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都要走了,就请告诉我,为什么不肯扩建玫瑰山。”安德烈伸着脖子说。
巴斯德自然要在最后一刻,保守住玫瑰山的秘密。他笑着说:“就连摄影师都说了,那玫瑰山已经很大了,您干嘛非要扩建?”
“首先,您可是答应过我修完水系就扩建!另外,扩建不好么?我们逢年过节可以围着热闹热闹。”安德烈辩白道。
“现在你们不是就时常围着它热闹么?”巴斯德笑着问回去。
“艾克曼说的不错。”安德烈歪着头说。
巴斯德纳闷起来,心想艾克曼毫不知情,“什么不错?”巴斯德问。
“他在欢送会上说,邀请女校来,与以往不同,自然是有重要的是宣布。那么,您可以修水系,修疗养院,却不肯修玫瑰山,这也很是不同,那么其中自然也有隐情。”安德烈点着头,认同自己的推断。
巴斯德不能允许安德烈顺着这个思路推理下去,因为按照这种推法,安德烈会越来越接近那个隐藏多年,并被自己千辛万苦保守着的秘密。他极速地想了一些说辞,“好吧,那我就告诉您。东交民巷是英国人当家,他们希望我们欧洲大陆全部改信基督新教。您那玫瑰山,虽然没明说,可谁都知道那是您的圣母玛利亚,不是么?英国人怎么可能允许您扩建玫瑰山。他们恨不得能直接拆了它。”
“什么!拆了我的玫瑰山!做梦!该死的英国人。”安德烈信以为真,义愤填膺地咒骂起来!
“所以,亲爱的安德烈,能保住玫瑰山就不错了。以后别再提扩建的事儿。别给自己找麻烦。好么?”巴斯德劝慰道。
“凭什么?东交民巷凭什么出手管医馆的事!”安德烈气得左右踱步。
“安德烈,别忘了,没有他们,我们也来不了这里。我们是大夫,但也是他们的一部分。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免费给这里的穷苦百姓诊治的原因。所有的洋人们,都亏欠这里很多。以后,你对这里的老百姓好一点,我们医者,尽量弥补侵略和战争给这里的人民带来的创伤吧。”巴斯德动情地说。
安德烈半懂不懂,他没有巴斯德的格局,也不谙世事,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安德烈又一次想到刚刚的逻辑:“院长您这么说一定事出有因。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巴斯德笑着说:“从1840年开始,这里就一直在发生着什么。不是么?”
“好吧院长,但是我想问,为什么我们全程用中文交流?难道我们不应该说法语么?”安德烈用中文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我想那是因为,您的中文没什么口音吧。”巴斯德哈哈笑起来,安德烈也习惯了被法国人嘲笑口音,也不自禁地笑起来。
巴斯德和安德烈的对话还未结束,山脚下,三爷的车已经停稳。他来送巴斯德,也来看看美玉。
这一年的冬至(1899年12月21日)到新年初四(1900年2月2日),足足四十五天。这是三年来,三爷离开医馆最长的一次。在这四十五天里,美玉经历了鬼才知道的煎熬,她在伯驾的守护下,一点点恢复元气。但所有这些,三爷并不知情,因为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并不煎熬,虽然偶尔想起美玉,可嘉柔的温情和早早到来的孩子,让三爷接受了为人父的喜悦,于是,他想起美玉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人间的不公平,谁也左右不了;幸好伯驾的存在,让这不公平,变得柔和了许多。
三爷依旧不自控地,先到护士站找美玉。美玉看到三爷,内心也依旧波澜壮阔。但她抑制着胸腔内的汹涌,强颜欢笑,乐呵呵地说:“给三爷道喜。”
三爷被美玉的轻松随意弄得不知说什么好。美玉便接着说:“巴斯德院长在办公室,您快上去吧。等会儿就要启程了。”
三爷“嗯”了一声,点头告辞,然后到巴斯德办公室去。
安德烈见三爷上来,简单寒暄几句后下楼去,留下三爷和巴斯德。三爷趁机最后一次向巴斯德提到龙首。
“若您可以告知我龙首所在,学生不胜感激!”三爷给巴斯德鞠了一躬。
巴斯德扶起他,说:“三爷,你我各有所属,就别难为我了。为了对抗修建疗养院的事儿,我已回避到朝鲜去了。”
三爷明白巴斯德已经牺牲了许多,也的确不应该再步步相逼,便问“可有其他人知晓?”
“暂且无人知晓。东交民巷会派来新的院长,他们会委托他继续看护吧。”
“那您路上多保重,到了朝鲜,捎封信来。我送您下楼吧。”三爷拎起巴斯德的行李,下楼去。
院子里,燕子湖伙计直接把马车拉到医馆门口,众人围着马车,等着相送。巴斯德和大伙儿一个个拥抱,没说一句话。只到美玉那里,说:“好孩子,你一定要快乐。别担心未来。答应我。”
美玉泪流满面地点头,也使劲把笑脸留给巴斯德。
巴斯德转身上车,一路往北去。
嘉略和伯驾站在人群外侧,嘉略对伯驾说:“下一个欢送的就是您。到时候我不会来,除非您答应我不走。”
伯驾拍拍嘉略的背,不知说什么。然后,伯驾径直朝美玉走过去。他掏出手帕,递给她,美玉自然地接过去,边抹泪边回到医馆里。伯驾紧紧跟着她。
三爷将二人的互动瞧地真切,也意识到这期间发生了什么,甚是失落。
艾克曼走过来对三爷说:“我只是代管,很快就会交给英国人,所以,我也不会烧什么三把火,一切如旧地运行。”
三爷赶忙从低落的情绪里,把自己拎出来,他努力挤出笑,说:“艾院长,失敬失敬,以后您受累。”
艾克曼给三爷鞠了一躬,道:“三爷,日后医馆的上下,还得您帮忙。一当家才知道柴米贵,日后的账期还得请三爷多宽限些日子。”
三爷嬉笑着说:“艾院长的第一把火烧我身上了。”
安德烈凑过来,“那第二把火,就烧在玫瑰山怎么样?我们应该趁着新的院长没来,把玫瑰山扩建了。”
三爷和艾克曼齐声说:“您有完没完?!”
“就说是巴斯德走前同意的。”安德烈说。
“您不应该说谎,还把院长搭进来。”艾克曼边说边往医馆里走。
“我是为了玫瑰山,亲爱的代理院长先生。只需要5天,5天就够了。”安德烈追着艾克曼去。
三爷看着安德烈的背影,想那玫瑰山到底有什么好?想着想着,三爷回过头去,远远望向玫瑰山,然后朝着那里走过去。
玫瑰山两人高,在一人高的凹陷里摆放着绢花,深灰色山石和深红色绢花的搭配,倒也别有风格。三爷站在玫瑰山和紧邻玫瑰山的那座蓄水池之间,突然想到李公公时常挂在嘴边的所谓“逻辑”,于是,三爷从头到尾推演起来,他小声嘀咕着:“安德烈非要扩建玫瑰山,巴斯德死活不肯。那么,巴斯德为何不肯?于理:玫瑰山不大,工期短费用低,常理来说没什么不可;于情:安德烈前前后后几次提议,巴斯德一向善解人意,常理来说巴斯德也应该允了提议;那么于理于情,巴斯德都不该这般固执。如此推断,院长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才不肯答应了。”
难言之隐又在何处?三爷不敢随意推测,打算等晚饭时分,找安德烈喝酒。
“嘉略,去酒窖拿两瓶好酒来。我要请安德里喝酒。”三爷对吃过晚饭的嘉略说。
嘉略答应着,边往外走边问:“您要跟他商量扩建玫瑰山的事儿?”
三爷说:“你也知道他要扩建玫瑰山?”
嘉略说:“天天念叨。没完没了的。”
三爷说:“你可知他为何非要做这事儿?”
嘉略说:“闲得。他又不出诊,每日就是解剖和教学。要非说为什么,安德烈总说建筑工程和解剖学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结构,搭建,互相支撑,嗯,大体就是这意思。对了三叔,姐姐好么?我快做舅舅了。”
三爷说笑起来,说:“我就住这一日,明天就回大后仓。”说完这话,三爷有些许失落,他本不想问,但还是没忍住,说:“我看美玉和伯驾。”
嘉略撇撇嘴,说:“嗯,伯驾每天都去给美玉姐讲故事。”
三爷惊讶地问:“讲故事?”
嘉略不能应付这些男女之事,便说:“三叔,我去拿酒。给您送宿舍里去。您等着,很快。”嘉略不等三爷答话,就跑开了。
三爷拖着那两条已经发软的双腿,回宿舍,心里又堵上一块巨石,透不过气,但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也不能去埋怨美玉,更无法责备伯驾。三爷开门进了屋,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玫瑰山,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的美玉挥走,转身出门请安德烈来自己房间喝酒。
“您找我是商量玫瑰山的事儿么?”安德烈开门见山。
三爷笑了一下,问:“您怎么知道我找您是为了说玫瑰山的事儿?”三爷边说,边给安德烈倒酒。
安德烈也不客气,拿起酒杯尝了一口,说:“这酒不错。您问我怎么知道?难不成三爷找我,是为了学习解剖学?”安德烈哈哈笑起来。
三爷看着安德烈,呵呵笑起来,“您爽快!的确,我就想问您,为什么您非要扩建玫瑰山。”
安德烈比划着,请三爷再倒酒,说:“再来点。这酒真不错。三爷,我想问您,您为什么非要喜欢美玉?”
这话让三爷吃了一惊,他无言地看着安德烈。安德烈摇摇手,说:“就是喜欢。我喜欢玫瑰山就像您喜欢美玉,没有什么为什么。”
三爷点点头,接着问:“那巴斯德院长为何不肯扩建呢?”
安德烈说:“他说是英国人不喜欢。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合理,但总是差强人意。英国人的心思都在疗养院这种大事儿上,怎么会费功夫在一座石头堆成的假山上?不那么符合逻辑。”
三爷仔细记下安德烈所说的每一个字,等他走后,再仔细分析。安德烈不胜酒力,一瓶过后,就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三爷把他送回房间,然后回到自己屋,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安德烈的话。
“英国人的心思都在疗养院、烽火台这种大事儿上,怎么会费功夫在一座石头堆成的假山上?”三爷反复念叨着,“这话是合情理的,那么,如果英国人并没有阻止玫瑰山的事儿,那就是巴斯德不情愿了?巴斯德一向独善其身,他有什么动机阻止此事?巴斯德是法兰西人,难道阻力来自法兰西?龙首,法兰西,龙首,法兰西,德萨马雷!龙首!法兰西!”
这几个元素互相关联着,三爷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白色羽毛笔,沾着墨汁,在一张白纸上,画到:“龙首—德萨马雷—法兰西—巴斯德—玫瑰山。”
三爷抑制着激动快跳出嗓子眼的心,他觉得房间有些昏暗,也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根粗大的红蜡烛,三爷将红蜡烛点燃,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他将画着思路的纸,放到红烛光的跟前,仔细地,读起来:“龙首—德萨马雷—法兰西—巴斯德—玫瑰山。这是唯一能解释,巴斯德死活不肯动土扩建的理由了。”
这注定是无眠的一夜,三爷站在窗前望着玫瑰山,月亮在云里时隐时现,玫瑰山也随着月光的出没,时隐时现。三爷将剩下的那瓶酒起开,举着瓶子,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红酒撒了一身,幸好深蓝色的长袍劲脏。天已经微亮,三爷抹了一把嘴边儿上的红酒印,倒床上睡觉。
不知是早起的鸟叫声还是宿舍里医生们洗漱出门的噪声,三爷睡得不沉,却梦得清晰。他看到自己走向玫瑰山,挖开地基,一个大个铁箱埋得并不深。他一个人费了好半天劲才把铁箱拉上来,正准备开箱验货,玫瑰山的山石翻滚下来,把他死死压在下面。三爷呼救,但无人应答,他挣扎着,就在即将掀开压在身上的山石时,一块更大的山石从山上滚落,直冲自己而来,三爷大喊着,把自己惊醒。
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三爷脱下深蓝色长袍,从衣柜里拿出自己存放于此的米黄色外衫,这件外衫上是一股浓烈的阳光的味道。这是美玉每次洗好后,放到阳光下晒透的效果。三爷将脸埋进外衫里,使劲吸着阳光的味道,也使劲把美玉的样子,挥出视线。
三爷匆匆扒拉了两口早餐,离开食堂,经过院子,他一直扭头看着玫瑰山,也不小心跟伯驾撞了个满怀。
“三爷早。您是要离开么?”伯驾问。
“您好伯大夫。家里还有事,赶着回去。”三爷不想多寒暄,并未停下脚步。
“那您路上小心。”伯驾点头示意。
见伯驾如此坦荡,三爷也觉得自己这般躲躲藏藏真是没必要。他折返回伯驾跟前说:“多谢伯大夫对美玉的关照。不过我没打算放弃,我会一直等着她。”三爷也不知自己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他以洋人的规矩,伸出右手,伯驾也伸出右手,紧紧相握。
全有已经备好了车,嘉略正在和全有说笑。三爷本想告诉嘉略自己的发现,却担心嘉略一旦知悉,会意气用事。三爷看着嘉略说:“最近学得如何?”
嘉略说:“昨儿处理了一个甚是复杂的病患。患者突发腹痛、腹胀三日,伴停止排气排便一日,住院治疗。伯驾和我当日开腹,发现是右半结肠坏死、肠阻梗、肠系膜上动脉栓塞等,接着行开腹探查,右半结肠切除术,胃造瘘术,回肠造瘘术,腹腔引流管置入术,盆腔引流管置入术和肠粘连松懈”。”
三爷和全有伸着脖子听着,甚是惊叹。“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是厉害,沈大夫妙手回春。”三爷伸出大拇指。“那你就继续好好学,早日出师。”
嘉略“嗨”了一声,说“三叔,若不是我们手艺精湛,这病人,很可能出现感染性休克,继发多器官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死亡。”
三爷“哎呦”一声,“那到底死没死?”
嘉略说:“虚惊一场,自然是顺利出院了。但是三叔,每一位病人和家属都要明白,任何病情变化都是“突发的”,处理都是“及时的”,检查都是“到位的”,诊疗过程出现的“遗憾”都是无法避免的。他病情危重,我们完全可以不收治。是城里的西医馆,给推到我们百望山九国医馆的。家属对我们的收留,万分感激,那真是都快给我们跪下了。”嘉略一本正经地解释。
三爷看着嘉略,说:“沈大夫这也是初尝为医者的欣慰了。不过,我们本草堂,没少经历或好或坏的事儿。这个家属不埋怨,不代表下一个家属不埋怨;他现在不埋怨,不代表日后不埋怨。唉,加小心吧。”三爷想起大哥的事儿,感叹道。
医馆窗口处,传来一声召唤:“沈大夫,早会。”
嘉略回头应和了一声,然后对三爷说:“三叔,我得回去了。您慢走。给姐姐带个好儿啊。”
三爷上车后,掀开车帘儿,朝着医馆的一楼窗口凝望了会儿,他希望等到美玉在窗前忙碌的身影,可窗口格外安静,三爷什么也没等到,只好对全有说:“往北,去燕子湖。”
全有不解地问:“燕子湖?”
三爷意识到,不仅全有不认得燕子湖,自己也不认得。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说:“去通州。”
这是天大的事儿,三爷一个人消化不了,必须找个人商量。如果燕子湖那对夫妻一时够不上,那通州大营的沈宗福,是最好不过的商议对象了。
全有年纪轻,话多,他坐在车外,回头问:“三爷,您初五来百望山时,夫人也回大后仓了。您确认是去通州?”
三爷懒得解释,但又怕全有看出什么,便说:“我得去给大营里的将领拜个年。快走吧。”
全有答应着,快马加鞭往东南去。
送走了嘉柔的通州沈家大宅,格外冷清。沈易氏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悠,琢磨着开春修正一下院落,载种几颗枣树,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
“岳母大人。”三爷进了院子,给沈易氏请安。
沈易氏见三爷来访,喜滋滋地说:“哎呦,您来了。我这儿正烦闷呢。正好,咱中午再吃一顿。”
三爷笑着说:“您客气。随便弄点得了,这几天吃得都上火了。”
沈易氏说:“少吃点也对,那就多喝点。”
三爷迟疑着点点头,他昨日那一瓶红酒喝的现在还头疼。但也不好拒绝,只好恭维着答应。
“沈兄呢?不是,岳丈大人呢?”三爷问。
“后院马厩伺候新生的小马。”沈易氏一边往厨房去,一边扭着头嚷嚷。
三爷顺着连廊到后院,见着马厩里的沈宗福,急忙拱手作揖道:“岳丈大人。”
“呦呵,三爷。您这是从百望山过来?”沈宗福问。
三爷走近沈宗福,没说话。
沈宗福给马梳着马尾,自顾自接着说:“我过几日要带着队伍到天津小站走一圈儿,观摩新军操练。”
三爷还是没言语,虽然他听出这句“观摩新军操练”,蕴含着不少深意,但此时,他只能先把玫瑰山的事儿放在第一位。
沈宗福见三爷不动窝也不说话,抬头看着他,说:“怎么了?”
三爷这才说话:“沈兄,咱书房说吧。”
沈宗福拍了拍手上的土,撂下家伙什儿,引着三爷到书房去。
“等我洗把手,您慢慢说。”沈宗福念叨着。
虽早已迫不及待,但三爷还是忍着性子,等沈宗福把手洗干净。沈宗福一边擦手,一边走向三爷,问:“出了什么事儿?”
三爷低沉着声音说:“我好像,寻到了龙首。”
沈宗福一惊,问:“当真?”
三爷说:“八九不离十吧。若想实锤,挖开看看便知。”
沈宗福低头思量,说:“上头有人找你么?”
三爷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沈宗福紧接着说:“不可轻举妄动。”
三爷叹了口气,“所以,我来找您。不知如何行事为好?您可有什么其他道儿上的消息?李公公遗言,让把龙首,交给袁大人。”
“兄弟,李公公是糊涂了么?怎么会把龙首交给袁大人?”沈宗福探出身子问。
三爷生活:“或许李公公一直信着袁大人,或者,即使不信,也无他人可托。我也跟您一样想不通,可是沈兄,如今这天下,何止一件事想不通,瀛台到底有没有病?袁大人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康某人为什么跑了?我都想不通。”
沈宗福摆摆手,眉头紧锁着,说:“有一事我也想不通。我总觉得洋人,对山东动乱是在故意纵容,才能以此借口出兵。先不说那些,兄弟,以目前的事态,只要龙首一露面,那必然乱成一锅粥。”沈宗福眉头紧锁着。
“何出此言?”三爷不解地问。
“谁不想要?!”沈宗福冷笑着,“而且,令谁在拿到龙首的前一刻和后一刻,都会变了心思。”
三爷不言语,吐了口气。
沈宗福接着说:“您要真是把龙首抬出来,那是您自己个留着,还是交给谁?您要是想明白这个,甭说您自己去,我就帮着您把它抬出来。”
三爷“啧”了一声,说:“沈兄怎么会想是我自个留着?”
沈宗福说:“那可保不齐。我不说了么,令谁在拿到龙首的前一刻和后一刻,都会变了心思。兄弟,你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你把您自己也想得简单了。”
“哎,我怎么可能动那心思?!”三爷反驳道。
“外人可不这么认为,得龙首着号令天下,走到哪儿都说的通。兄弟,我倒不是认定你要这么做,只是某些人自然会这样认定,所以得龙首者,也必然性命堪忧。这是我一直奉劝您的原因之一。”沈宗福分析道。
“那眼下如何行事?难不成就放在那儿?”三爷问。
“如果放在那儿稳妥,就不如先放着。咱总得先看清了局面。兄弟,咱们必须明白,李公公的事儿可不算过去,不能龙首没弄明白,先把自己搭进去。”沈宗福摇着手说。
“心有不甘。”三爷说。
“嗨,总之,您找我商量是信我,我是岳丈也好,兄长也罢,都不赞成您继续往前。”沈宗福早已知天命,他的保守有情可原。
三爷听着沈宗福的话,筹划着是否要找个熟识路的,去趟燕子湖。只听沈宗福又说:“你先回大后仓,稳些日子。”
话音未落,阿贵来书房外报:“老爷,海淀官衙来人了。”
三爷和沈宗福同时惊讶地看着对方,沈宗福说:“您留步,我去看看。”
前院北屋,海淀官员坐在侧手座上,脚底下放着大小年货。沈宗福迈着门槛儿进屋,海淀官员赶紧起身:“哎呦,给您拜年啦。”
沈宗福乐呵呵地应承道:“这大老远的,应该是我去给您拜年啊。您快上座。”
沈宗福拉着官员做到正位子上。二人寒暄几句,切入主题。
“哎呀,我不好意思开口啊。”官员面向着沈宗福说。
“嗨,大人客气。还是那山顶的事儿吧。”沈宗福笑着说道。
“杭州来信儿了么?”官员问。
“来了,来了。只是让给我们尽量留下。还请大人海涵。”
“哎呦,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愿出面处理此事。只是洋人急于建疗养院,这是上面给的交代。我们若办事不利,也说不过去啊。”官员愁苦着脸说。
“大人,此事可急?”沈宗福试探着问。
“倒也不急,说是夏天能办妥,就行。”官员压低声音跟沈宗福说:“我也是想能拖就拖。百望山多好的地儿,他们拿去山脚够可以了,还惦记着山顶,也忒不把咱们放眼里了。”
沈宗福看了一眼官员,觉得他此话出自真心,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便道:“那我差人回趟杭州,给娘家妹妹多说些好话。争取夏天,帮您把这事儿办妥。”
“那就多谢沈爷了!哎呀,我去大营里转转,就不打扰了。”官员起身要走。
沈宗福拉扯着他,嚷嚷到:“您等我把那扇羔羊拿来,年前绥远亲戚捎来的。本想过几日给您送过去。正巧您来,拿上走。”
官员嘿嘿咧嘴笑着,“哎呀,这还不空手回。”
沈易氏出来相送,“这是您的不是,应该留下吃饭。”
官员接过整扇羔羊,转手交给他的跟班,然后喜笑颜开地说:“大营里也得招呼着。我就等杭州的好消息了。”
沈家夫妻俩满脸堆着笑,送走官员,一扭身,沈易氏揉了揉腮帮子,说:“脸都笑僵了。三爷呢?叫他出来,开席吃饭。”
席上,沈宗福又借着引子劝说起来:“您瞧见没,这位官员是里里外外办的滴水不漏。他也不想帮洋人办事儿,可又不能得罪谁,便三十六计,“拖”为上!三爷,许多事儿啊,拖能给它拖成了,拖也能给它拖没了。这是功夫,您渐渐体会吧。”
三爷举起手里的烧酒杯,冲着沈宗福致敬,说:“沈兄,嗯,岳丈大人,小弟,嗯,小婿,敬您一杯。”
沈易氏捂着嘴笑,插嘴道:“咱家这辈分,别让祠堂里头的祖宗听着,非得乐出声儿来。”
沈宗福说:“祖宗乐出声儿,也是因为我沈宗福有这么好的兄弟,嗯,贤婿。”
沈易氏乐不可支,女人总是会为一点点儿并不可笑的事儿,点中了笑穴。她咯咯笑着起身,对席上的夫君和女婿说:“您二位慢用,我去厨房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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