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暗逐郎行远。
准南皓月冷千山,
冥冥归去无人管。
“好,好。”乾隆连进数觥,已有醉意,便命张德子把那个最让人着迷的二八娇娥唤来,乾隆搂在怀中,一边让她劝酒,一边听她再唱:
攀出墙朵朵花,
折临路枝枝柳。
花攀红蕊嫩,
折柳翠条柔。
浪子风流,
凭着我折柳攀花手,
直煞得花残柳败休。
半生来弄柳拈花,
一世里眠花卧柳。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
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
花中消遣,
酒内忘忧,
分茶,撷竹,
打马,藏阄,
通五音六律滑熟,
甚闲愁到我心头。
乾隆浑身酥软,舒服得嘴里直哼哼。张德子知道时候已到,功夫已深,让小太监取出金帛,分赏了美人。然后来到乾隆爷跟前,小声密奏道:
“这一班人都是夜度娘,只要有金钱给她,任凭主子如何,都是可以的。如今皇上垂恩,叨沾雨露,真乃是三生之幸,但听皇上选择,不知谁人有福,获侍至尊。”
乾隆眯缝着的醉眼,色迷迷地努力睁了睁,环顾几十个美女,细细选择,取中了丰容盛貌,态度不凡的,共有六人。其余悉命送回。
乾隆此时趁着酒兴,倚翠偎红,同入宝帐,真个是浪如狂蝶花间舞,癫如痴蜂采蜜入蕊还,但闻御舱淫声冲天起,又见骚影翻滚彻夜酣,花气浓如酒,肉香弥九天。风流天子,占尽人间春色。
一连数日,船泊锚定。皇帝不见臣子,不理朝政,也不去太后船上请安。当时,坐守京城的鄂尔泰、张廷玉六百里急递过来,有关福建瓯宁会匪作乱的折子、奏请直隶山东被灾请免赋额的折子,都置之脑后,在黄匣子里没有打开。日日歌舞淫乐,夜夜与“女闾三百”作巫山云雨鱼水之欢。当时所畏避的,只有太后,除了太后,便一无所忌了。所以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舟中狎妓,绝不避人,独独的瞒过太后。
那左右内侍,满汉诸臣,莫不知道这个秘密。日子长了,渐渐传入皇后耳内。初时,富察氏皇后还不深信,亲至船外,仔细地探察,知是实在,不觉骇异不已。回到船中,夜不能成寐,子夜起坐,意欲修一道极恳切极悲痛的表章,谏阻乾隆,希望他翻然悔悟。
皇后拿定了主意,即命宫女铺绢碾墨,就着宫灯,濡笔在黄绢上直书。富察氏皇后从小饱读诗书,本来才思敏捷,行文如流水。一道苦谏的奏疏写成,遥听御舟歌舞之声还是连绵不断,掩面痛心疾首,流泪不止。
直到寅夜,方听御船之旁,人散马嘶,喧哗之声渐渐隐退。皇后只道那些妓女已经散去,便探身船艄,向着御舟眺视。忽见灯光璀璨,高悬颠桅,皇后瞧见了红色的宫灯,心中更加伤感,失声饮泣道:
“纵欲败度,一至于此,真是不可救药了。”
原来清代成例,皇上凡有所幸,其上必悬红灯。如今虽是荏水程,内侍诸总管,仍旧依着旧典,悬挂红灯,作为标识。
皇后悲痛之余,哪里还能忍耐。擦干泪水,稍稍理了理夜妆,奋然跃起,呼唤太监,叫他引道,前往御舟,谏阻其事。
太监闻言,连忙阻挡道:
“此时已交四鼓,皇上安寝久矣,娘娘贸然前去,必不见纳。况且奴婢昨日听说,皇上曾经面奏太后,说娘娘违抗旨意,强欲南来,祗应该在船中侍奉太后,不得轻入御舟。且言圣祖南巡,成例如此,太后已准其奏。娘娘若擅往御舟,非但触怒皇上,且恐另有变故,倘有章奏,可于明日遣奴婢前往,万勿亲支,致蹈不测之祸。”
皇后默然良久,指着御舟红灯问道:
“皇上半途之中,并无妃嫔侍候,所幸者究属何人,尔可从实讲来?”
太监回禀道:
“娘娘,奴才也不甚明白。听说是济南地方留宿待客的‘女闾三百’……”
“什么‘女闾三百’?”
“奴才也不太清楚。听说是皇上遣小太监奉旨搜求来的。古来君王为云为雨,高唐入梦,都有风流艳事传之后世,娘娘不必介介于怀。”
皇后长叹道:
“你们不解此中深意,只疑我的举动,出于妒忌。实是不知我心。我与皇上十二岁成婚,恩爱深沉。皇上承继大统,夙具聪睿之资,天下想望太平,称颂圣明。如今皇上耽于声色,比较隋炀帝的迷楼,明武帝的豹房,犹有过无及。长此以往,大清百年基业,势必倾覆。我富察氏贵位椒房,谊关休戚,何能坐视皇上?”
“娘娘说的是。”
“皇上若能听信我的言语,原是社稷之福,宗庙朝廷之幸,倘若不肯听从我一言,惟有一死,学那史鱼以尸谏君。你也不必劝我了。”
太监见皇后的主意已决,知道挽回不来,只得任她出舱,迳上御舟。此时天方微明,皇后跨将过来,不待内侍传命,迳往寝舱。
乾隆正搂抱着两个妓女,酣眠未醒,一个妓女从睡梦中听得步履声音,睁眼看视,见个妇人走近前来,衣服华贵,神采焕发,知道是宫中贵人。急急披衣遁去,不意刚一转身,惊醒了乾隆。举目四顾,突见皇后,手中持着一张黄绢,立在那里。
乾隆心内十分骇异,斥问道:
“你来此何事?”
皇后跪伏在地道:
“有要务求皇上鉴察。”
乾隆怒道:
“此时是什么时候,你胆敢来至御榻之前,莫非要图谋不轨?否则何以不由太监传达竟敢直入寝舱!”
皇后正色分辨道:
“臣妾仰荷殊恩,母仪天下,圣驾起居,乃是臣妾所应近侍。况且现在长途旅次,皇上的龙体尤应好生维持调养,这是臣妾的职分所在,不敢轻自放弃。”
“好了,好了,朕好好的,你去吧。”
“皇上,”皇后跪着不肯走,“适才听得皇上有过当的行为,意欲有所规谏,所以迫切至此。皇上何得重加疑忌为图谋不轨,尚望皇上略加深思。”
说罢,指着两个妓女道:
“此等烟花贱质,岂宜狎近?设或有惊天子至尊,其罪孰任?”
乾隆闻言,愈益发怒道:
“你还要巧言辨驳么?”立命左右侍卫押令出外,皇后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说道:
“臣妾备位有年,皇上即使盛怒,也应该略念香火之情,试览臣妾所奏,虽死不恨。”
乾隆此时已经披衣起坐,指点两个妓女,叫她们退往后舱。回过头怒目而视,不发一语。
皇后重又奏道:
“皇上明鉴,臣妾心实无它,却被皇上加了这样的恶名,怎样再有颜面执掌六宫?臣妾愿辞正位,以待有德之后。但是,这个奏章,乃是臣妾的血诚所在,皇上若不赐览,臣妾终不敢退。”
乾隆被逼不过,只得接过奏疏,说声:
“起来吧。”
皇后立起站在那儿。
乾隆阅览奏疏,内中繁徵博引,语言切直,大致拿迷楼、豹房来比喻,败国亡身做警戒。乾隆还没看完,已是勃然大怒,倏地走近皇后,力批皇后的面颊道:
“朕是隋炀明武,竟要身弑国亡么?你身为**,胆敢语言无忌,咒诅朕躬,是可忍,孰不可忍!”
遂将奏疏掷于地上,命太监将她轰了出去。皇后被打伏在地上,高喊:
“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鉴妾此心。”
乾隆愈益怒道:
“这人有了狂疾,岂可母仪天下,从速押了出去,幽囚起来,听朕发落!”
皇后仍是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乾隆急急穿上袍褂,命驾往朝太后。皇后爬向前来,抱了乾隆的脚求他将奏疏看完,不肯放行。
乾隆被皇后抱住,不能脱身,怒火冲心,奋力一脚将皇后踢倒。匆匆跨了过去,迳往太后凤舸。
这时天刚微明,太后尚赖在凤舱卧榻上假寐。听得外面脚步声,斜倚着问道:
“谁呀?”
宫女进来禀道:
“回太后,皇上过来请安了。”
“叫他进来吧。”太后遂坐了起来。
乾隆气得一脸铁青走了进来,打个千儿问过安,便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只是喘粗气。
“皇上脸色不好,怎么啦?昨晚没睡安稳?”太后溜下卧榻,让几名宫女侍候穿戴,理妆。
“皇儿没睡好,天不亮就被皇后跑过去闹醒了。”乾隆正在盛怒之中,也不管与皇后二十多年夫妻情分,气咻咻怒冲冲,历数皇后无理取闹滋扰之状,却将自己狎妓之事一字不提。
太后屡闻皇后切谏之举,知道她的为人,性情过于拙倔。遂即安慰乾隆,命太监持节,召皇后前来。
皇后过船,涕泪纵横,跪拜失节。
太后传旨道:
“我已屡次劝戒,你总不肯听信,想来六月的竹笋生就的性情,永远难以更改了。若再任凭你胡来,常在皇上身旁,将来罪恶愈大,过犯愈重,连性命也不能保全。我替你打算,不如暂且离开皇上罢了。”
“太后老佛爷――”皇后听此,差点晕了过去。
太后却兀自说了下去:
“济南大明湖有座行宫,本是禅林所改,你不如暂且居住那庵中。等到圣驾回銮,圣怒稍解,我再设法迎你回宫。未知你的意思如何,可愿在此清修么?”
皇后见太后有意偏袒,料想争执不来,停了半日方才泣泪说道:
“明知所言不从,强行谏阻,我心已尽,无愧于天,无怍于人了。”
“那你就修行去吧!”
“蒙太后天恩,使臣妾在此修持,免遭荆人之刖足,子胥之挖目,实为大幸。臣妾愿意在此清修,将来也无颜面再返宫禁,情愿齐鱼粥饭,了此一生。”
皇后明明知道,太后有意袒护皇上,无可获免,只得叩谢慈恩,痛哭退出。当时乾隆已经先回御舟,皇后要想寻找他问其何故,批顿蹴足,如此**,也无从见他的面了。太后早已把皇后情愿出家之事告知乾隆,乾隆急命内监将皇后印绶收回,并撤去左右侍卫,只留一个小内监送皇后至庵,以供驱使。
太后所指之庵就在大明湖边上,风景极佳,虽然屋宇无多,地方颇为幽洁。皇后便携了小内监入居庵中,乐炉茶灶,亲以经卷,从此便与尘世永远隔绝了。
太后见皇后已经出家,即命太监传谕,说皇后患了急病在某庵疗疾。这正是:
批颊全无夫妇义,
茅庵忽闻贵人来。
乾隆继续南巡曲阜,途中对王、大臣们只说皇后忽染狂疾,自己将头发剪去。本应废立,因为她备位中宫已历十余年,命在大明湖修持忏悔。
从此,也便无人提起。
济南有一民间传说:
过了数年,皇后在庵中病逝。地方官飞章入告,乾隆传旨,用皇贵妃礼治丧,不得建庙。有几个满洲官员上疏力争,说是皇后虽然染狂疾,未有明诏废立,应该用后礼安葬。乾隆留中不发,就此无人再敢谏诤廷议,后人有诗咏乾隆斥后为尼一事道:
云载云回独含颦,
不学文昭望孟津。
尼庵但虚椒室礼,
生前依旧俪中宸。
这只是民间传说而已。
实际上太后的处置,虽然为乾隆出了一口气,但乾隆与富察氏皇后,毕竟多少还有些情义。乾隆原只想借太后压压皇后的倔犟脾气,没想到老佛爷一下将皇后打入冷宫,让她去大明湖出家做了尼姑。
脏水儿泼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何况是皇帝自己发难给皇后穿的小鞋,惟一起了点作用的是,乾隆此后在东巡南幸途中,稍稍收敛了一点儿。那“女闾三百”的公开妓女,是不敢在御船上留宿的了。他有时把贵妃乌喇那拉氏召过来,打发一宿;有时贪恋野味,也在停泊之时,由张德子导引,上岸寻花问柳,不再在御船上招人显眼,怕惹起太后老佛爷不快。
静下心来,京城宰相递来的急奏也有批谕:
福建瓯宁会匪作乱,命总兵刘启宗剿捕之;
山东被灾州县,赈一月;
罢奇通阿侍卫内大臣,以阿里衮代之;
乙亥,传旨:免直隶、山东经过州县额赋十分之三以收买人心。
戊寅,皇帝奉太后慈驾抵曲阜祭祀孔圣,驻跸曲阜县衙。下面,是《高宗本纪》对祭祀孔圣和奉太后登临东岳泰山的半真实半不真实的纪录:
戊寅,上驻跸曲阜县,免驻跸之山东曲阜、泰
安、历城三县己巳年额赋。己卯,上释奠礼成
,谒孔林。诣少昊陵、周公庙致祭。命留曲柄
黄繖供大成殿,赐衍圣公孔昭焕及博士等宴。
壬午,上驻跸泰安府。癸未,上祭岱狱庙,奉
皇太后登岱。
三月乙酉,减直隶、山东监候、缓决及军
流以下罪。丁亥,命班第赴金川军营协商军务
。谕张广泗、班第调岳钟琪赴军营,以总兵用
。戊子,上至济南府,幸趵突泉。己丑,上奉
皇太后阅兵,谒帝舜庙。庚寅,上阅城,幸历
下亭。免浙江馀姚等五县潮灾本年漕粮。壬辰
,上奉皇太后率皇后回跸。癸巳,免安徽歙县
等七州县卫上年被水额赋。乙未,上至德州登
舟,皇后崩……
说半真实,半不真实,是因为乾隆奉太后此后一段日子的活动,诸如祭孔庙、岱岳庙、登泰山,回銮济南,幸豹趵突泉,等等,大体是不错的。
半不真实,是对皇后富察氏的贬入大明湖庵堂,一字未提。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历代正史,特别是皇帝的“本纪”,那些御用文人,是要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岂能把乾隆命小德子暗访“女闾三百”公开狎妓,皇后死谏,太后贬皇后入庵的丑闻,披历正史写入“本纪”的?
正史不敢写,却也露出了马脚。
皇后无缘无故,在“乙未,上至德州登舟”时,就一命呜呼崩驾了。皇后富察氏死时仅三十七岁,比太后钮祜禄氏年轻了二十多岁。
皇后虽然凤体有些毛病,也就如贵妃乌喇那拉氏不能满足乾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强烈**罢了,所以乾隆要在齐鲁野妓身上发泄。这样的中年女人,如果没有特殊打击和变故,何至在随驾皇帝巡幸中,一命不救呢?二月至三月东巡中,并无皇后重病的记载,真的有病,太医随侍左右,何至不能抢救?
一定是发生了正史讳言之事。也许皇后崩世,是在大明湖庵堂,她想不开悬梁自尽;也可能乾隆回銮之时,的确将她带在了御船凤舸上,故有“上奉皇太后率皇后回跸”之语。到了德州,皇后想不开,投水自尽。
这样,“本纪”后面的记载也就好理解了。
……皇后崩,命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奉皇
太后回京,上驻跸德州。召完颜伟回京,以顾
琮为河东道总督,爱必达为浙江巡抚。协办大
学士、吏部尚书刘于仪卒。辛丑,还京师。大
行皇后梓宫至京,奉安于长春宫。上辍朝九日
……
如果皇帝和皇后之间,没有发生在济南的那一段龃龉和不快,富察氏皇后崩逝了,乾隆是决不会让庄亲王、弘昼奉太后先行回京,而他继续留在德州“办公”的。如果他与皇后感情还是原来那样深笃,他肯定要随皇后的梓宫一道起驾,奉太后回銮。
因为他在德州所办的“朝务”,待回到京城更好御览朱批,根本用不着在德州再逗留些日子。
再隐秘的史事,自然也露出了马脚,露出了真实的泥爪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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