五百公斤。此外有洋葱田、蔬菜田等,战时生产均超过了战前生产。今年计划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三百(即仅仅半年,已超过了一年计划的三倍)。耕田用拖拉机,但亦见有用二牛耦耕者。

在棉田旁一座小亭中休息,农主们从田中摘取了无数的黄瓜和番茄送来,请客人食用解渴。黄瓜在苏联颇见珍贵,在莫斯科的宴会上也每每有生黄瓜上席。洋葱正开花,一望无际的球团,起初不知是什么东西,农主也从田里拔取了几根来分赠客人,全长几乎和我的身长(五尺五寸)相等。

巡览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刚才的土炕上,这次更送了酒和抓饭来。酒都是家酿的葡萄酒,用着大碗当茶喝。

对着大土炕在园地里又安放了一张小木炕,五位民间艺人坐在上面。两人弹阮咸(细颈琵琶),一男一女,载弹载唱,其余三人均是男子,亦同声唱和,一人手执磁盘一面,以手指甲敲打节拍。歌声琴声都和中国相似,只是歌词意义不明。声音异常高亢,特别是那位女音乐家,她是用尽了她的全力。她的脸特别的黑,嘴特别的大,一字眉特别的粗,就像一条扁担。弹唱既酣,全场的农主都唱和起来了,大家都拍着手掌以代节拍。女音乐家索性由木炕上走下地来,穿的是破旧的皮鞋,她跳舞起来了,一面高歌,一面跳舞。好几位女主人也跳舞起来了。腰姿的款摆,脚步的密移,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原始的风味。

在约翰孙博士和戴先生相继发言之后,大家也要求我发言。

我这时是坐在园子里的花树下,我起来说,我不发言,我要朗诵一首即兴诗。我先把诗意说给苏太太听,请她翻译了之后,我便朗诵起来。

党代表的集体农场,

真个是人间的天堂!

亲爱的人们

一个个和天神一样。

世界上再没有

这样好的地方!

葡萄美酒,当作茶汤。

击掌高歌,震破土墙。

亲爱的人们

你们是幸福无量!

我庆祝你们的健康,

我庆祝人民领袖的健康。

乌拉,苏维埃人民!

乌拉,斯大林!

大家都狂热起来了,同声高喊着“乌拉,斯大林”!大家把我簇拥着,那位以大衣代风扇的伟大汉子走来两手一抱,一下子便轻轻地把我举到了空中。我也回抱他,但他的两只腿就像在土里生了根的两条铁柱一样,怎么也扛不动。还是主席示意他,他自己跳了一下,把两脚拔起了,但几乎把我压倒。他吃抓饭是用一大把抓,但也抓得很精巧,手上不粘饭粒。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他在左手的拇指上顶上了一簇尖饭,就像尖头京帽一样。他举到我嘴边,要我吃,我便把它吃了。几位女主人都向我翘举起大拇指,高兴得不亦乐乎。有一位男主人向我说:“你今天不要回去了,就留在我们这儿过夜吧。”他一面说,一面做睡觉的手势。

主人们拿出了花衣花帽来,约翰孙博士一套,戴先生一套,我一套。立即替我们穿上了,衣如僧衣,无纽扣,用一张花绢包单做腰带,一位女主人说,我的穿法最好。但我的头太大了,帽子不能戴,主席当场在好些位头上揭下了帽子来试,但都不合适。只好仍旧把一顶花帽子顶在头角上。

每人都被赠送了一大簇花,几篮黄瓜和番茄。三部汽车要离别农场的时候,女主人们多涌到我的一部汽车来,依然翘起大拇指。

夜,往国立剧场听音乐演奏。剧场是昨晚演《兀鲁伯》的剧场,指挥也是阿希拉菲。第一部是近代音乐,第二部是民族音乐。水平和莫斯科、列宁格勒无别。最值得注意的,是刚才在集体农场见到过的一些主人,差不多都在场欣赏。农民能欣赏近代音乐,这文化程度之高是足以惊人的。

七月十六日

在室中,靠着苏太太的帮助,整理昨日的收获,已十二时过,有人来邀往参观博物馆。约翰孙博士们已先动身,我们赶去时,楼上已经观览毕,只在楼下看了一遍。所陈列的均系现代画,各种画品画材均有。临行蒙赠油画一小方,女馆员在画背用铅笔写乌兹别克文字,横行,由右至左,写得非常迅速。

归时已近二时,闻尚须参观历史博物馆,希望在此能获得一些有关中国的资料。

三时顷往历史博物馆,约翰孙博士等不感兴趣,未去。与中国有关系之古物甚罕,仅于历代货币中发现“崇宁通宝”一枚,崇宁乃宋徽宗年号。但乌兹别克在汉为罽宾,在隋为漕国,应该还有早于宋徽宗时的东西,或许有而未及陈列的吧?有全部用绿色细宝石所嵌成的马具,颇多。此种嵌石细工,据说明者云“为乌兹别克民族所独有,四世纪时输入中国”。但在中国战国时代的古物中已有嵌石细工的实例,虽然没有这样的精巧。这种细工为战国前所无,当系输入,但无须乎等待四世纪。疑是前四世纪之误,但问诸说明者,亦未得其究竟。

帝俄时代的乌兹别克所受者纯系殖民地待遇。刑罚极其惨酷,一切文化施设全无,学校如中国旧日散馆,鞭扑犯跪,毫无区别。此等旧时情况有各种实物及绘画示例,与今日乌兹别克相对照,真是有天堂地狱的区别了。

六时顷往参观化学工场。工场由四个工厂组合而成。第一厂施行水的电气分解,由水中采取氢气。第二厂由大气中采取自由氮气。第三厂似乎是制造硝酸。第四厂制成硝酸铔(Nit

a-Amo

ium)。这样便完成了人工肥料制造的历程。原则本很简单,规模却很宏大。工作者也多系女工,第三工厂因为有毒性,臭气特别大,女工随身都有防毒设备的携带,生活待遇要比一般优厚。每日仅七小时工作。今年计划业已完成,即是半年之内完成了一年的生产。

使用人工肥料的结果,增加了生产百分之四十。

塔什干天气,四月至十二月无雨;十二月,一月,二月,多雨及雪,时而今日雨,明日雪,或午前雨,午后雪。冬季甚短。最低温度为摄氏十八度,但只一个月光景。周年无大风。

七月十七日

晨七时顷起飞,赴撒马尔罕。飞仅一小时即到达。这是铁木耳——兀鲁伯时代的旧都,都市的近代化程度虽不及塔什干,但十三四世纪时代的古迹甚多。

入市后被导入一座花园,花木繁茂。在一座凹字形的大船房中休息,各面均有回栏,栏外有藤萝掩映。小憩后复入市参观古迹。

先到一处乃三座寺院所合成,建筑年代不同,一建筑于一四〇〇年,一建筑于一四三五年,又一建筑于一六八〇年,但建筑形式均约略相类似。正中一圆顶结构,左右二圆塔对峙。塔之内部有螺旋梯阶可上,梯道既狭且暗,几至匍匐始可攀登,颇为不便。但当我们登临圆塔之一时,约翰孙老博士以七十余岁高龄,竟矫健如青年毫不畏缩,至可感佩。塔顶在初疑是钟楼,楼毁,只余一面平坦,立其上颇感眩晕,无栏可凭,无柱可倚,如遇大风,似难着脚。

建筑均系用小砖砌成,颇精巧。砖均上釉,多系青绿,色彩如新。全身施以大小花纹,均系《可兰经》文字。基底部础石,亦多深勒《可兰经》文。

继又到一寺院,当中圆堂屋顶已圮,左右两塔乃系八角锥体,亦全身施花,规模甚为宏大。据说明者云,此乃铁木耳之妃所饬造。妃笃信宗教,趁铁木耳出征时饬人建筑,并限期完成。后铁木耳凯旋,见寺成,大不愉悦,发兵逮捕工师,仅获其二弟子。问师何往?答云:师尊道行高超,已向天外飞去。这或许是民间所附会的传说,但足以想见,铁木耳和兀鲁伯一样,是不大重视宗教的。《明史·撒马尔罕传》“城东北有土屋,为拜天之所,规制精巧,柱皆青石,雕为花文,中设讲经之堂,用泥金书经,裹以羊皮”,所说或许就是这座古寺吧?庭园略偏左处有一露天经案,用石砌成。案形如V字,以供经典展陈于上。据案之大小以推测经典,宽当逾五尺,长可一丈,真可算得是伟大的书本了。气候似较塔什干稍热。将近中午时复折回花园。园中有小浴室,可行漏水浴,即行入浴一次。浴后用中饭。同席有老作家一人,言在《文学报》上看见了我的照片和谈话,甚表亲昵。

市长年仅三十左右,人甚和易,食后承以当地情形见告。撒市人口凡十七万六千人。有寄宿中学十二(女中一,男中十一),普通不寄宿者三十,其中收容一年级至十年级者二十,收容一年级至七年级者十。小学校七座,幼稚园二十座。大学一座。研究所七座,为农业、电影、计划、人民经济、医药、教育及教育行政等。离市十公里处有集体农场,产葡萄,每平方粨产一百五十吨。有自备发电厂,用拖拉机耕种,但有稻田,仍由人工种植。工厂有棉、糖、罐头、皮革、啤酒等。

休息移时后,复出往参观兀鲁伯的天象室。室之所在处为一带平缓的丘陵,颇似废墟。室于一九〇八年为比雅特金博士所发现,博士死于一九三二年,其墓即在室前不远处。室窄而深,屋顶很高,其形穹隆,有圆孔二。底壁近屋顶处有方形天窗一。室底有弧形隧道,深入地中。隧道可容一人步行,两腋以石为垣,其高及腰。垣端平滑,即呈弧形,每隔约三尺处即有刻痕,殆以三十六等分表示周天三百六十度。每一刻痕之次即于圆圈中刻一文字,字不识。室壁上原有各种天文图像,十六世纪时有英国学者曾将图像抄录,寄回英国(牛津大学出版者殆即此),今已磨灭。丘陵之下有一小溪,水甚清洁。参观天象室后,即来溪边小憩。溪畔居民云,少女如入此溪中水浴者,即可获得如意郎君。约翰孙老博士亦善诙谐,他说:可惜我们这一群人里面,却没有一个少女。

继往近处参观铁木耳家属的陵堂。这是好几座陵堂集成为一条巷道,建筑均甚完整,和午前参观过的寺院一样的精巧华丽。其中有一座是中国匠人所造。

铁木耳和兀鲁伯的陵堂却不在这条巷道的范围内,而是单独在另外一个地点。结构最为宏大,当中者亦为穹隆大屋顶,地底室中有铁木耳之墓,椁为黑玉所琢成,立体长方形。十八世纪,波斯人入寇,曾将石椁劫去,但复由波斯王饬令送回。一九四二年曾由苏联考古学家开椁验视,内有木棺,棺内有骨殖及金线刺绣之破片。此等遗物均已送入博物馆,唯未审系何处博物馆。(金线刺绣可能是中国的赐品,在兀鲁伯时代,《明史》中明言“特赐王及王妻子彩币表里”,铁木耳时代亦曾贡赐往还,彩币的赠予也可能是有的。)铁木耳的墓侧有兀鲁伯墓,椁乃青玉琢成,较小。此外尚有一二墓,乃兀鲁伯之臣下陪葬者。

铁木耳陵堂系一四〇四年兀鲁伯时代所建立,已就颓圮,市**正加意修缮,使恢复原状。闻每年古物修缮费不下一百万卢布云。

五时顷复乘原机返塔什干。宾馆女主人特为余制包饺,食时亦用醋,与中国北方习惯全同。盛意可感。女主人有一女一子,女在大学研究医学,明年即将毕业。子仅十一二岁,尚在小学肄业中。

七月十八日

十一时出往参观“棉花研究所中央精选站”。一时半返寓。

本站领导苏联全国一切棉花研究站,有大规模的科学研究和方**的工作,生物学的,工艺学的,统计学的等。时时发现新种。苏联棉种百分之九十产于本站。

在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七年之间,大多数系用美国种,纤维仅长二十八毫米,收获不大。

一九三二年发现新种,纤维长三十一毫米,系由亚洲种与美国种配合而成。

一九四〇年开始输入埃及种,纤维更长,收获更大,但有棉病同时输入。研究结果,防止成功,乃得新埃及种,系由栽培种与野生种配合而成,更能耐病。此项新种,干高,球大。丝长五十毫米,早熟,收获大,耐病力强。此乃苏联新发现,为全世界所无。

在一九三二年,纤维长者仅占百分之二,目前则长三十三毫米以上者已占百分之九十。

有各色棉花,褐色,黄色,绿色,粉红。有纤维粗大者,可作为羊毛代用品。绿色棉花为马克西勉可氏所发现。

棉田宜先种芦赫尔拏草或苜蓿一二年或三年之后再种棉花,则成绩更佳。苜蓿不及芦赫尔拏。但后者似为中国所无。

明日将返莫斯科,因所得各种赠品,无物容纳,拟买皮箱一口。五时顷入市,购求皮箱竟不可得。这可证明苏联的一切生产是怎样有组织,有计划。苏联并非贫困到无皮革可制皮箱,只是战时生产集中于军需及其他更迫切的日常必需品,皮箱之类当会在停止生产之例了。作战四年间,既成的皮箱当然是不会再有存品了。

夜在宾馆中有盛大的饯别晚餐,参加者为乌兹别克科学院主席和副主席,及戏剧音乐界名人。歌星哈里马·拏西洛娃女士(HalimaNashy

ova)居主席位,她是乌兹别克人民艺术家,曾经获得斯大林奖金。面目颇类蒙古人,黄黑而宽阔,神采奕奕,头上梳着两条长辫。席间自动唱歌,手执一磁盘,以指甲敲打节拍,与日前在集体农场所见者相同,大约这便是乌兹别克的民族形式之一。

演《奥赛罗》中之德斯德孟娜者与余邻座。余与之握谈,誉其演技之佳。德斯德孟娜之幽娴贞静,适如其量,和奥赛罗之慓悍粗率,也适成对照。她很高兴,自言心脏衰弱,艺恐不能更见精进。面色颇苍白,确是不甚健康。奥赛罗亦在座,人甚沉静,与舞台上所见者迥然不同。

在席上,继约翰孙博士之后我也说了这样的几句话。

“到塔什干来住了一个礼拜,受着恳切的招待,我非常感谢。在这一个礼拜中,我参观了新的乌兹别克,也参观了旧的乌兹别克。乌兹别克人民毫无疑问是有很高度的文化的。新的乌兹别克是人民的乌兹别克。工业、农业、学术、教育、戏剧、电影、音乐、绘画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不足三十年的努力,从旧的乌兹别克蜕化而为新的乌兹别克,这是社会主义的伟大胜利。这对于我们中国人民应该是一个很大的鼓励。我敬祝各位主人的健康。”

七月十九日

六时顷赴飞机场,晨风大有寒意。飞机已向空中蹓跶,俄而飞回,即便起飞。在机中颇感疲倦,时时入睡。十一时半到达阿克休宾斯克,仍在此小休,一切风光依然如旧。休息可一小时,又继续起飞。六时二十分到达莫斯科。莫斯科时间要晚三小时有奇。

回寓后始知丁西林恰于今晨离莫斯科返国,在衣橱内发现他所留下的一张字条。

今晨乘飞机离莫斯科返国。到重庆后就去看你的太太,报告你的近况。希望不久就可以在重庆会面。

西林,七月十九日晨一时半。

相聚曾十日,相别复十日,一旦远离,颇觉房中过于空阔。入浴一次,用中饭后正拟午睡,送水果的人来了。水果是由塔什干空运回来的,梨、杏、番茄、黄瓜等分量很多。水果在莫斯科是珍品,我便趁新鲜,把来分送了人。

闻中苏两国曾发表共同声明,宋子文已于五时前离莫斯科返国,等柏林会议结束后,还要再来继续谈判。

九时顷傅大使以汽车来接,前往晤谈,至十一时始归。原来去年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苏时,傅大使亦曾往塔什干。塔什干尚有中国领事,此在事前毫未知悉。

七月二十日

上午在寓润色讲演稿《战时中国的文艺活动》。

中饭后苏太太来,约往参观历史博物馆。馆中由旧石器时代起陈列到现代,甚为井井有条。一部完整的苏联历史更被形象化了。这是绝好的历史教育。只需在半天之内,谈笑之间,便可以温习一遍国史或甚至人类史,苏联新爱国主义之蓬勃发展,不是偶然的。

见到乌克兰托里坡尔吉(T

ipolji)的彩陶,年代约在四五千年前。这在学者间也判定为与巴比伦彩陶有密切关系。色彩文样虽颇相似,但质厚而器较大。它和巴比伦彩陶间的亲密似乎还不及中国彩陶与后者间的。

有几片汉瓦,文为“天子千秋万岁常乐未央”,是一九四一年出土于贝加尔湖区的卡拉斯诺雅尔斯克省内。有纯汉代式的中国建筑的基址被发现,发掘者为基塞列夫教授(P

of.Kiselev)。据说明者云:“教授之意以为乃纪元前九十九年李陵降匈奴后所建,两个月后当有详细报告问世。”我很希望能够见到这项报告。在我的想法恐怕不会是李陵的居趾。馆中所陈列者只有瓦当和一铜制兽环,这些应该都是由中国传去的。北匈奴境内没有可能自行制造。李陵降匈奴后,虽然做到左贤王的高位,无法从中国境内输入这些物品。假使在发掘品中还有更确凿的证据可以断定为李陵遗物,自当别论。假使不然,可能是汉家的公主下嫁时,王室为慰藉她的乡愁,特别建立此屋以为陪媵的。我也叩问了,此外还有些什么物品出土?说明者亦不知其详,只言尚有陶器。

建筑中有炕二,以备取暖。兽环饕餮有角,颇大,足征其门不小。瓦当亦甚大,足征其屋亦不小。在贝加尔湖区有此发现,则苏武牧羊处的北海便是贝加尔湖(“贝加尔”即“北海儿”的音变),可以毫无疑问了。

七月二十一日

晨起时,天雨。未几雨霁。

十时顷齐同志来,共同译述《战时中国的文艺活动》。正译述间,胡济邦来,塔斯社记者来,苏太太来,齐同志遂先去。塔斯社记者问我游斯城和塔什干的感想,我得到机会把我的感想整理了一次。

这是两座对照的城市。斯城受战祸最为剧烈,塔什干则未受战争的直接影响。但斯城的伟大胜利是有无数塔什干的伟大建设以为后援的。我很感谢对外文化协会的凯缅诺夫会长,他特别选择了这两座城市给我们看。我们看到苏联红军的英勇,而同时也看到了苏联人民和苏联学者的英勇。尤其在我自己,因为是中国人,更增加了无限的景仰和勇气。中国还在日寇的铁蹄下,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像保卫斯大林格勒的英雄们一样,把祖国解放出来?中国也建设了三十多年,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像乌兹别克的人民一样,把祖国建设成和平幸福的国家?能够的!但需要一个前提,便是国家要真正成为人民的国家,人民然后才能够拿出自己的力量。

午后本来打算去参观革命博物馆的,苏太太说,博物馆今天休息,须得改变计划。

胡济邦便提议往参观农奴村。这也是一种博物馆,系就农奴时代的地主庄园而成,其中一切陈设可以看出农奴时代的面貌。但乘车前往时,馆正在修葺中,也不能参观。我们便在馆外的园林里散步了一会儿。算好,我因牙根发炎,头部正感觉着闷痛,经那林中新鲜空气的涤荡,便渐就平复了。

三时半回寓,在食堂中用食时,复遇着在德黑兰同机的那对老外交官夫妇,他们仍是笑容可掬。

写就《苏联印象》以备广播。

傍晚,朱庆永来,邀出散步。经过红场,走到克里姆林宫外的河边。步道十分清洁,岸上有石堤可供凭倚。谈到了中国历史上的人物,朱君提出了王安石、王莽和秦始皇。秦始皇是应该肯定的,他收到了统一中国的功劳。中国历史的趋势虽然已趋向于统一,但由秦始皇袭六世的余威,雷厉风行,故收到了水到渠成的功效。当然,论开创的勋业,我们不能忘记商鞅。论思想的启承,我们不能忘记吕不韦。

朱君说,苏联的学者也有人赞扬秦始皇,更有人主张两汉也还是奴隶制的。卓文君的父亲有家僮千人,程郑亦有家僮数百,足见当时还是奴隶生产。有名的“张安世有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遂富于大将军霍光”,这奴隶生产的证据似乎更见确凿了。

中国的奴隶生产在春秋末年已经开始扬弃,经过陈吴革命之后便来了彻底的蜕变。卓氏、程郑的例子只是边鄙的现象。张安世的例子也只是前时代的残余,是特殊的变例。汉代如还是奴隶制,那么大将军霍光的奴隶应该比张安世的还要多,而且都应该是有手技作事的。张安世纵有家僮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断不会便富于大将军霍光了。故张安世的例子不仅不能证明汉代是奴隶制,反而是适证其反。

缓步,把克里姆林宫绕了一周,在北面草园中略坐片时。已经七点钟了,管园的人吹出哨子,游人均退出草园。

回寓后接到大使馆的电话,明日星期,傅大使约往乡间游玩,十时半将有汽车来接。

七月二十二日

十时顷苏太太来,传言明日十一时,东方语文大学要我去做语言学的报告,我感觉着有点惶惑。因为我对于语言学毫无研究,怎么能做报告呢?我疑心是传言有误,请求作罢。

十时半与胡世泽同车至使馆。被招待者尚有女客三人。一为计划经济学院学生,与胡济邦同学,已颇有年事。一为女作家,曾翻译美国赫尔曼的剧本,在上演中。又一为歌剧演员,原籍西班牙,闻其子年已二十。

汽车往东行,可一小时许到达银松林。乡馆在松林中,是一座旧式的农家屋。园中颇有花草,有洁斯曼正开,其香甚微。胡济邦云,在苏联很少香花。我想到日本也是这样,日本的兰花根本不香,梅花也少有香气。这无疑是地质里面缺乏了什么的缘故。天气本很晴朗,原拟在松林中席地坐谈,不料突然大雨。雨不一会儿也住了。

中饭后有桌上游戏种种,但我均不内行。又有音乐跳舞,我也只能作壁上观而已。

五时顷与秦秘书同车先归。秦君云八时半将再来邀赴使馆晚餐。至时秦君果来,遂复同往。傅大使及其他客人均已回馆,食事纯是中国风,颇合口味。

使馆中的陈设,宫灯,地毯,紫檀家具,一切都是中国出品,颇为堂皇。建筑也相当讲究,据说在帝俄时代原是一位贵族为他的宠姬所置的别业。革命后,贵族亡命,宠姬落魄,曾经屡次要求愿入使馆服务,未能如愿。结果是有一项秘密被发觉了。由逃亡向国外的贵族写给他宠姬的信里泄漏了这项秘密。在浴室里的墙壁里藏匿着两个宝石匣,在一座木橱顶上还放着一个。按图索骥,全部都被收获。放在木橱上的一个,经历了多年,都未被人觉察,是值得惊异的事。

七月二十三日

九时顷齐同志来,继续译述《战时中国的文艺活动》。至十一时将半,东方大学代表来,请去做报告,讲题不拘,我因毫无准备,只好请求改期。至一时将近,译事始告竣事。

三时顷,出往参观革命博物馆。大部分内容和列宁博物馆所陈列者相同,列宁与革命是分不开来的。列宁死后的文物则多集中于斯大林,斯大林与革命也是分不开来的。

有一个地底室的模型,列宁与斯大林曾潜伏其中工作,仅一井眼形的通道,并须由侧穴绕行,始能出入,然而仍被破获了。这种坚苦卓绝的典型的地下工作精神,令人感奋无似。

历年十月革命节,由各国所赠送的礼品多所陈列。斯大林六十岁时的寿礼纪念品更有一专室陈列。各种礼品都是些经心结构,极尽了精巧的能事。在寿品中发现了中国的一种,是在一幅红缎上写黑字,这要算是最简单的一种了。好在红黑分明,一眼看去,谁都晓得是中国的东西。

晚八时,对外文化协会有欢送约翰孙博士的送别晚会,被邀往参加。来宾甚多。老博士的精神非常焕发。协会赠送了一张大幅的油画肖像,鹤发童颜,相对而笑,老博士的心境,其乐可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仁惠的友情者得到仁惠的友情,在这儿是丰满地被形象化了。但也有下了种不仅不结实,反而飞沙走石的硗确的土地,苏联人民的心在我眼前也活鲜鲜地呈现着,丝毫也不硗确。

在这儿见到鲍罗廷。将近二十年不见面了,起初我没有认出他,是他自己先向我寒暄。他说,他年纪已经老了,而我却丝毫也没有变。鲍罗廷倒看不出什么老象,比北伐当年似乎更加壮健。上唇上隆起着的一簇焦黄色的胡须,似乎也更加有力。他在主编着英文的《莫斯科报》,这是我在莫斯科所能阅读的唯一的报纸,我感谢了他。他似乎有点回避我的神气,和我没有说上几句话又走开了。我很想对他说,“中国的人民是记得你的,并没有把你忘记”;但没有得到说出的机会。

有音乐,有跳舞,我只能在一隅作壁上观。《宁死不屈》的作者果尔巴妥夫走来问我:你有什么不乐吗?有,就应该一概丢开。该快乐的时候,为什么不跳舞?

我只说:我不能跳舞。

果尔巴妥夫也说:我也不能跳舞。

结果彼此都笑了。但我感觉着他毕竟有眼光,我自己心里委实是有不能释放的隐忧。我羡慕苏联人民和苏联作家,他们的国是建成功了,战是抗胜利了,他们能够由衷的快乐。但是,我能够吗?

果尔巴妥夫和我差不多高矮,颇为精干,直爽,真有“宁死不屈”的风度。

儿童诗人马尔沙克也在。他向我极口称赞中国的国画,但叹息对于中国的诗却无缘接近。他问到了老舍,老舍的诗在一本中国诗选译的小册子里面选译了几首。

——中国也把我的诗介绍了,我很高兴。我很愿意多读中国的诗。中国是不是也有儿童诗人?

“中国是不是也有儿童诗人呢?”我自己回答不出。只好忍心说一句:没有。我们中国的诗人和文学家似乎从往年科考时代的文人气习里还没有十分解放得出来,写诗作文为的是自己的功名,对象是能够给自己以功名或利禄的读者,谁还来管你一般的老百姓,更谁还来管你一般的黄口小儿呢?中国的儿童比鸡鸭还要不值钱,活生生的到处丢,哪还说得上为他们写诗或文学!但我毕竟还是一位“爱国主义者”,这些“家丑”,我却没有“外扬”。还有好些人向我问到了梅兰芳博士。梅博士留在苏联的印象极深,他的演艺和中国画似乎是被认为代表着中国文化的两大要素。这在尊重民族形式的苏联是应该的,但我们在这儿似乎应该有一番更迂回的内省。我们的旧东西自然是好,这就是所谓“国粹”,我们早已经知道保存;但我们反映新时代,表现新生活的东西,却还没有充分的被人重视的分两。我们究竟应该怎么样?

七月二十四日

十时半往参观列宁图书馆,承东方部部长诘谢列娃女士接待,甚为殷勤。女士身材极矮,骤视,颇类日本女人。全馆书籍闻有一千万册。东方部所藏者多系普通书籍,有满文“五经”及《四部丛刊》。(《四部丛刊》应为四千册,但馆中仅收到二千册。诘部长问我:是否尚未刊全?我也不知其究竟。)有抄本部,多系地图,有《潮惠地图》,《贵州防苗区域图》及各种《夷民图》,均系清代物。此外尚有奏札之类,目录不甚完备,不知是否尚有其他名贵珍品。

馆分新旧两部。旧馆颇狭隘,新馆甚为宏大,但尚未完工。

闻今年**已支出六百万卢布以为建筑费,年底如不能竣事,明春必底于成。

得晤副馆长,亦一女性,巨目炯炯发光,甚有威严。

五时过东方语文大学代表复来交涉讲演事,决定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时往讲《中国文学的两条路线》。据云该校分中文、日文与蒙古文、伊朗文、土耳其文、阿拉伯文、阿富汗文六部,只研究语言、历史、地理。校长为费辛科博士(D

.Feice

ko),中文部部长为哥洛托克夫教授(P

of.Ko

otkov),另有鄂商阴教授(P

of.Osha

i

),讲授《说文》。

七月二十五日

肠胃失调,决断食一日。

十时顷,往克鲁泡特金街,参观托尔斯泰博物馆。天雨,在途几经探询,始得馆址。

馆共十室,一老年妇人担任说明。据云馆舍建于一八一七年,为意大利工程师格里哥列所设计,但托翁生平并不曾在这儿居住。第一室仅一托翁铜像。第二室为签名处。第三室极大,为雅斯拏雅·坡里雅拏乡居及家眷资料。第四室,关于塞帕斯妥坡里的资料。第五室,关于《战争与和平》,原稿共二千五百页,改稿十一次,费时五年。其中鲍尔孔斯基公爵的模特儿即是托翁的外祖父,大眼睛玛利亚即是他的母亲。第六室,关于《安娜·卡列尼娜》,四十八岁时所写,曾经修改四次。在此时期中已为农民及儿童写作教本。第七室,晚年生活。第八室,关于《复活》。第九室,关于《哈德儒·牟朗谟》及临终前后。第十室德寇暴行。德寇曾占据雅斯拏雅·坡里雅拏四十五日,颇加毁坏,欲纵火焚烧,未果。陈列资料极为丰富。铜像,画像,照片,画片,原稿,校稿,日记,书简,印本,各国的译文,外国学者或作家的来信,印本中的插画底稿,各项著作中的环境与模特儿,无不应有尽有。关于中国方面的资料却寥寥无几,仅在第十室内得见“五十年代”版的《战争与和平》一部,夏衍署名寄赠的改编剧本《复活》,盛家伦作曲的《卡且林娜》五线谱,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八日的《复活》公演签名。

四时顷复往参观马雅可夫斯基博物馆,蒙赠全集两套,胶片录音二张及其他。

博物馆即马氏住宅,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三〇年居此。楼上进门处衣帽手杖均悬挂如故。食堂兼会客室,寝室书房,一切陈设亦均如故。

食堂中的玻璃橱内原有香槟酒一瓶。战争时女馆员们并未撤退,曾发誓:如敌人被逐退,由莫斯科至斯莫棱斯克之后,即开瓶庆祝,故今已成空瓶,横置于橱内。

马氏能画,与人谈话间所漫画的长颈鹿等尚被保存。也能自制简单的家具,寝室中有曲尺及三角板等悬挂于壁上。生前曾担任五十种报章杂志的记者,各种记者证被保存在一个玻璃匣内。曾经三次外游,自称“诗人大使”。

战争时所有重要的遗品均已收藏入土。房屋及各种物品均有详细的图案,以备万一一切均遭毁灭,可以依样复原。

楼下有小型讲演室及图书馆。馆中所藏均系马氏著作与有关书籍。中国方面资料仅有桂林出版的《野草》一期,延安出版的《大众文艺》二份,《新华副刊》一份,如此而已。

馆外有花园,战时曾改种马铃薯,现已半就荒芜,闻不久将有命名为“马雅可夫斯基”的坦克开来,陈列于此。

在参观中不断地想到了诗人的名句。

对于诗人并不是八小时,

而是十八小时的白天。

诗歌——也就像镭的开采。

开采一克镭,

要一年的劳动。

你用尽气力

一采了一千吨的字块,

只为了

一个字。

在陈列品中看到了一册被弹打穿了的马氏诗集,是红军战斗员基里洛夫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从斯大林格勒寄赠的,在斯城最艰苦的日子中不曾离开它。参观完毕,我依照马氏诗型在纪念簿上写了这样的感想。“进攻阶级”是马氏用语。

革命的

诗人,

“进攻阶级”的

伟大的儿子。

中国人

早就知道

你的名字。

你的歌声

如像风暴

飞过了

中央亚细亚。

任何的

山岳

沙漠

海洋

都阻挡不了

你!

你,

坦克车,

快速度飞机,

真理的使徒,

你的时代

永远的世纪!

七月二十六日

晨草《中国文学的两条路线》,至九时顷完毕。这可以说是我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一个提要。文学的起源是集体创作,集体享受,集体保有的。自从社会内部有了分化,文学也就有了分化。一般的所谓正统文学是走上层路线,愈走愈狭隘,愈走愈板滞。而集体创作,集体享受,集体保有者则留在民间,走着下层路线。这种作品每为正统文学所不齿,以为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但等正统文学走到绝路的时候,却又每每仰借这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者来输血,而等到这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者一登上了大雅之堂的时候,便又愈走愈狭隘,愈走愈板滞。中国的文学,反复地走着这样迂回的路。我们的努力是要使我们的文学成为人民的文学,永远走着它本来的路向。

外交部万西珂夫同志和东方大学的代表相继至。万同志也愿意去听讲,我们一同等候汽车,直至十二时前一刻始得动身。大学在莫斯科北郊,车行二十分钟即到达。中文部长哥洛托克夫教授到校门迎接。哥教授的中国话最为纯熟,被他引导着上楼,先到校长室与费辛科博士谈话片时,略用茶点后,即在别一会儿议室中开始讲演。听讲者四十人左右。我一面照着我的原稿作朗诵式的讲演,哥教授便应声翻译,这是要有很大的本领才办得到的。讲演历二小时完毕,听者似乎还表示欢迎。

归寓后午睡甚酣,醒来时,看表已经五时半了。立三来电话,言六时将来访,届时果来。告我以英国选举,工党胜利的消息。这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七月二十七日

十时顷复往历史博物馆,拓“天子千秋万岁常乐未央”瓦当。共三枚,各拓二张,以一份留赠博物馆。

“天子千秋”四字居中,余六字分列左右:与普通制钱文序相同。字均反书。秋字有一枚作火,实因火旁太大,致无隙地,故字未写全,好为穿凿的人或许会以为汉人秋火二字通用了。三时半杨新松来邀往作广播。电台闻即旧时专收中国学生的东方大学。电台远东部主任珂尔米珂夫亲自招待,因通日语,彼此甚感方便。广播须同时录音,开始广播之前曾试音二次,用意十分周到。广播约十分钟完毕。完毕后即听到录音放送,不大像自己在说话。

杨新松和孙克英(即孙维世)同车送我回寓。杨君自言幼时来莫斯科,最初是一个裁缝学徒。后来又到海参崴,在那儿住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又回到莫斯科。他得到读书的机会,便锐意研究中国哲学。战前他在某大学教中国哲学史,战争开始后他才到电台上来服务的。由裁缝学徒做到大学教授,使我特别生出敬意。他要我把广播的原稿送给他,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克英是亡友孙炳文的**。炳文在一九二七年被褚民谊出卖,在上海遇难,那时候克英似乎只有两岁光景。“八一三”前后,曾经在上海见过,后来到了延安。六年前,恩来折臂来莫斯科就医,克英被携带同来,现在已经成人,我完全不认识了。她在这儿研究戏剧,听说成绩很好,俄文的程度也比久住莫斯科的人高明。学校在暑期休假中,她在电台上暂时协助工作。她很关切地问到恩来的健康。我把恩来送我的延安版的《甲申三百年祭》转送了她。她又向我要求《中国文学的两条路线》的讲演稿,我也给了她。她说,讲演时她也在,并且还到学校门口迎接过我的。我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她听说我晚上还要到对外文化协会去做报告,担心我一天所做的工作太多了。其实这算得什么,我倒很愿意能够很忙,愈忙愈能够扫荡心里面的不必要的忧虑。

七时顷,万西珂夫同志与齐赫文同志同来,随即同车往对外文化协会。凯缅诺夫会长,卡拉康诺夫副会长,都很恳切地接待着我们。听讲的人已经坐满,大部分是在约翰孙博士送别晚会上相识的面孔。我们立即开始报告。我报告《战时中国的文艺活动》,我读原稿,齐同志读译稿,各人对读一节,约一小时光景完毕。齐同志再继续报告《苏联战时文学在中国》,也费了一小时光景。齐先生的口齿很清白,声音也很宏朗,报告印象极佳。

报告完毕后也有酒宴,也有跳舞。副会长要我把原稿留下作为纪念,我自然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七月二十八日

十时顷历史研究所西蒙尼芙斯卡雅女士与列宁图书馆诘谢列娃女士来访,西女士能谈中国话。她们两位昨晚都在文协听讲。来访的目的是要我帮助收集材料。她们都在准备着考副博士的论文。

西女士在研究唐代诗人元稹,她需要元稹的《长庆集》,还需要《西厢记十则》。

诘女士在研究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事变,她要当时的军事政治经济等一切的材料。这些材料似乎在中国并没有具体的收集,我只介绍了陈真如,希望她直接和他通信。

英国工党大获胜利,得席位三八九席。保守党惨败,仅得一八〇席。现由工党阿特里组阁,丘吉尔被聘为政治顾问。这一变化实在有点突然,不仅一般的人没有预料到,就是丘吉尔和阿特里自己恐怕也没有预料到。这次选举,尚未复员的一百万士兵未及投票,如果参加,胜负的比例恐怕还要更加悬隔。这是英国人民的意志表现。保守党的政策不能解决战后的问题,人民便自然地背弃了它,第一次欧战后的情形更加把镜头放大了。第一次欧战后,保守党失势,工党遂代之而崛起;但工党一登台之后,立即右倾,麦克唐纳之流竟得到了爵士而成为了贵族,于是工党便受到了人民的裁判。这一次工党的胜利,应该是又一次的考验。假如它的领导者们又照着麦克唐纳的步骤走去,为政权而出卖政见,那将来所受到的裁判,必然会更加严烈的。

午后三时往参观特列洽珂夫斯卡画馆(T

etyakovska-yaGalle

eya),从中世纪以来的绘画雕刻一直陈列到现代的作品,据说所藏品共有二万五千件,所陈列的仅仅二千件,但已经是洋洋大观了。

古画差不多完全是宗教画,我不感觉兴趣。关于农奴时代的辟洛夫(Pe

ov)的批评画,我觉得最好,这和戈果理、托尔斯泰的小说有着同样的精神。这种批判现实的精神似乎一直是俄国画的主流。

但我是一位门外汉,我只跑马观花地看了一点半钟。这种类似暴殄的看法是不能够得到什么正确的观感的。假使是专家来到这儿,就是对于某一张画,某一个雕刻,或许都要费好几天的工夫来吟味的吧?

归途我提到想看电影,《柏林》(“Be

li

”)正在放映中,我听见人说剪辑得很好。向导者苏太太便答应为我买票,约定九时回话。十点过钟了苏太太才来,她说,票不好买,只能看最后的一场,是十一点钟开演的。十一点前二十分同出,电影馆在相隔不远的“首都大旅舍”(HotelMet

opolis)的楼下。看的人真是拥挤。影片是柏林会战的纪录,但剪辑得确是巧妙。把会战时的情形和希特勒得意时的情形时时用对比的方法双管齐下,极尽了生动活泼的能事。柏林已残破不堪,市民争食及窘迫的情态超出了想象以外,一老妇人以手指从水车口刮水而嚼。这是什么人使他们成为了这样的呢?这应该是发人深省的地方。我只感觉着了唯一的一点美中不足,那便是没有把希特勒活捉着,让他亲自来看看:他给他的同胞们所造下的罪孽。

终场时已十二时十分。在街头遇万西珂夫,苏太太告诉他,明天午后要引我去参观军事博物馆,请他设法派部汽车。

七月二十九日

前日,中美英曾共同宣告,劝日本无条件投降。今日报载日本同盟社讯,日本不重视这项劝告,仍将作战到底。

革命工人阿里鲁也夫(Alliluyev)逝世,年七十九岁。列宁、斯大林做地下工作时常聚会于其家,加里宁主席等为之发丧。十一时顷朱庆永来,复同往莫斯科河畔散步。天气快晴,街头多卖冰淇淋者,十卢布一包,可抵重庆所贩卖者四客。我们买了两包。在街头一面走,一面吃,这是苏联通常的习惯。朱君寓“首都大旅舍”,邀往共午饭,应之。“首都”不及“国家”整洁,听说国际记者多住在这里。朱君房里堆满了不少的书籍,我感觉着他确实还保存着学者的态度。他告诉我,他回国后还是想当教授。我想,那应该是比较好的事。

我们谈到了苏联的妇女问题。毫无疑问,苏联妇女争取到了和男子平等的工作机会和待遇,无论在物质生产或精神生产上都被动员了起来。婚姻问题已经十分郑重化了,离婚已经不那么容易,特别是有党籍的人假使要闹离婚,会影响到他(或她)在党内的或社会上的地位。保护母性的条例也有改订,战前母亲有十一位儿女的便授以苏联英雄衔,战争发生后改为只须有七位了。

朱君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男女地位是平等了,然而政治上或其他方面的领袖们却很少女性。这在我看来,只是时间问题。苏联建国还仅只二十七八年,假使再过二十七八年,那情形或许会两样。

关于家庭制度的保护,苏联也并不是在往后退。男女受着平等的教育,得到平等的地位,婚姻上的悲剧便自能减少。在这样合理的社会里面还要闹离婚,那当然是须得用另一种尺度来裁断了。

午后等汽车,至四时始至。往参观军事博物馆,馆中所陈列的纯是这次爱国战争中的纪念品和掳获品。

一九四一年德国缺乏防寒准备,以报纸为坎肩,以草为长筒鞋,极惹人注意。所俘获的德国军旗极多,其中有一八一三年的古物。德国人的传单标语里面很多狂妄绝顶的语句:有一例是:“De

Russemussste

be

damitwi

lebe

!”

“俄国人必须死绝,好让我们活!”为了一个民族的生,一定要把另一个民族杀尽,这成什么话?单只这一个标语,也就尽足以把希特勒、戈培尔之流抓来,碎尸万段!

德国士兵中也有厌战的。有一个木制的大十字章,中心画一只虱子。这是一位德国士兵的作品。德国的十字章,中心是一只飞鹰,以虱子代替飞鹰,以木质代替金属,明显地表示着厌战或反战的意思。这在平时,只能当成为疯人的作品了。然而在一切都发了疯的时候,价值在倒逆中发生价值。

纪念品里面有阵亡了的瓦图丁将军(Vatudi

)的遗物,俄国被俘士兵所吃下的木条的残余,保卫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的各种战绩,斯大林格勒市长受剑像,崔可夫将军的石膏像等。

盛纳宣传品的木弹极有意思。宣传品用飞机投散时,如是散章会在空中吹散,如加拴索不易落到目的地点,用木弹形式来投掷真是再巧妙也没有了。这一简单的发明,我们搞了对敌宣传多年却不曾想到。日本人也不曾想到。

博物馆的旁边有一座大公园(我不记得它的名字,只是公园外的街心有座“红军剧场”,是我所能明记的唯一的标识),游人众多,如过盛节。我们进里面去看了一会儿庭球的比赛。园内也有小剧场,有一处正在上演托尔斯泰的《黑暗之光》。向导者主张去看,但我感觉疲倦,只在树林里面坐了好一会儿,等到汽车来,便提早回来了。

七月三十日

昨晚十时即就寝,今早醒来,仍然不大舒适。眼涩,喉嗓干燥,大约是吸烟过多。

胡济邦来,言王世杰改任外交部长,不久将和宋子文同来,继续中苏谈判。大使馆里面的人好多都搬出来住旅馆,以便腾出房间供使节团住宿。她现在是搬到了“首都大旅舍”。我们同到高尔基大街的一座大饮食店里面去吃了冰淇淋,一客之多仍足抵重庆四客,也同往莫斯科河边上散了一回步。克里姆林宫下的是菩提树林,据说开花时有微香。在地下车道前和我分手,约好晚上到高加索饭馆吃羊肉。

午后一时顷栗文松部长来,同往史丹尼斯拉夫斯基街看漆器展览,是帕契赫、麦契拉、费多斯基诺、哈鲁易诸民族的作品,作风大抵相同,是以民族固有的技术为基础而施以近代艺术的改良。漆上绘画,多摹名画,有托尔斯泰像,有唐吉诃德与风车作战图等,甚为精巧。这方法在我国亦可仿效,可惜天天高喊保存国粹的人们却丝毫也不注意到匠人的保护,听其湮灭。

七时顷,胡济邦再来,同往高加索饭馆,在高尔基大街马恩列大学附近。每人吃了一盘生菜,一盘烤羊肉,用了两杯葡萄酒,喝了一瓶矿泉,费了三百卢布。(合美金六十,合目前法币九万三千元。)听说这比战时已经便宜了三倍了。

归途遇雨,各自匆匆回寓。

七月三十一日

昨夜雨颇大,屋瓦庭园皆湿,风有寒意。

十二时顷往参观诗人莱尔蒙托夫博物馆。

诗人以一八一四年生于莫斯科的一位退职军人的家庭,三岁的时候失掉母亲,便寄养在塔尔罕的外祖母的庄园里,这是很富庶的贵族家庭。父亲和外祖母之间经常不和睦,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儿子让给她教养。这种痛苦的经验和农奴制度下的庄园的情况在诗人的心灵中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一八三〇年进了莫斯科大学,在这儿没有找到友好的环境,和一些保守的教授们时常发生冲突,遭受了考试不及格的报复,只住了两年,便不得不离开学校了。

嗣后他进了彼得堡(列宁格勒)的近卫军军官学校。在一八三四年毕业,他便得到了他的军人的资历。这位年轻而多才多艺的军人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颇受欢迎,但他“在音乐和舞蹈的喧闹里,在野性的低声絮语里”,是感觉着“又寂寞,又哀愁——在心魂烦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握一握手”。诗人老早就是一位叛徒,和统治阶级站在敌对的地位的。

一八三七年二月普希金和一位流氓决斗致死,而这流氓事实上是沙皇的宫廷所派出的杀人犯。这事件强烈地激动了莱尔蒙托夫的怒火,他写成了《诗人之死》的一首吊诗,痛骂统治阶级为“天才与自由的刽子手”。这便震呆了沙皇尼古拉一世,他看见刚刚死去了的普希金又借尸还魂了。于是莱尔蒙托夫的一生便从此更遭受磨难,一直到死。

诗人就因《诗人之死》被充军到高加索,但高加索的伟大的自然风物和流窜在那儿的十二月党人们的斗争精神,却更加丰富了诗人的生命。

流窜生活经过了一年光景又回到彼得堡,在这前后是莱氏创作的**期。他的第一部自印的作品《鲍罗金诺》于一八三七年出现,托尔斯泰称之为《战争与和平》的“种子”。《关于商人卡拉斯尼科夫之歌》于一八三八年问世,大批评家别林斯基说:“证明着诗人精神与人民精神在血统上的嫡亲关系。”

一八四〇年的春天横祸又来了,仅仅因为和法国公使的儿子决斗,**又把他流窜到高加索。在这时他曾经参加过战争,行动异常勇敢。他的长官曾向**请求赦免他的前愆,他在这时潜回彼得堡请示,然而结果是限他在二十四小时内重返高加索。

那些“天才与自由的刽子手”们,仅仅把诗人流窜,自然是不能满足的。他们又唆使了一位流氓马尔丁诺夫,借口莱尔蒙托夫的小说《并世英雄》里面暴露了他自己的阴私,要求决斗,诗人仅朝天放枪,流氓却狠心完成了刽子手的任务。这是一八四一年七月二十七日的事,诗人仅仅二十七岁。

这是专制魔鬼们摧残文化的一个标本。

馆中举凡关于诗人的生活和创作的资料均有丰富的陈列,画片照片等极多。诗人亦善画,画亦优入专门之域。假使不受摧残,不知道还要留下多少更伟大的业绩了。

八月一日

对外文化协会对于外国学者征求关于科学院纪念会的感想,将汇为专集,我也在被征求之列。清晨执笔,因我对于纪念会,事实上等于未能参加,故只泛泛地写了一些关于苏联学术界的一般的印象。

午后参观奥斯托罗夫斯基博物馆。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从暴风雨里所诞生的》的作者,两部书在中国都已经有过译本。

奥氏为西部乌克兰人,生于一九〇四年。家境甚为贫困,有二姐一兄。几至乞丐为生,但他的母亲决不让自己的儿子过这样不成器的生活。很小的时候便去做苦工,在一家旅馆里充当小使,沉重的担荷每每超过他所能有的力量。

继后参加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努力自修,两年期间把大学的五年课程完毕了。他屡次参加了反波兰的乌克兰人民解放战争,在前线受了伤。后来又患肠伤寒,剧烈的神经痛,卒致四肢瘫痪,双目失明。这时奥氏才仅二十四岁。

这位就跟献身精神的具体化一样的斗士,就这样在足以令人渗出血泪的万种苦难中被捆扎而穿透着,他的斗争门径似乎是完全断绝了。然而自己正是“从暴风雨里面所诞生”出来的钢铁炼就的儿子,他丝毫也没有挫折自己的斗志,他又选择了文艺这项武器,在他盲目而瘫痪的一片黑暗中,打出了万丈光芒的炫目的铁火。

在他开始写作的时候,还能够自己勉强动手。他用硬纸挖成横的空条格,把这蒙在原稿纸上,在空格里写字,以求勉强贯行。后来连这点程度的自动都失掉了,他只瘫睡在床上口授,让人笔记下来。在这样的情形下边,便产生了他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从暴风雨里所诞生的》的两部著作。前一种是得到了列宁奖章的。

他很恋慕莫斯科,而且愿意住在莫斯科的中心区。一九三〇年移到莫斯科居住,现在的博物馆就是从那时住到一九三六年逝世为止的房子。他的居室,一切陈设都保存着生前的原状。那是一间长条房间,左手当中靠壁顺放着一尊床,床头一张小茶几上放着一部打字机。

右手与床平行,放着一张沙发,沙发的前头是一张大书案,再前头便是临街的窗壁。在书案背后的左壁上有一盏电灯,上面罩着一张红巾。

博物馆的馆长便是奥氏的夫人,她把我引到这寝室来,特别把一根拦路的红绳解开,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她说:奥斯托罗夫斯基在生的时候是极喜欢朋友的,尤其喜欢青年朋友。朋友来便坐在这沙发上。他更喜欢人家在他的床前跳舞。他说过,一个不知道跳舞的人,是不知道人生的。

夫人把书案上的留音机开开了,让我听了奥氏对乌克兰共青第十八届大会的广播演说。声音很有力量,绝不像是一位病人。夫人又说到录音时的困难。奥氏是全凭暗诵睡在那儿广播,目不能看原稿,旁人又不能替他提词,只好用一根线拴在他的手上,万一有了错误,便牵动线子以促起注意。然而奥氏的记性很好,他的演说一点也没有波折。

这样的一位斗士实在是令人感奋。他的创作就这样是由生命所凝成的,他和普通的职业作家不同,但批评家说,他所写的内容比爱伦堡的更加有力而且生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英、德、法文的翻译。在书架上有一本日本文的翻译,译者是杉本良吉,一九三六年白扬社出版。奥夫人取下来求我解释,我把序言翻译了给她听。

纪念簿上要我写我的感想,我写了。

在艰难困苦中为人民解放而斗争,真像铁在熔炉中受着烈火的锻炼,你毕竟成为了钢。

你的眼睛虽然盲了,但你比任何人还要看得远,看得更加仔细,透彻,正确,明亮。

你的身体虽然瘫了,但你的斗志比任何人还要充沛,你的工作能力比任何人还要坚强。

你的生命虽然谢了,但你的精神寄托在每一个为真理,为正义,为人民而战斗的人们的身上。

你,献身精神的化身,一切苦难的征服者,永远高唱着真理战胜的凯歌,你万代青年的榜样。

接连两天,看了两位作家的博物馆,真是绝好的对照。尤其是两种政治对于文艺家的态度,一种是唯恐文艺家不早死,一种是用尽各种方法,要使他多活一天。“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尽管有些沙皇的亚流,还昧着良心,倒黑为白。

八月二日

整日在寓读《苏联国内战争史》,无人来扰,颇觉闲适。午后四时半往访哲学研究所。这和历史研究所同在一栋大厦里,但在三楼。

所长斯威特洛甫(Svetlov),副所长鲁宾希契因(Rubi

stei

),历史哲学部主任瓦谢齐克(Vasechkii)同任招待,杨新松做翻译。我先把中国哲学界的情形报告了一番。接着是所长报告。

研究所共分六部:一哲学部,二辩证唯物论部,三历史唯物论部,四自然科学部,五美术哲学部,六心理学部。六部之外有研究班,三十人,杨新松在这儿担任中国思想宗教史。

苏联哲学界目前所着手的工作有下列各项:

一,俄国哲学史的编纂,由哲史部主任瓦谢齐克主编。

二,俄国各民族哲学史。

三,十九世纪下半叶欧洲哲学史(世界哲学史第三卷)。

四,马克思主义哲学史。

这些都是大部头的著作。比这更普通的,有逻辑教科书,大学用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年底可出版),大学用西方哲学史(亚历克山得罗夫新著)等的编纂。

作为专题研究的,有:

一,列翁诺夫(Leo

ov)的辩证论方法(大著作)。

二,列慈尼珂夫(Rez

ikov)的关于认识论的大著作《在现代语言学条件下的理解问题》。

三,皮舍夫斯基(Peshevsky)的《批评德意志的宗族主义的理论》(这是属于历史唯物论的范围)。

四,社会问题方面,目前所注意的是《苏维埃社会的诸关系》、《新爱国主义的来源》等科学理论与现代生活的综合。

关于自然科学的哲学理论,有:

一,哲学院院长瓦维洛甫(Vavilov)所担任的《由物理化学论因果律》。欧美有些反动的学者认为因果律已经动摇了,这工作是对于这种反动学说的反驳。

二,雅诺夫斯卡雅(Ya

ovskaya)的《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评论”与数学问题》。

三,基德罗夫博士(Kid

ov)的《由理论方面综合化学的成绩》。关于美术哲学部,这一部的主任便是对外文化协会的凯缅诺夫会长,在编制中的著作有:

一,《十九世纪俄国美术史》。

二,《马克思主义与美术》。

关于心理学部,研究的范围为:一,一般心理学的理论问题;二,人的心理;三,动物的心理(作为人类思想的来源或为实用);四,心理学史。在编制中的著作,有:

一,奥罗伊希清(O

oistei

)的《心理学基本问题》(修正再版)。二,基德罗夫博士的《心理学教科书》。

所长很详细地把这些工作情形告诉了我,我感觉着苏联的哲学工作者们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倾向,便是在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之外,特别注重历史,而并不看轻各种基本的学术,如逻辑和心理学等。这似乎是值得做我们的参考的。

谈话告了一个段落,被所长领导着去参观各个研究室。规模不很大,有点像讲堂的形式,一个研究员一个座位。因为在暑期休假中,研究员大都到别处过休假去了,剩下的只有三五个人。

七时顷回寓,路过莫斯科大学时,杨新松把招生牌示中有“原子核物理”一项指示给我看。他对我说,苏联的理化科学家正集中精力研究原子能,要用很大的力量来把原子核冲破,因而也谈到了宇宙线的问题。我请杨君在夜间再到寓里来详谈,在九点钟左右,他果然到了。

地球上有放射性的物质如镭铀等被发现后,放射能的测验便成为科学界所普遍热衷的问题。地上的放射能离开地面一定的高度之后是要由逐渐减衰而至消失的,然而经过高空测验的结果,却有相反的现象出现,便是有更强大的放射能存在着,它无分昼夜,一样的强大。它的力量超过了目前科学界所已经知道的任何的东西。例如X光线虽然有强大的穿透能力,但用一英寸厚的铅板便可以抵挡着它,而这项高空中的放射能却可以穿透十八英尺厚的铅板,九百英尺深的水,一千六百英尺厚的岩石。这断然不是地上所有的东西,因而被命名为“宇宙线”(Co**icRays)。它的本质不明,不知是从宇宙中的什么地方射来。这项强大的宇宙线,假使利用来冲击原子,那么原子核便容易被击破而放射出原子能。苏联的科学家们也正集中精力从事于宇宙线的研究,就是在战争最激烈的时期都不曾停止过。

接着又谈到医学上和农业上的新奇的发明。

关于医学,眼角膜的移植我是知道的。心脏的移植据说在蛙的实验上已经成功了。癌肿也得到了根本治疗的办法。

关于农业,西伯利亚已经有多年生的小麦,寒带果树已经发明了数百种。这些工作是由齐清博士在领导,他耐心地做着种种的交配实验,结果是成功了。寒带果树,耐寒早熟,卧植以防风患。就这样,靠着种子的改良,使从前不宜于种植的地方也有了方法可以利用了。

此外如像靠着化学肥料和蓄水池的设备也使中央亚细亚的广大不毛之地化成了沃野。关于这情形我在塔什干是亲眼见到过的,但据说在哈萨克共和国的巴尔哈胥湖一带,这个现象尤为显著。农场有苏维埃农场与集体农场两种。苏维埃农场是国营,规模宏大,机械化、电气化的程度甚高,一切设备如城市。集体农场是民营,向国家租借土地和机器做集体耕种。收获所得以百分之若干献纳**作为地税与机器消耗费,以百分之若干作为农场公益金及储蓄,余由农场成员依工作单位而分配。农民甚富,每每个人捐献飞机,飞机损失又再行补献。

机械化现状,用拖拉机耕地,用康拜因机收获,用飞机播种、施肥、散药杀虫等。有汽车澡堂以供工作者沐浴。

八月三日

九时顷往参观电车工人幼稚园。有一位市教育局的女士一同前往。

园系一九四二年战争中所建立,共有园生一百二十人,七十人寄宿,余者不寄宿。教职员共二十二人。分三组管育,第一组四岁至五岁,第二组五岁至六岁,第三组七岁(本组在本年九月即升入小学)。

园舍甚整洁,一切设备也很周到。有课堂,有寝室,有食堂,还有病孩卧室。这病孩卧室,据说冬天不烧火炉,用毛口袋取暖。每天九、一、四、七等时进食,四时系茶点,午睡二小时。晨午各沐浴一次,夜洗脚。水由暖而凉。食时每日二人轮流服役,年少者免役。

学费每人每月二十九至五十五卢布,但实际用费每人实需一百六十卢布,故取费最多者亦只实际用费的百分之三十。军人及儿女多者取费少。有病时全由公家疗养。

在课堂中全部男女园生都是裸体,我很惊异。因为莫斯科天气很凉,我自己身上穿的是冬服。我怕他们会伤风,但据辅导员告诉我,这样已经养成了习惯。在室外游戏时,由辅导员执有环边鼓一面以作指挥,可任意做种种姿态,或步方木。菜圃、花圃均由园生自行栽种。课堂中也有木盆种植花草,于网栏内养畜天竺鼠之类的小型动物。

在第一组的课堂中看到演纸人戏。有小型舞台,舞台面系厚纸剪成。台前有小椅排成座位。园生入场时,有人收票。拍收票者手掌三下,表示卢布三枚,换票一张,所演者为鸡狼犬的故事。出场动物也都是厚纸剪成。鸡被狼诱,犬往救之,如此者反复三次。一辅导员在幔后操作发声,一辅导员坐台侧朗诵剧本。演毕,拍掌。辅导员复将鸡、犬、狼持出,向观众致谢。一切步骤如正式舞台。

看见辅导员为园生们一个个做午浴,之后便进食堂吃午饭。

园生均着工作衣。各生先就座,服役者二人运送盘餐。每人黑面包二枚,汤一盘,汤中有肉,但无黄油。盘餐分量系由辅导员分配。

园生们看见我这个外国人都很高兴,送了我很多他们自己所画的画。还有一位小朋友把他头上从郊外所采来的花圈也送了给我。我感受着很大的光荣,连忙拏来顶在了我自己的头上。

我也看见园生们午睡,小小的寝台上铺着柔软而整洁的寝具。一转瞬间全体园生都在床上睡熟了。那些姿态,真是令人怜爱。我也受了午饭的招待,吃的比园生们的常食丰富无比。食后饮茶。市教育局的女士又细细向我谈到莫斯科市的一般幼稚园的情形。

据说莫斯科共有幼稚园七一四座,暑间有五百座已临时移下乡间。今年园生共四万六千人。经费战前每月约六百八十万卢布,战时迄现在是六百九十万。在夏季中用费特别大,莫斯科于冬季缺乏阳光,故须于暑间运送儿童至乡下或南方,多做日光浴。战时有未疏散的儿童也有幼稚园的设备,系在地下室中。

我受着了很恳切的招待,得到了很多宝贵的知识之后,便向园内的各位辅导员告别。临行时还送了我一大簇鲜花,这都是小朋友们在花园中所自己栽种的。

三时顷回寓。今晚当在对外文化协会做历史报告,将前次在历史研究所中所做报告略略加了一些补充。五时顷齐赫文同志来,旋即同乘汽车往协会。

报告时系由司徒鲁卫主席,他是从列宁格勒远来的。听讲者五十人左右,威丁斯基博士、费辛科博士等均在座。历一小时完毕,有种种质问,均为之做答。之后,在地下室中有电影招待,系战时消息片的剪辑。

归寓已十一时,晚餐时间己过,因未进食,肚饿,甚为难耐。但饥饿亦甚有味,初出国时因饮食改变,每每终日不知饥饿。今知有饥饿,自是愉快事。

八月四日

上午十时顷往波德钦病院访托鲁特涅甫博士(Docto

T

ut

ev)。博士是苏联有数的耳科专家,我请他为我检查。

我把我的病历告诉了他。十七岁时(一九〇八年)曾患重症伤寒,愈后,两耳即重听。一九二七年年底在上海又患一次斑疹伤寒,很沉重,愈后,两耳更加重听,直到如今。

托博士把外部检查了一遍,验明没有其他的病患,又让我进一间密闭的验音室里检查听力。室甚小,不足一立方丈。四壁完全密闭,不与外部通声息。自邻室发音由电线导入,由强而弱,以验取听阈的界线。有音即按铃为号,以至不能听取为止。这种设备,在二十年前,我在日本学医时还不曾看见过。

检验完毕,约定于下星期一(六号)的上午十时至十一时之间再往听取检验的结果。

十二时顷回寓,在楼下账房处遇秦涤清,言柏林会议结束,昨日已有公报发表,斯大林委员长似已回到莫斯科。又言中国使节团六日动身来苏,他来预订房间。

今晚原定乘夜车往托尔斯泰的家乡雅斯拏雅·坡里雅拏,但因天雨,乃约定改期。

八月五日

今天是星期。上午十时顷胡济邦与一老女画家同来,言在地下车中相遇。胡济邦也在学画。她们谈得投机,便一同到我寓里来了。

老女画家说要给胡济邦画一张油画像,也打算替我画一张。我提到不久要到雅斯拏雅·坡里雅拏去,回来之后可能要做回国准备了,作油画是来不及的。

济邦问我:为什么不多留?来一次不容易,而且也应该顺道往英、美去看看。

其实我也是这样作想的。但在苏联是做客,主人正是多忙的时候,我丝毫也不能帮忙,在情理上也不便久留。上月四号,凯缅诺夫会长允许为我订一个月的游览计划,今天刚好满一个月。我已经得到了消化不完的收获,尽可以满载而归了。回到国内去多少总可以有一些能够做的事情。说到往英、美去观光呢,可惜我是不能够去观光的。

不一会儿苏太太也来了。她告诉我:车票已经买好,今晚一点钟乘夜车往雅斯拏雅·坡里雅拏,由邵鲁诺夫做伴。老女画家取出铅笔和纸来替胡济邦画了一张素描,但不大像。提到了我的年龄,她竟说我顶多只有三十八岁。

——赶快打电报回去告诉太太吧,胡济邦取笑着,太太会开心的。

——假使我真显得这样年轻,太太倒会不放心了。

大家笑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

晚间胡济邦又来过一次。送来两本关于雅斯拏雅·坡里雅拏的向导书,一本是英文的,一本是俄文的,都有一些插图。我把英文的一本立刻看了一遍,算得到了一番准备知识。

听说大使馆方面已经接到了对外文化协会的请柬,订于九日中午正式招待我,有中苏两国大使做陪。但这请柬我却还没有接到。

胡济邦说,这可能是送别宴。她希望我过了十二号走。十二号是体育节,在红场举行,这是每年一次的盛会,非看不可的。我也怀抱着这样的希望。

等到夜半,邵秘书来了,因为时间不待,我们便赶上车站。搭上了四人一室的寝台车。开车时间正整一时。

八月六日

七时起床,切用干粮。同车厢者另有一位女眷,乃教育界中人,回图拉省亲。以干粮分赠之,蒙购莓子相酬。

天雨,甚悔来时未借雨衣。望天能转晴,不然,在乡间参观,颇多不便。

过图拉时有兵车一列停于车站,闻系复员红军。十时顷到达雅斯拏雅·坡里雅拏车站,在这儿也停着一列很长的兵车,从车后绕道渡过车站去。和车站接连着还有好些建筑,前面有一带木栏杆,在每个正方形中,斜对角地架着撑柱。在栏杆后面有稀疏而整齐的一列白桦树。雨算住了,空气很湿润。我在月台上走着,想到托尔斯泰生前是时常在这儿往来的,仿佛他的呼吸就在自己的周围一样。

从车站到托翁的庄园(现在的博物馆)还有三公里路远,听说有汽车来接,但因我们在那一长列的兵车后绕道,费了些时间,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了。幸蒙站上的人指示,我们又横过铁路去,搭上了一架载草的卡车,在公路上走了两公里的光景,便在一条支路上把我们放下来了。那条支路就是通往博物馆的路。

虽然大雨初过,路道并不十分泥泞。在途中遇着一位中年人,他正是往博物馆去的,沿途替我们做了向导。据他说,昨天是非常晴朗的一天,来博物馆参观的,将近有一千人左右。我很失悔,倒是前天晚上动身来,不是刚好了?庄园现在等于是公园,每逢晴天,就到晚间来,都有很多青年前来散步。行路间,远远望见有一座白垩的楼房,据说是托尔斯泰中学,内部已经为德寇所摧毁,尚未恢复。路的右手又有一带白垩的建筑,夹在森林里面,据说是托尔斯泰医院,也被德寇摧毁得很厉害,现在已经部分复原了。

走到了门口,那就跟门阙一样的一对矮圆塔是绝好的标识。

塔盖是荷叶形,周身都粉刷过,有门,里面可以容人,或许是农奴时代站岗者的岗位吧。完全是乡间的景致,门道上有些牛粪杂在泥里。进门处的左手有一间小屋,大概是从前的门房。我们没有经过任何的传达,跟着那位中年人一直走进去。在森林的树列中走了好一会儿,走到了一座院落,有两位绅士出来迎接着我们,一位年青的就是本馆的职员蒲清,另一位中年的,能讲法国话,是莫斯科博物馆科学部职员,谢坡希尼可夫。他们先道了一番歉,说汽车没有把我们接上,惹得我们在泥涂中走了路。接着引我们到了一间行馆里休息。

行馆小巧玲珑,有电气设备,壁上有托翁画像及其著作中的画面,如《卡秋霞受审》、《安德雷与拿达霞》等。有鲜花两瓶,阿芙蓉,大莲花,六月菊,上面还有露珠。另有三小盆单瓣的凤仙花,两蓝一白。正面一带玻窗,面临菜圃。圃中菜蔬甚为肥硕,不知其名,叶似瓢儿菜。远处可以望见一带村落,在前本是农奴的住处。

盥漱毕,我立在窗前眺望,一位工人模样的人从菜圃里走来向我道歉,原来他就是司机。我求他握手,他不肯,表示手上有汽油,但我们还是握了。

十二时顷馆长邀食。馆长就是托翁的孙女,她有着双姓,是托尔斯泰雅一叶先宁娜(Tolstya-Ese

i

a),有三十以上的年龄,身材高大,态度十分大方。我看见她也佩带着科学院二二〇周年的纪念章,原来博物馆是隶属科学院的。她说,她在列宁格勒的士摩伦宫,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都曾经看见过我,还在对外文化协会听过我的报告。但因为没有介绍,我一直到今天才认识了她。

食堂是在托翁住宅的旁边一座俄国式的农家屋里面,屋壁用整个的圆木材镶成(不是解成木板),不十分高,但在冬季一定是很暖和的。男客除我们之外,有蒲清、谢坡希尼可夫,另外还有两位女客。食品很丰盛,有黑面包、酸牛奶、黄油、蜂蜜、黄瓜、肉饼等,听说都是庄园里自己生产的。食中谈及馆中工作情形:(一)研究作品,(二)接待参观,(三)研究托翁与东方哲学,尤其与中国的思想之关系。

原来雅坡庄园本系托翁的外祖佛尔康斯基公爵的产业,母氏于归,作为陪媵,遂为托氏所有。有东西二馆,东馆即托翁住宅,西馆在前本是学校。在东西二馆之间本有正屋,有楼,早被焚毁,今已成为一片森林。托翁生于正屋,因正屋既毁,常笑指示于人曰:“我生于树林上的空中。”

食后往西馆参观,系十八世纪式建筑,二层。所陈列者为家族、生活及创作等史料,蒙蒲清为一一说明,真真是如数家珍。

我真感谢他,仅仅在一两个钟头之内,我等于读了一部顶详细的托尔斯泰传,而且比任何详细的传记还更有收获。

托翁早年为农民兴学甚费苦心,西馆原为师范学校,此外所立学校凡二十所。此事甚遭当时地主阶级与**当局之忌,曾有宪兵前来搜查,托氏曾经逃避过一时。一八六二年托翁外游所购回的计算器大小二具,尚悬于壁上,颇类算盘,但横长而子少。各国的学者和作家的来信很多,我在这里面发现了一张中国人的名片和这同一个人所写的一张明信片。

游学英印国私费学生长

孔宪立字天增(M

.T.C.K.)

广东南洋生长人

明信片是用英文写的,只看见表面,称托翁为“欧洲圣人”(“TheSageofEu

ope”),所署年月为“一九一〇年三月”,只是三十五年前的事,这位孔先生或许还存在也说不定。

一九一〇年也就是托翁逝世的一年。他在死前,曾留下遗嘱,所有土地及他的著作权都赠予农民。这一年的十月二十八日离家,后在阿斯达坡佛(Astapovo)小车站上病倒(这个小车站本打算去,可惜没有去成),十一月七日逝世。在逝世前五分钟索菲亚夫人赶到。(夫人小托翁十六岁,托翁逝世后九年有半的一九一九年去世,年七十六岁。)九日举行葬仪,墓在庄园林中。

革命前索菲亚夫人曾要求沙皇**把雅坡庄园收归国有,俾以保存,**未允。革命后一九二一年,列宁手令加里宁收归国有,改为博物馆。一九三九年人民委员会令莫洛托夫,把博物馆由教育部改隶科学院。

德寇占领雅坡凡四十五日。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德寇第一辆战车开入馆门。附近本有大规模的托尔斯泰病院,占领后付诸炸毁,而却以馆为临时医院,不知是何居心。退出时大肆毁坏掠夺,但因红军进度迅速,未及炸毁。托翁墓侧林木被伐去一一三株,掩埋寇尸七十五具。恢复后寇墓已夷平,以填炸坑。附近中学校,在托翁诞生一〇〇年纪念时命名为托尔斯泰中学,有图书三万五千册均被焚毁。病院亦系同时命名。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博物馆修复原状。于时战线尚近。举行恢复纪念会时,附近人民参加者凡二千人,**、科学院、红军,均派有代表参加。

明年为本馆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云。

出西馆后在馆外长凳上略作休息,再向西行有菩提树的甬道,托翁生前常散步于此。大木森森,殆难合抱,唯其中亦有年小树木填补空穴者,乃依列宁指令所补栽。列宁于一九二〇年参观莫斯科托翁博物馆时,在照片中见菩提树有已枯朽者,即指令负责人应即行补栽,并加意保护。

爱国战争中斯大林注意保护本馆亦不遗余力,德寇未到前所有重要物品均已尽先疏散,德寇退出后尚在战争激烈进行中复尽先将本馆修复。**对于文化遗产的保护是无微不至的。

庄园全面积凡四百平方粨,一切附属建筑均三十五年前旧样。北面一片森林,据云凡三万五千平方粨,远者名曰界限林,与防卫鞑靼战争有关。

西馆之西北亦有一带建筑,十八世纪式,本为佛尔康斯基的织布厂。厂后一带空地,今种洋芋,据云本系苹果园,四一年冬严寒,果树尽死去,将来仍拟恢复。再西南行,又有一果树园,据云在前有树一万二千株,今已寥寥无几,仅存八百株左右了。折向西北行即入大森林中,肃穆清冷,如返太古。在一溪壑回环处,有浅冢横陈于树下,别无碑碣铭识,这便是托尔斯泰的墓了。墓作长方形,长不过丈二,宽不过四尺,高出地面仅尺许。其上平坦,全体护以新鲜的蕨薇及蓝色的钟形花。因树列阴森,日光稀少,花草不能繁茂,故必每日摘取应时花草以护墓。我在墓前默立了数分钟。万籁俱寂,诚适宜于善尽其生职者的安眠了。近墓处用树枝弯作弓形以界道,除此以外,一切均纯任自然。周围德寇坟墓已渺无踪迹,树木被砍伐者也丝毫不见其遗痕,似乎是从来未被骚扰过的一样。

由原道折回,经过西馆背后时,蒲清指着地下室的出口说:德寇死尸先陈于地下室,即从此出口运往托翁墓侧埋葬。

折回东馆,建筑形式本与西馆全同,唯因家族人口添多,略有增筑。西翼有凉厅,建于一八七〇年。馆后有厨房,建于一八九〇年。托翁居此凡五十五年,重要著作均成于此。一切均保持一九一〇年托翁离家时原样,战争中被破毁处已于翌年五月完全修复。

有老树一株在馆之西北隅,树下有木凳半环,农民来见托翁者例于此木凳上坐候。有小钟横钉于树干上,往年唤农民上食时即鸣此钟。树龄当在百年以往,心已中空,一九二三年**令加意保护,填以石灰。庄园中一切树木均于同时责成专家,严加保护。

游毕,下榻处已由行馆移至东馆楼层,余室在后列东北隅,甚宏敞。壁上多挂油画,乃佛尔康斯基公爵的旧物。

七时顷用晚膳,有小果实一种,红色,略似樱桃而小,且系浆果。闻亦有白色与黑色者,平生第一次见之。略带酸味,拌蜂蜜或白糖而食。俄国话叫“斯莫洛丁拿”(Smo

odi

a),不知中国亦有此物否。(案中国名“醋栗”或“酢栗”,日本人训读为Sugu

i者即是此物。)

食后蒲清复邀出散步,馆长随后赶至,谓天候将变,恐有雨,不可远行。天空确实有些不稳的模样。折向东馆前面走去。前面有花园,园中有芍药,乃托翁在世时所栽。再右折向南行,复有菩提树甬道,大抵均属百年前古木。行约二百步,左侧又有甬道横出,树列相同。折入此横道,行不数十步,又一白桦树甬道纵走。甬道纵横,树列参天,所挟隙地则为草原。如天晴,在草原中偃卧或露食,应是无上乐事。在白桦树甬道中更向南行,有人声自身后灌木丛中呼出,回顾乃一对中年夫妇,据云系托翁之孙在莫斯科大学担任英文教授者及其夫人。教授亦予余等以同样之注意,言将有雨,不宜远行。别后略前行,进入灌木隧道。右手有小池。其前有敞路横走,为车马通行之路,布满泥泞。时闻雷声,天色突变,浓阴袭人,雨瞬息可下。匆匆折返,方及馆檐,骤雨即倾泻如注。

雨俄而霁,蒲清偕拉略诺夫博士(La

io

ov)来访。拉博士亦馆中职员,正从事研究托尔斯泰与中国思想的关系。他带了一部分的材料到我房里来,有他的打字手稿和托翁的各种有关文件,在电灯光下,很恳切周到地把他研究所得一一为我陈述,使我得到了很大的收获。(这是最值得我们中国人学习的学者态度,中国的学者一有了什么新的资料每每是倚为奇货,门外不传的。这种垄断的态度也阻止了中国学术界的进步。)

托翁晚年,在一八八〇至一九一〇年间锐意研究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哲学,曾有不少次的引用和介绍。全集第四十三卷中有关于中国哲学的引用,《孔子》十八句,《老子》三十五句。第四十四卷中有关于《孔子》、《老子》、《墨子》及《书经》的介绍。一八八四年开始提到老子。他读过迦鲁斯(PauleCa

us)英译的《道德经》,后来又得到海辛格(Heysi

ge

)的译本,但他都不很满意。他在一九〇九年和一位日本学生姓小西(Ko

ishi)的每日讨论,就靠着小西的帮助把《道德经》重译了一遍,在一九一三年出版。一九一〇年出版过一本《老子》,是一本小册子,封面上画有老子骑青牛图。

一八八八年开始提到孔子和孟子,他读的是吉姆斯·来格(JamesLegge)的四书和五经,认为“应使孔子哲学普遍化”。他喜欢《诗经》,认为“在这书里面得到极大的人生力量”。同在一九一〇年出版了《孔夫子的生涯与哲学》,也是一种小册子。关于墨子也有一本小册子,叫《墨翟——关于其兼爱学说》,出版于一九〇九年。

此外在一九〇五年十二月四日他曾和中国的一位有名的学者通信,这位人的名姓,我特别请拉博士用俄文写出,是ЧЖАНЧИН-ТУН(张青同)三个字。这个人在国内有人认为是“钱玄同”,钱玄二字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在我看来,可能就是“张之洞”,之字被对音为ЧИИ,因字形相近,末一字母被误认成为H去了;在俄文草书,二者是尤其相近的。我要求看托翁的原信稿,据云保存于莫斯科博物馆。回莫斯科后当再往调查。(回莫斯科后,因不久即返国,此事未曾做到。)以年龄和资望说来,以张之洞为合格。此人并无回信,或许原信没有送到。

一九〇六年曾和辜鸿铭通信,此信已刊入全集。

一九〇八年曾接受辜鸿铭所寄赠的两种英文著作。一种是《TheU

ive

salO

de

ofCo

ductofLife-ACo

fu-cla

Catechi**》(《人生行为的一般信条——一种的孔门问答》,恐怕就是《中庸》),另一种是《G

eatLea

i

gofHighe

Educatio

》(《更高教育的大学问》,恐怕就是《大学》)。此外还接到过一本法文的著作。一九一〇年七月曾阅读上海出版的《TheWo

ld'sChi

eseStude

tJou

al》(《寰球中国学生报》)。对于中国所发生的事情极感兴奋。他曾经说:“如果还年青,定要到中国去。”

八月七日

醒来时已经天明,但因表停不知时刻,以故亦不能睡稳,只好起床。估计似乎只是四五点钟的时分。

九时顷早餐。餐后即参观东馆,托翁生前的生活状况。先从楼下看起,从西北隅的门道先入一室,有书橱二靠后壁。右壁后半有一枪橱,其中藏猎枪五,短铳一,早年喜猎时所用。晚岁乐道,素食,不复行猎。有鹿角饰于枪橱上。左壁近后隅有门,通入一小室,与增筑的厨房相通,只备杂用。门上有时钟一具。门楣旁挂一皮囊,云系送信件之用。

图书凡二万三千册,其中一万四千册有托翁亲笔标识。战时贵重之物均已疏散,仅笨重者留存,多被德寇加封,上题“准备运回,作为战利品”。时间不及,未能运走。德寇系以东馆为其宿舍。

由室之左前隅转上楼层。

上楼朝后转,在过道上陈有托翁病椅一事,一九〇一年至二年在克里米亚养病时所用。前进即入食堂,横长,通贯楼层,地板乃嵌木细工。正中横陈一大长餐桌,夫人席在北端,托翁恒坐于其右侧第一席。席面右侧蔬食,左侧荤食。左侧首席为贵宾席。早餐时托翁则坐于南端。西南隅有一大圆桌,系由已毁之正馆中移来者,有梭发及坐椅数事,做重要谈话时就座于此。西北隅一小圆桌,有藤椅数事,做普通谈话时就座于此。两圆桌间有长藤椅,其前有一小方茶桌,嵌木细工,下层置放着棋具。此外靠壁尚有坐椅数事。壁上悬挂油画像五幅,其次第由南而北为(一)三女玛丽亚,(二)托翁壮年,(三)次女拿霞,(四)托翁晚年,(五)夫人索菲亚。初进门处(即东北隅)有平面大钢琴二架。东壁南端有门通小客厅。门与钢琴之间,靠壁一高背靠椅,托翁恒坐此椅上听琴。东壁上亦悬挂油画像五幅,其次第为(一)外祖母佛尔康斯基公爵夫人,(二)外祖父,(三)曾祖父,(四)祖,(五)母。曾祖父为人贪吝,晚岁盲目,终日只知点数钱币。但其钱币为其管事以白纸易去,毫不知觉。转入小客厅,乃夫人索菲亚的会客室。托翁处女作写于此室。入门处右侧靠壁一琴桌,索菲亚曾于此为托翁缮写《战争与和平》,易稿凡十次。屠格涅夫曾四次来访,其最后一次,即在此室中诵其散文诗中之《犬》。

再进为书斋,此为楼层前排的正中室。有一大书案纵置,与背壁成丁字形。背壁上有隔板二格,上格整列辞典一套,下格插放晚年所好书籍。其中有迦鲁斯的老子《道德经》,里封面上译者名下有二印章,一文为“在美德国学士”,另一为“迦鲁斯印”。书中有托翁用铅笔所标记的章数及注意线。托翁所译《道德经》的原稿也插放在一道。

书案东侧为托翁座位,有坐椅甚矮,几如小儿玩具。余曾试坐之,亦颇舒适。据云托翁喜坐矮凳。椅后有一黑皮大炕床,战时未移动,德寇曾加以破损,有数处刺刀的伤痕。床侧有小矮条桌一事。西壁下圆桌一,壁隅靠椅一。托翁每晨坐此读信,每晚坐此读书。圆桌上展陈着多士托弈夫斯基的《克拉马若夫兄弟》,页数是第一四二页。这是一九一〇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晚上托翁离家之夜所读过的书和页数,美国爱迪孙所赠的录音器一具在东南隅通往寝室的门次。正面有双门,其外为一带月楼,下临花圃。更进为寝室。室颇小,形亦不甚正整。铁制寝台窄而低,头靠东壁。其上有夫人手织的睡毯。妹氏所赠的毛线花枕。壁上有夫人油画像一帧。法文译本《托翁全集》在东南隅壁上一小搁架上。床前有双门,其外亦通月楼。床后有衣橱一具。后壁正中一盥洗柜,其侧有铁哑铃一对。壁上左手挂有马缰及马鞭,右手挂衣帽及手杖等。面盆系磁制,乃祖传,闻出国旅行时亦随身携带之。药瓶之类颇多。

由东北隅侧门步出为一廊道,隔廊有一室,门正对。其室即夫人寝室,甚宽敞。四壁满悬大小照片,余均夫人生前所喜之物。夫人操持家政甚勤。有《手记》出版于一九四〇年。又有《我的生活》一书,叙自一九〇四年至一七年,因战争发生,尚未出版。一子名瓦里奇者,甚慧,夫人极钟爱之,七岁时夭折;放大照片一张悬于南壁正中处。东南隅有十六世纪的金嵌圣像一具。大衣橱二,德寇曾加封拟运走者,封条依然存在。

由夫人寝室退出,估量形势,始知余所居室即在背侧。经由廊道北进,西转入一室,颇宽敞(此在托翁寝室背后),有大写字台,南北纵置,其后靠壁有长条梭发。此室初无专用,后为秘书室。秘书古塞夫教授(N.NGusev)现存,今在莫斯科托尔斯泰博物馆服务,西壁正中处有门。门右壁上有捷克斯拉夫的人民于一九〇九年六月二十三日所赠的一帧油画,作家央古斯(Ya

Gus)被焚杀图。央古斯被缚于木桩上,跪地受焚,有圣影亲吻之。被焚时为一四一五年七月六日。

再进为图书室(此室在书斋之背后),百分之四十为法文。有一大橱为父母所遗旧法文书籍,托翁幼时习读之。晚年曾学荷兰文。此室闻被毁最烈,但已完全恢复原状。

再进即上楼时之过道,病椅所在处。有英国制古式大钟一具在门次,倚北面南。下楼,正对处壁上有炭坑工人倦卧于炭车上之画像。托翁悬此像于此,意在使自己及家人每日不忘工人之痛苦。庄园附近有一炭坑,革命后已经完全近代化了。那儿是另外一个世界和时代。

下楼复回到初进馆时的一室,此室在猎枪橱与书橱之间还有一个门道通往前室。入前室后向导蒲清先引我们左转,穿过楼下诸室,直抵东头一室(此在楼层托翁寝室之下),再倒转来对于每室加以说明。

东头一室,顶作穹隆形,据云《战争与和平》第一部写于此。

八十岁后,亦多在楼下写作。一九一〇年托翁之女阿理克山得理雅在此室居住,十月二十八日之夜,托翁离家出走时曾来叩门以示告别。其时医生捷克人马克里次克同行。次室本为保姆室,一九〇四年以来马克里次克医生住于此。

再进即回到西头。此室分为两半,东半为客房,屠格涅夫、高尔基等曾下榻于此。《安娜·卡列林娜》即执笔于此室。西半乃托翁死时遗体停放处,有一矮木凳,乃吊者踏脚其上以瞻仰遗容之物。于时吊者凡八千人,教会方面无人参加。西壁正中处有一处龛,置其兄尼可来塑像一具。托翁笃爱此兄,早岁与此兄在高加索所同猎取的鹿头高悬于南侧壁上。托翁每挂帽及手巾于鹿角上。南壁有门可通外圃,托翁之棺即由此荷出云。

以上将东馆参观完毕,由原道走出。一大群的参观者和我们擦身而过,等他们进去了,我们却折入了西翼之凉厅中休息。蒲清英年焕发,虽谆谆说解,历时甚久,而毫无倦容。在索菲亚夫人室中时,曾指西壁所悬相片之一告余,乃其亡父,为索菲亚夫人之友,并系诗人云。可知蒲清和托翁家族要算是世交了。我很感谢他,他说这是他的分内事。他希望我谈说我的感想,我也谈了。他要我回头写在纪念册上。就这样略作休息后,我们又继续游览。

先到了托尔斯泰中学,被毁甚烈,正堂有一极大的托翁石膏全身立像尚完好。教员住宅已不留痕迹。近处有幼稚园,已修复,现兼中学之用。收容学生八百人。明年动工恢复,**已允拨款五百万卢布云。

托尔斯泰病院已部分恢复,可容患者一五〇人左右,未入内参观。

经由麦地草场等折返园林,野花颇多,多不知名。有草似艾,叶较纤小,有微香,闻当地农人云,冲水服用,可以疗疾。松林挺直,为托翁夫妇所手栽。林中多白菌,可食。林际,有在数株松木下用白桦条干所钉成之长凳一处,托翁于林中散步时,恒坐此凳上休息。余等亦于此小坐,背草原而面松林,眼前一片蓊郁,渺无涯际。蒲清时言,有画眉鸟之鸣声,余因耳背,寂然无闻。有雨意,遄返。在西馆后面参观养蜂场,凡有蜂箱一二〇个,均置放于地,如小屋而斜顶(闻此乃新法,其作人字形者乃旧法)。养蜂者以黑网蒙头盖面,一人用烟熏,一人揭去箱盖之一,从箱中取出一木框,框内无数蜡房,满贮蜂蜜,即以见享。蜂蜜透明如黄玉而有暖意,如此食蜜,实为生平第一次。蜜蜡嚼后,呈白色,毫无风味。余初不知亦随蜜咽下,后乃效法余人吐出。所谓“味同嚼蜡”者,实际经验也是生平第一次。

归室后复被介绍至楼下室与托翁之长子塞尔格老翁见面。此室即在余所居室之直下。此室及其前邻一室由**指定归托翁遗族住居。塞尔格老翁年已八十二岁,前往莫斯科时,因下电车失慎,一足受伤,左目亦因故失明,以致卧床不能起。浓髯雪白,骤视,俨如托翁再生。塞翁虽在耄年,复膺伤病,但意识清明。自言恐将不能再起,甚愿中国人民能免除战争祸害,享受和平幸福。

——我的父亲生前是最关心中国的,晚年所爱读的是中国的《孔子》和《老子》。

塞翁这样向我说,他那恳切而慈和的态度使我受着很深刻的铭感。

他谴责了日本。对于美国的援助,他问了我一句:美国不是在装备中国的军队,尽力帮助中国吗?

——是的,我回答了他,美国是在帮助中国的**。

对于我这样回答,塞翁有点诧异,他思索了一下,又问:那不是一样的吗?

——假使是为了对付日本,那自然是一样。假使别有用意,那就不一样了。

塞翁没有再问了,他只又重说一遍:我总希望中国人民能够免除战争祸害,享受和平幸福。

退回楼上后,拉略诺夫博士复来就教,他拿了一本日本岩波书店出版的《托尔斯泰全集》,问我是否看过。我在日本时是曾经看过,但我很抱愧,实在并不曾通读。拉博士说,苏联所打算出版的全集一共是九十一册,其中作品四十五册,日记十三册,书简三十册,传记三册。战前已出三十八册,日后当继续刊行。

中饭后,蒲清把纪念册拿来了,上面多是外国的学者、著作家们前来参观时所留下的题识。老约翰生博士的题识也在,他比我要早来几天。我又略略考虑了一回,也写出了我的感想:

“我像一个巡礼者来到雅坡,呼吸着伟大的哲人所遗留下的静肃的空气,我更具体地认识了托翁的崇高的人格。他的书斋、寝室、客厅、书籍,虽然都被寂静地遗留着,但他们都好像在告诉我:‘先生刚出去,正在林子里面散步。’”

“一切都这样地朴素、自然,而又这么地整齐、肃穆。这样宏大而清新的环境正不愧是托尔斯泰的摇篮,也不愧是《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林娜》那些伟大作品的摇篮。”

“一切都和大自然在拥抱,一切都和老百姓在拥抱。人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也更容易了解得那博大的农民爱和人类爱,何以能那样地磅礴。”

“不断的人民行列前来瞻仰。托翁有知,我相信,一定在解颐微笑。他那脸上所有的深刻的愁纹怕已经消失了吧。”

“各国的学者、思想家、作家,不远千里万里地远来,决不是徒然的。到了这儿谁也会发出更深切的内省。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使命要怎样才可以完成?”

“但我同时也更具体地认识了列宁和斯大林的伟大。是他们的合理的领导把这人类的壤宝保存了下来。一切为了人民。使这优秀的文化遗产不仅教育了本国人民,而且教育了人类。”

“我为同胞爱和人类爱的情绪所饱和了,我虔诚地表示着我由衷的谢意。”

把感想写好之后,与馆长和蒲清诸人再往托翁墓前告别。馆长从墓上抽了一片薇叶和一枝兰花给我,作为纪念。(这花和叶一直到现在还夹在我的日记簿里面。)转来,我以为立刻便可以告辞了,但馆长说还要吃了晚饭才能走。八时顷用晚饭,事实上我一点也不饿,恐怕是由于我吃蜂蜜过多。饭后,馆长送了我一本一九四二年新出版的《雅斯拏雅·坡里雅拏》,她在卷头题着这样的语句:

为了郭沫若先生来访托尔斯泰的故乡,

在这愉快的纪念之上把爱和敬意送给中国的人民。

托尔斯泰雅·叶先宁娜

我怀着无限的谢意告了别,就在那有报食钟的古树下乘上了汽车。一位女馆员陪伴着我们,一直坐到了图拉车站。在站长室里等待,直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搭上了由克里米亚开来的夜行车回莫斯科。

八月八日

车上醒来已六时,天雨。八时顷抵莫斯科,坐地下车回寓。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便有电话。邵秘书把电话接了,他说苏太太立刻要来,他便告辞而去。

不一会儿苏太太果然来了。她非常的抱歉地说,五点钟的时候就坐起汽车到车站上去接。第一班车没有接到,在车站上一直等到现在。第二班车到的时候,她每个车窗都看望过,却没有把我们找到。

我感谢了她和协会的盛意。

在食堂吃早饭时遇着蒋经国、卜道明诸位。蒋说在加尔各答遇见了丁西林。卜说,他把《屈原》的剧照带来了,已经交给傅大使。

在席间我才知道,美国在日本广岛投下了第一枚原子**。这是才发明的新武器,比英国十一吨重的地震弹(Ea

th-quakebomb)要超过二千倍,比二万吨的*****还要猛烈得多。听说广岛市已经完全毁灭了。

广岛市,我曾经游历过。在日本冈山第六高等学校念书的时候,有一次的军事教练在那儿打过野外演习。它是在濑户内海的边上,附近有一个有名的宫岛,是日本三大名胜之一,风景很不错。市内河道颇多,日本人称之为东方威尼斯。日俄战争时,日军的大本营设在这儿,明治天皇曾亲自到这儿来督过战。那儿有一座师范大学,经常有中国留学生在那儿肄业。这次假使还有人在那儿,当然也会同归于尽了。

昨夜在图拉车站等车的时候想起了立群在九龙坡飞机场上送行时的情形,又回味到了她给我的信上的一些话。有点民谣式的情绪在回旋,直到今天清早,在火车里勉强作成了一首诗。

送郎送到九龙坡,郎将飞往莫斯科,我欲拥抱奈人多。

适彼乐土爰得所,纵不归来亦较可,可怜留下一个我。

握手告别说什么,只道少饮莫蹉跎,牙关紧咬舌头锁。

铁门掩闭一刹那,风起扬砂机如梭,纵欲攀援可奈何?

天有云兮云有波,山有树兮树有柯,我如木鸡回旧窝。

忽闻儿女语伊哦,要我飞去寻爹爹,顿教眼泪自滂沱。

四时顷胡济邦将《屈原》及剧照带来,剧照共五十二张,前在重庆时曾见展览。济邦言已买好戏票二张,约于今晚同往观剧。但四时半苏太太来,言与莫斯科大学校长已约好,五时往访。又七时顷栗文松部长将来访,有事奉商云云,与胡济邦所约遂不免龃龉。

五时往访莫斯科大学,学校在旅馆东首,只隔三四间街面,蒙校长、考古学部部长、历史学部部长接谈。据云全校学生八千人。但目前在暑期休假中,教授和学生都已离校赴休养地或修学旅行。内部组织共分十部:(一)历史,(二)地理,(三)数学,(四)物理,(五)化学,(六)生物学,(七)考古学,(八)言语学,(九)法律,(十)哲学。在学期间五年。一、二、三年级普通课程,四年以上专修。中学毕业成绩优秀者免考。

大学生毕业须受国家试验,除专门之外,须考哲学、唯物辩证论、历史辩证论、政治制度等。每年五六月准备报告,七月受试。通过后就职或进研究班继续研究,成为副博士、博士等。有各种奖金,除普遍的斯大林奖金外,莫大自身有诺曼诺夫奖金。前者有卢布一百万与十万两种,后者有二万五千至一万五千两种。获得斯大林第二奖金者在莫大已有六十四人。更有各种奖学金,获奖者学生每人二五〇至五〇〇卢布,研究生八〇〇,得斯大林奖金者由学校更奖以一五〇〇卢布。

谈话约一小时半回寓,济邦已在室中等待,七时顷栗部长来,言明日对外文化协会公宴,一时半将有汽车来接。示以《屈原》及剧照,栗部长要求明日携往协会展览,并望将舞台面详细注明。看戏太迟,因作罢,济邦约往街头看体育节的准备。红场附近的大小街道上都有男女集团在锐意练习。午夜已过,情绪甚为热烈。

八月九日

晨六时起床,将《屈原》剧照详细注出。

八时过在食堂遇熊式辉、沈鸿烈诸人,闻昨夜广播,苏联已对日宣战。这是早在意料中的事,苏联人民也以极沉着的态度接受着这一消息,在一般社会情绪上没有引起丝毫的波动。

九时半苏太太来,亦言及对日宣战事。乘车同往访托鲁特涅夫博士,听取听觉检验之结果。本当在礼拜一(六日)前往,因赴雅坡,遂至延期。

博士告余注意四项:(一)严忌烟草,(二)严忌奎宁,(三)用电气治疗,(四)注意鼻道的卫生。假使能够遵守这四项注意,可望转好,至少不会更坏。

我告诉他:重庆对于耳疾尚无电气治疗的设备。

博士大吃一惊,他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怎么会没有?但在别的国家是很平常的事情,而在我们中国并不平常。反过来,在我们是很平常的事情,而在别的国家却是很不平常的。好在博士又说:电气治疗无关重要,要紧的还是一二两项。这是属于自己分内的事。这,我可以发誓,绝对终身奉行。博士很关心中国的耳鼻咽喉科的一般情形,据他说,世界各国的学者差不多都是消息相通的,只有和中国的学者还无法互通声息。我答应回国后把这项意见传达给这一科的专家们。(我要告罪,回国后并没有机会把这意见传达,我今天就算在这《纪行》里面,把它公布出来,希望专家们注意。假使要和苏联学术界发生关系,由苏联对外文化协会的驻华代表做中介,我想是很方便的。)

在医院的庭园中坐候汽车,展阅新闻,见有关于***的消息,广岛一弹炸平了四平方公里。杜鲁门的声明也见披露。一时顷栗部长来,邀往对外文协参加公宴。我们到得比较迟,客厅里面已经宾主云集了。中国方面有傅大使、钱参事、胡济邦,苏联方面,凯缅诺夫会长特别为我介绍了好几位新见面的来宾:名作家爱伦堡、西蒙诺夫,作家联盟的主席尼古拉·吉洪诺夫,外交部第一远东司司长邓金,苏联**直属艺术委员会主席赫拉卜青科,苏联**直属高等教育委员会副主席库兹明尼赫教授,科学院通信院十康那德教授。此外我认得的有彼得罗夫大使,米克拉雪夫斯基参事,东方文化研究所所长司徒鲁卫教授,哲学研究所所长费维特洛夫教授,东方语文大学校长费辛科博士,诗人马尔沙克,以及外交部与对外文化协会的朋友们。

宴会开始了,凯缅诺夫会长致辞,朗诵着打字的原稿,由远东司副司长万西珂夫同志翻成中文,中文的译稿也是预先准备好了的。从这里可以看见,招待的准备是怎样的周到。最有意义的是这日期特别选在今天,苏联对日本宣战的今天,这绝对不会是偶合。欢宴的消息,大使馆方面在五号便已经得到通知,可见苏联的宣战日期在五号以前便已经决定了。凯会长的演说是特别强调了今天的这一个历史性的日期的。

会长开始是对于我的称誉,但也含着鼓励的意思。他说我“在中国人民的英勇的过去中,找到了富有生气的传统精神,促进今日的民主中国为国内的团结而战,为消灭外来的侵略者——强盗的日本帝国主义者而战”。我虽然并不敢说就“找到了”,但正尽力在“找”,而且是向着这个“促进”的方向在“找”的。

接着,话头一转,便是:“今天是意义重大的一个日子。苏联国家忠实于对盟邦的义务,已经对日本宣战了。我们现在可以干杯,祝我们共同斗争的胜利。”

凯会长的演说相当长,打字稿一共有四张。他引用了普列哈诺夫所曾称引过的古话:“朋友的朋友是朋友,朋友的敌人是敌人”,中国是苏联的朋友,故中国敌人的日本也就是苏联的敌人。反过来是:“敌人的朋友是敌人,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日本是德国的朋友,而且是仇视全人类的,故日本也就是苏联的敌人。他明朗地宣示着:“复仇的日子已经破晓了。由于联合一致的努力,就要把这个共同的敌人完全打败了。”

接着傅大使说了话,强调了中苏两国传统的友谊和文化的交流。

会长要我说话,我请求齐赫文斯基为我做翻译。我表示了对于文化协会与凯会长的深厚的谢意,为我订了周详的计划,使我在短时间之内游历了不少的地方,得到了很丰富的学习机会。尤其在今天,这样历史性的纪念日,受到盛大的招待,使我感受着没世不能忘的光荣。中国人民的最亲爱、最忠实的朋友,今天对我们最执扭、最残酷的敌人宣战了,我相信英勇的苏联人民和强大的红军,必然会给予日本法西斯强盗以神速的一蹶不振的打击。中国人民将要翻身了,这快乐和感谢必然像电气一样,传遍了全中国,感触了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的心灵。战争的胜利是前定了的,但在赢得了胜利之后还需要进行猛烈的斗争,便是要根绝法西斯的意识。这是文化工作者的责任,只有在进步的民主的文化基础上,才能够获得持久和平的建立。我们愿意和苏联的作家们、学者们、一切的文化工作者们,紧密地携手,来完成这项重要的使命。

彼得罗夫大使致词,为中苏两国的联合武装力量的胜利干了杯,为中苏两国的领袖干了杯。

两位大使目前正在为中苏条约的协定而繁忙着,他们是在百忙中抽出了时间来参加宴会的,在彼大使致词完毕之后,两位大使也就联袂地先行退席了。

到会的差不多每一位来宾都对我说了一番鼓励的话。使我印象最深的是爱伦堡的新鲜而富有文学意味的说辞。两只军舰在海上相遇要互鸣礼炮,一位作家遇着另一位作家必然要向他敬礼。他接着又说,听说我是中国作家中的浪漫派,浪漫派是永远年青的,他要歌颂中国的青春和我的青春。爱伦堡似乎是颇以浪漫派自居的。

在国内听见人说自己是“浪漫派”的时候,感觉着是在挨骂,但今天却隐隐地感觉着光荣了。是否浪漫派,自己不敢保证,但说到年青,倒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因此我在宴席之后,在客厅里面,对于全体的鼓励,作了这样的总的答词。

“我把各位的诚恳的鼓励,作为对于中国人民全体的说话而接受了。中国在全世界的独立国家中是最年老的一个,也是最年青的一个。自己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最年老的一个,也是最年青的一个。我们是处在方生方死之间的,但我们决不让死的老是拖着活的。我们要使方死的迅速死去,方生的蓬勃成长。苏联和苏联作家是我们的模范,希望以兄弟的情谊,永远缔结着我们的文化联盟。”

傍晚的时候散会,凯会长送了我一尊象牙雕刻的列宁像,是演说的姿态。大衣和上衣是敞开着的,右掌向前伸出,左手握着上衣的胸襟。站立在一个圆台上,台底刻着雕刻家的姓和年月日,是Lomo

osov19-30/Ⅻ/40(罗摩诺索夫,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九至三十日)。神采奕奕,如闻其声,真是极可宝贵的一个纪念品了。此外还送了我好些美术书籍和古本的托尔斯泰著作,有不少的插画。米参事和齐同志送我回寓,在寓前彼此分手。

晚间栗文松部长来访,言明日得休假,将离开莫斯科,特来告别。他送我一本科学院第二二〇周年的纪念册。又拿出了一本往年我五十岁时重庆世界语学会所出的专号来,因为封面上有我的肖像,他要求我署名,作为纪念。我把从塔什干寄来的照片中选了一张来送他。自从我的两脚踏在莫斯科的地面上以来,栗部长以一贯的情谊关切着我,我很感谢他。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到中国来,我将以同一的情谊向他报答。

八月十日

午前整顿行装。

午后二时顷齐赫文斯基来,约同往列宁图书馆为翻查魏绛和戎事。《史记·晋世家》与《魏世家》均甚简略。寻《左氏春秋》,竟不可得,幸于《四部丛刊》中得到《春秋分记》一书,始得查出。

出馆后即同往高加索饭馆,由米参事做东。进馆时遇一军人向余握手寒暄,一时不能辨别为谁。齐同志告诉我:这就是作《宁死不屈》的果尔巴妥夫了,他要到满洲去参加对日战争。我生出了无限的敬意和羡慕。

到馆不一会儿,米参事和他的一位朋友马尔珂夫同志也来了。

马同志是苏联新武器“卡秋霞”大炮的设计人,真是“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我们立刻便成了多年的知己一样。

喝了不少的酒,已经是半醉的时分了,一位年老的侍者走来报告:“无线电广播,日本人无条件投降!”

好快!出乎意外的快!干杯,干杯,不断地干杯,自己完全失掉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是睡在一个梭发上,我听见无线电在放送音乐。齐同志来扶起我,拿着一个刷子,尽力替我刷衣裳,我才知道我竟至呕吐了。他向我介绍了马尔珂夫夫人。我才知道到了马同志的家。但是究竟是怎样到的,什么时候到的,在什么地方呕吐的,我丝毫也不知道。昏昏蒙蒙地走进马同志的书斋,看见齐夫人也来了,米参事应着无线电的音乐在那儿跳舞。他一看见我,便和我拥抱起来对舞,但我的脚是虚飘的,他的脚也不稳,乓董一声跌倒在地。两人的头碰在壁上,膝碰在地上,幸好都没有碰破。米参事的一个大拇指用纱布裹着了,我诧异。齐同志说,他用刀把手割伤了。马夫人还在那儿忙着准备晚餐,齐同志赶紧催促着我们告辞,我们告辞了。马同志打了电话去叫汽车来,把我送回了旅馆。

八月十一日

昨夜大醉,左侧胸部作痛,此因呕吐所致。发现手表玻璃已碰破,不知作尽了何等丑态。

十一时顷苏太太来,今日节目乃往参观中央铁道工人病院,病院规模甚为宏大,每天将近有七千人的患者就诊。院长波布洛夫斯基十分殷勤,他始终陪伴着我,把全院参观了一遍,都一一为我加以说明。

铁道病院是独立成为一个系统的,全国有十万人以上的医师从事于这一系统的工作。中央医院附设有大规模的研究所,凡在地方服务的医师每三年一次必须轮流来中央继续研究,以交换经验并获得新知识。医院本身,每日有晨会,每礼拜二午后一时有大会,均系研究性质的会报。

铁道工人每年须施行四次健康诊断,每一条铁路有五百种以上的卫生设备、托儿所、休养所、病院、产院。每一车站必有一治疗室,每年关于铁道工人的卫生费用为一千万卢布。

院内设备异常完备,水疗室、电疗室、各种光线的疗室、外科手术室,无不应有尽有。

外科主任卡仓斯基教授(P

of.Kaza

sky),他兼管着输血的部门,有干血能保留三年,使用时使成为液体,可省去检定血型的麻烦。输血管比美国所用者小,一管足够一次输血之用,使用时较为方便。

卡教授对于食道癌的手术新近成功,以人皮制造人工食道,截去癌肿部位之后以人工食道移接,据云手术六例已成功五例,仅一例失败。这对于食道癌的治疗应该是一种福音。虽然癌肿的游走络(Metastases)不容易除尽,还不知道有效的年限究有多久,但比以前的坐待死亡总要好得多了。

整形外科很发达,因战争而损坏外形者,尽力使其完整,失掉了官能的力求其恢复。神经被截断了的可以联结起来。

院中招待午餐,食品甚为丰盛,但因伤酒,食欲不佳。

四时顷返城,车至一处十字街口,遇康德拉雪夫,邀往合作社购物,是凯缅诺夫会长的指示,一定要为我的夫人和儿女购买礼物。我感觉着非常的不安,但始终无法辞卸。

返寓后,国家出版局代表来访,邀往谈话。艾德林担任翻译。

国家出版局是管辖苏联全国出版事业的机关,权限甚大。负责人说,今后打算尽力介绍中国作品,无论古典的或现代的都要翻译介绍,希望我开一个书目。我在咄嗟之间就我认为值得介绍的,从古代一直到近代,开了一通。

艾德林先生翻译了白居易的诗,不久将由出版局出版,他要我为他写一篇序,我答应了。

谈话完毕之后有电影款待,是美国新到的片子《纽约的歌声》。女主人公是一位声乐天才,其兄在纽约某钢琴家家中当仆欧,女往依附,经种种曲折,结果与钢琴家结为伉俪。故事甚简单,主要节目是在声乐与钢琴演奏。

八月十二日

晨草《白居易译诗序》,写至十时顷刚才完稿,苏太太来,邀往参观体育节。警卫颇严,红场四周的街道都为警卫者所横断,须得转弯抹角,经过不少的侧巷,始能进入红场。凭柬入场后,站在请柬上所指定的第十七栏的前区。这是在列宁墓右侧的第二栏,论理应该是很好的地位,但因前面有一列照相者临时安置的平台,便把视线挡着了。

今天是星期,是我到莫斯科以来的第一个好天气。列宁墓两旁的各栏上下都站满了观客。听说普通人不能入场,不久同样的节目将在体育场举行,到那时便是向群众开放。

十一时顷斯大林和苏联**的各位要人们入场,一片海潮样的掌声和欢呼。他们登上了列宁墓,斯大林站在偏右手的一边。访苏中的艾森豪威尔和美国大使哈立曼被邀上了墓台,站在斯大林的两侧。克里姆林宫的塔上有声音宣布开会。音乐同喷泉一齐喷射,红场轰动起来了。

这是苏联人民的大检阅。各民族的代表团,各种机关的代表团,次第出场。形形**的旗旛,形形**的装束,形形**的节目,形形**的姿态,炫目地光怪陆离。简单的鼓音敲打着进行的节拍,在**华丽的秩序中行进着。一切都在流动。天顶上的白云,地面上的建筑,一切都在流动。无数的喷泉在右手的一座塔亭上不断地飞升。忽然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小气球在左手向空中飞扬起来了。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绿色的,都竞争着往上升,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时,又都徐徐地向西南流去。

天在动,地在动,人在动,

红场的上下化成了一片音乐,

在平匀壮健的节奏中,沉,浮。

欢乐,健康,美妙,轻灵,英勇,

古代希腊罗马的群神再生了,

缤纷着炫目的风姿,体态,笑容。

五色斑斓的旗旛的海,海,

万口同声的欢呼的海,海,

克里姆林的红星分外猩红。

胜利完成了,宇宙这样的晴明,

慷慨地泛滥着阳光的融晶,

黑暗已潜藏得无踪无影。

由十一时站至三时半,一直受着阳光的直射,自己的腰部因为曾经患过加列斯(Ca

ies),不能经耐久站或久屈,感觉着有点不能支持了。我看见有好些人在走了,我也就对不住,只好离开红场,虽然我看见斯大林和其他的要人们依然在列宁墓头站立着。回寓后吃了中饭,躺在床上休息。有人叩门,是胡济邦来了。她是才从红场回来的,已经将近五时。她和大使馆及使节团的人们站在列宁墓左侧的第一栏,足足站了五个半钟头,连腿都不便走路了。斯大林是一直站到了最终才退场的。我佩服这位人民领袖的惊人的健康。

八月十三日

午前立三与外文出版部另一女代表来访,求将《考验》与《在辽远的北方》阅读数章,对于译文加以严格的批评。

二人去后即开始阅读。《在辽远的北方》,译语确太生硬,有些习惯语竟忘记使用,如一本或一册书作“一个书”,一只或一口皮箱译为“一个皮箱”之类。这大约是俄国朋友翻译的,不然便是离国太早或太久的中国人。《考验》无此毛病,虽略嫌过于使用文言。

二时过,苏太太复来,约往参观斯大林汽车工场,坐地下车前往。

工场是一九三三年改造的,规模很宏大。场长列罕屈夫是**委员,领导了本工场凡二十年,由一个小型工场改造成为了今天的局面。全部共分三十二部门,各部门为一独立工厂制造各项零件,而有机地联络着,直到第三十二工厂把一部汽车完成,驶出工厂为止。但轮胎系由别处做好运来的,仅此为例外。我们去参观的时候,适逢场长在招待别的参观人员,遂由副场长领导我们。坐着小汽车只参观了三个部门,假使要全部看完,再参观两个工人村落,恐怕要费三五天工夫。

工人村落,设备甚为完善。有医院、戏院、电影院、音乐堂、浴池等。有饭堂十五座,托儿所六座,可容纳三千以上的儿童。又有儿童休养所,每年夏季可轮流休养一月,每月可容纳二千余人。

生活用具,如刀叉及一切用品,乳母车、小儿自转车等都由工场以次等原料自造。

有寄宿小学与寄宿中学各一所。更有大规模的研究院,每日工作完毕后自由进行研究。有文化俱乐部,可容纳二千人左右。工人,仍多女工。每日工作时间,目前为八小时。男女工友多长于体育,各种运动设备,应有尽有。

关于工人生活设备,曾经**检定,据云于五百余单位中以本工场为第一。

工场在战前除制造载重卡车外,并制造小汽车。战争发生后,小汽车的生产停止,目前专造载重三吨的卡车,每天可生产一百五十辆。不久将恢复小汽车的制造,生产一种新型的,定名为“齐斯一一〇号”(Zis—110)者,已经设计完善,甚为轻便。卡车亦有新型,将使载重增加。

工场在一九四一年德寇进逼莫斯科时,曾将机器撤往乌拉尔区。现乌拉尔区工场照旧生产,并未迁回。本工场的重要机器是重新安置的。——这个说明使我感受着最大的兴会,便是因为战争的关系,苏联的生产机关却增加了一倍。

因为时间关系,仅仅参观了三个部门,开始的一个,中间的一个,和最后的一个。虽然只看了三个横断面,但如像看了一个三幕剧,整个的工程已经可以了解了。

蒙副场长以战前本工场所造的小汽车送回,车颇结实,且亦十分新颖,比起美国汽车来并无逊色。

晚继续读《考验》,读了楔子和前四章。略略把自己的意见写出了。

八月十四日

晨八时顷赴首都大饭店访朱庆永,拜托他把护照代交大使馆办手续。一二日内有同使节团同机回国的可能。

归寓后,立三和外文出版部的另一代表来访,我把两种阅后的书交给了他们,毫无掩饰地陈述了我的意见。

十二时顷苏太太来,又催往合作社买物,固辞不得,只好同行。想为儿女们买些玩具,但因战事关系,玩具多停止生产。几年前在重庆曾购得苏联制的各种玩具车辆,均有发条,有橡胶轮胎,能自动运转者,乃不可得。又想购买皮箱一只,亦不可得。这些现象并不表示着苏联物资的彻底缺乏,而是表示着生产计划和管制的彻底严密。这是值得注意的。

苏太太谈及“中国城”(“Kitai-Go

od”),言在今红场地带,与克里姆林宫和莫斯科河相近,有些地方犹有遗址。本系商业区,鞑靼人、波兰人时来焚毁。一五三四年曾增修,周围三公里,有门七道。除这之外,据说基辅附近也有同样的建筑,但都是商业性质云。

胡济邦送来礼物多件,古版《战争与和平》三巨册,书中插画甚多。

晚齐赫文斯基及其夫人同来告别。齐同志明天将往列宁格勒向他父亲辞行,因为他不久也要到中国去。他抱歉,在我离开莫斯科时不能送行。

八月十五日

晨往首都大旅社访朱君,得知上午十时,宋子文与美国大使哈立曼同机赴美。近日大使馆工作甚为忙碌,昨夜工作至四时以后,闻中苏友好条约业已签字。

午后得知中国使节团明晨启程,我可同机起飞,仍经由德黑兰、加尔各答回国。

晚,胡济邦来,同往大使馆,向傅大使及其他友人致谢兼告别。和对外文化协会通电话,拟亲往向凯缅诺夫会长辞行,闻已离会,遂作罢。我留了一封辞别的信,托济邦转交。

夜半十二时过,苏太太来寓,携来礼品甚多,并吩咐旅馆执事照拂一切。盛情可感。

终夜未能入睡。三时一刻侍者来叩门,即起床收拾一切。

八月十六日

四时顷乘车赴大使馆,克里姆林宫的几个尖塔上的红星是安置有电灯的,在晨空中放着光明。

四时半由大使馆出发至中央飞机场。官方送使节团者有外交部次长洛索夫斯基以外多人,机场上悬有国旗。对外文化协会方面有理事基斯洛娃女士代表凯会长专门来送我,苏太太和康德拉雪夫也来了。在清凉的晨风中,一一握了手,一一告了别。我怀着一种离开学校时的情绪上了飞机。

飞机于五时起飞。午后一时顷到达巴库,和来时从前门进站者相反,此次是由后门进站。列宁和斯大林的两尊魁伟的塑像依然生气勃勃地俯瞰着我。

在站休息一小时后,又继续起飞,午后四时顷抵德黑兰。

就这样我在苏联境内的五十天的生活便成为了一段永远值得回味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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