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祭前一天,乘载妇孺弱童和物资的几辆马车,也顺利抵达六尺巷。
丙辰日这天,天高气爽,暖暖的冬阳高悬天际,一丝儿云彩也没有,仿佛预示着张氏家门有福。六尺巷宅第和张氏祠堂,处处缀着白花,披挂黑纱,灵幡幢幢。在公祭地的张氏祠堂,大院内外,一溜儿排开数十张八仙桌、坐凳坐椅,供各路致祭官员喝茶歇息。
巳午时分,三声三眼铳轰响,鞭炮炸个不停,锣鼓响器奏起了哀乐。斯时,大街上人声鼎沸,锣声镗镗,“钦差致祭张文端公英”旗幡开路,华罗伞盖,袍服衮衮,顶戴生辉。在观瞻的城民裹拥下,这一路致祭人马缓缓朝张氏祠堂走来。最前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便是钦差大臣诚郡王胤祉,江南织造曹寅父子,安徽、江苏总督、巡抚、布政使、督军、将军和州、县官吏,以及桐城耆宿、文端公生前好友。
张氏祠堂院坪里,跪着以张廷玉为首的张氏合族男女百数十人,血亲全都是麻衣孝服。钦差大臣胤祉王爷下马步入灵堂,在摆满供果供品的案前,亲自拈了三炷香,向张文端公棺椁及灵位叩拜,并致词曰:
“张文端公以古稀之年,驾鹤西去。当今天子闻噩耗不胜惊忧,着皇三子、诚郡王胤祉千里驰奔桐城张府,代圣上致祭于灵前。乌乎!文端公乃本朝名相,恭躬拘谨侍候皇帝近四十年,为君分忧,为国操劳,功垂后世。公之为官为人,亦父皇御笔所挽:‘执笏无愧真宰相,盖棺还是老书生。’本皇子曾受开蒙之诲,师傅音容笑貌犹在,今已天程路隔,不胜感念,乌乎哀哉,尚飨!”
张廷玉阖家向钦差王爷还礼叩拜,王爷亲自搀扶起张廷玉,道了声“节哀”,便退回院坪坐下喝茶。曹寅祖孙三代、总督、巡抚、鄂伦岱、孟光祖以及文武官员依次致祭毕,张廷玉留下两个弟弟及弟媳,继续接受络绎不接的地方官绅、民众祭拜,他和紫桐却引贵宾来到宅第,摆酒饮宴,答谢钦差王爷及诸官的悼祭。
第二天,张廷玉再次在府宅设宴,为诚郡王胤祉和两省督抚、曹寅祖孙三代送行。当日,胤祉留下二十名善扑营兵卒护卫张宰相,他和鄂伦岱、孟光祖领着三十骑精兵离了桐城。钦差事了,孟光祖南下江宁,诚郡王回程一路少不了探幽访古,自不必待言。
曹寅却因跟先父特殊的情谊,没有立即回江宁。他打发儿子曹頫回江宁视事,却把孙子雪芹一起留了下来,索性搬来张家宅第,陪廷玉兄弟追思慰灵。
回乡十来天,丧事暂告一个段落。除了从北京回来的家人和曹寅爷孙,远近亲戚都走了。父亲的陵寝由两个弟弟轮流去监修,张廷玉陪着曹寅爷孙,在家居闲聊天,休整了好几日。小雪芹活泼好动,嘴也乖巧: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三岁多一点的小雪芹,居然能背诵几十首唐诗,引起了张廷玉的好奇,他向曹寅赞叹道:“曹年伯,小雪芹这么小,就习诗词,日后定能承继乃祖衣钵,成一代诗家。”
“张中堂,你别夸他了。”曹寅由衷地笑了笑。
这时,他们三人沿六尺巷朝桐城街头走去。小雪芹本来拉着爷爷的手,听这位平常不拘言笑的张伯伯夸他,松开爷爷的手,拉着张廷玉的手笑着说:
“伯伯,小雪芹不光会背诗,还能应对。”
“啊!”张廷玉捏捏小雪芹的小手,逗说道,“那伯伯出个上联,你来对下联好吗?”
“好,好!”曹雪芹高兴得跳了起来。
张廷玉望着六尺巷,随口说道:
“六尺巷,量一量,邻谊非六尺;”
小雪芹停下步子,跪着指头想了想,忽然笑说道:
“二相府,比一比,里外无二相。”
张廷玉和曹寅听了哈哈大笑。小雪芹误以为应对不恰当,红着脸问:
“对得不好?”
“好,好极了!”张廷玉抚摸着小雪芹的脑袋,极口称赞,“你简直是个神童,后一个‘相’字用得最逗。曹年伯,”张廷玉回顾曹寅道,“等雪芹长到十来岁,让他到京城去读书吧,日后定有大出息!”
“好呀,雪芹在福平王府有个姑妈,”曹寅道,“长大让他去王府伴读,还请年侄多多提携。”
三人说说笑笑,来到十字街口的桐城文庙。这里有泮池、状元桥、大成门、东西廊庑、大成殿等古建筑。在此之前,明清不到两百年间,桐城出了左光斗、方以智、张英、方苞、张廷玉、张廷瓒、刘海峰、姚鼐等十来个进士及第的宰相、文学家、大学者。也真是人杰地灵,故这里的文庙特别受人崇拜。
在文庙游览一番,抚今追昔,又来到县城北大街的左忠毅公祠。张廷玉拉着曹雪芹的小手,边走边指点着说起了左忠毅公的故事:
“左忠毅公,名光斗,字遗直,号浮丘。桐城有座浮山,是很有名的,奇峰怪岭,岩洞星罗棋布,有所谓十一奇峰,十九怪石,三十二岩,七十二洞。等你长大,伯伯回来再带你去玩。忠毅公号‘浮丘’,其实就是‘浮山’之意。忠毅公系前朝明万历年中举进士,天启四年,任左签都御史,他为人耿直,不畏权势。敢于对抗祸国殃民的阉党……”
“伯伯,”曹雪芹瞪着眼睛问,“什么是阉党?”
“就是皇帝跟前的太监。”
“什么是太监?”
张廷玉语塞了。这“阉党”、“太监”是没法向小孩子解释清楚的,便道:
“那是些不是男人的男人。”
“怎么是男人,又不是男人?”小雪芹一副打破沙锅问(焚)到底的架势。
“嘿嘿,”这位大学士伯伯也说不清楚了,干脆就不去说它,继续前面的话题道,“忠毅公和杨涟一道参劾大奸臣魏忠贤……”
“什么是大奸臣?”小雪芹又问。
“就是蒙骗皇上,陷害忠臣,专门坑害庶民百姓的坏家伙!”张廷玉解释说,“忠毅公向皇上递折子,列举魏忠贤三十二条该杀头的大罪。当时魏忠贤是当朝宰相,忠毅公的折子到他手上就被截住了,反而把左光斗和杨涟等人抓进死牢,诬陷其罪名,最后死在牢中。桐城故乡人,感念左光斗之忠烈,立此祠享祀!”
“啊,是这样!”小雪芹天真地道,“长大了,我也要做一个忠毅公这样的人,不畏权势,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了我!”
爷爷和张廷玉,又是开怀大笑。
曹寅爷孙,在六尺巷又盘桓了半个多月。直到要走的前一夜,小雪芹入睡了,曹寅来到张廷玉的书房,向这位当朝宰相提出了一个他早想问的问题:
“张中堂,圣上为什么突然废了太子胤礽?”
“一言难尽!”张廷玉本来缄口如金,但在父亲的至交面前,他又不得不委宛地说,“皇上废太子,总有他的道理吧,不过据年侄看来,与大阿哥胤褆、八阿哥胤禩似乎有些牵连。谁知道呢,历朝历代,皇子为争夺国储,兴些风浪也是有的。皇上刚废了太子,又把胤禩削了爵位,可见皇子之间似有争斗。年伯织造府,素与阿哥们来往密切,日后恐怕要慎之又慎了。”
“是呀,老夫也总是提心吊胆。”
“看最近邸报,”张廷玉把炭火拨旺,叫丫环给曹寅上了热茶,续说道,“副都御史劳之辨奏保废太子,被夺职廷杖;圣上召集廷臣议建贰储,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洪绪及不少大臣以皇八子胤禩请,圣上不允……”
“鄂伦岱,”曹寅打断道,“是不是就是随三王爷来的善扑营将军?”
“正是他!”张廷玉突然想起,“四十二年皇上南巡在太湖遭遇剌客,就是他保驾,把蒙面剌客杀退,年伯有没有些印象?”
“难怪好面熟。”
“鄂伦岱从这里回去,又回皇上跟前当一等侍卫,”张廷玉不无担忧地说,“最近,被幽禁的胤礽释放了。有不少大臣上折子请复立胤礽为太子。胤禩又复了贝勒爵位,真是朝局一日三变啊!”
“衡臣,你在家乡也不便久留啊!”
“我也这么想。”
“是不是留廷璐、廷瑑监修陵墓,你提前回京?”
“看看再说吧!”
结果,张廷玉在不满三个月丁忧期满,两个多月后便带着紫桐和儿子们,在二十骑护送下,匆匆赶回北京。父亲的陵寝,后来竟修了半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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