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时的夜幕柔柔铺开,耳畔有虫鸣细响,旋律悠扬的弦乐从大宅内隐隐传来。齐谨逸收拢起小朋友吃空的塑料盒,向他伸出了手,“走吧,要回去了,等下大人会担心。”
如果是平时,按小朋友的性格,该会甩开他自己往前走,可此刻的他唇上还留着芒果与椰汁的甜味,伸在眼前的手掌看起来也坚实有力。
所以他伸出了手去,牵住了眼前的手掌。
-
十五岁的叶倪坚戴着发带,眼中好似聚着满满灿亮日光。
十五岁时的下课铃仿若世间最动听的乐音,他拨了拨一头直竖的短发,把手中篮球抛向某人的座位,“走啊子筠,打球啦!”
凌子筠轻巧地接住直线飞来的篮球,手掌旋起,将篮球立在指尖转了转,又抛回给了站在班级门口的叶倪坚,“不去不去,功课还未写完!”
“好学生啦你,”叶倪坚当他们班级是自己班,走进来顺手拉过张空凳,坐到凌子筠身边,“放学后再写啦,我陪你坐图书馆!”
凌子筠好笑地望他一眼,“那怎么不放学再打球?”
“对喔,那样还可以打久一点!”叶倪坚拍拍额头,咧嘴笑起来,“那你快写功课,我陪你。”
“才十分钟,陪什么。”说是这么说,凌子筠嘴角还是划出了弧度。
放学后的球场空空旷旷,叶倪坚自己遍遍练习着灌篮,凌子筠戴着耳机坐在场边写功课,听他收集的CD碟。
身边人影一闪,是叶倪坚跑了过来,坐在他身边,“你在听什么?”
凌子筠扔了包纸巾给他擦汗,取下一边耳机递过去,“自己听。”
“张国荣啊,好老气。”叶倪坚笑他,却没将耳机取下来,只向后靠住椅背,慢慢平复着过速的呼吸,又侧头去看他写的功课,“这么用功,成绩又好,怎么不考圣安华?”
凌子筠微微眯起眼,嘴角的弧度浅浅,心想那样不就遇不到你?嘴上却答:“圣安华有什么好,烂学校,规矩好多,又恶又严。”
叶倪坚大笑出声,“听谁说的啊?明明很好!”
听谁说的?
凌子筠一刹恍惚,又回过神,放低手中作业本,探过身去拿叶倪坚手里的篮球,“不写啦,走,打球!”
少年于球场上笑闹跃动,被放在一旁的耳机里男声温软,淡淡的汗味被风卷散,十五岁的夕阳美得像他们一样,将他们的身影拖得很长。
英国似是永远那般阴雨连绵,二十五岁的齐谨逸慢慢开着车,闲闲应付曼玲在电话那头的关心,“知啦知啦,后年就回来,好不好?”
“还要等后年?!”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曼玲瞪大眼睛的模样,“你留在那边做什么,度假啊?英国又不好玩!”
“那就去意国——”齐谨逸腾出手,打了坐在副驾闷笑不停的James一下,对曼玲说:“你不要这么惊惊乍乍好不好,给我朋友看笑话!”
“旁边有人?怎么都不跟我说——”曼玲立刻收敛了语气,软软地责骂他,“不讲了不讲了,不理你了!我去看看凌筠,他今天回来都没吃晚饭……十五岁的小孩都在想什么?怎么一天一个样,明明昨天都还乖乖的——”
“十五六岁,不是功课失意就是失恋,”齐谨逸尽心替她提供思路,“小孩子,带他出门玩玩,吃点甜品,哄哄咯!”
听曼玲念念叨叨地挂了电话,James终于放肆笑出声来,“你这个姐姐,真是好可爱!”
齐谨逸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是这样的啦。”
James边笑边对镜补妆,又问:“那个凌筠又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过?”
“应该是她的继子,”齐谨逸停下来等红灯,腾出手点烟,“我也不认识,都未见过。”
“继子?那不就没血缘?”James八卦起来,“哗,可以下手的喔!”
“神经!”齐谨逸翻白眼给他,长长吐出一口烟气,“人家才十五,我又不是禽兽!”
James描得精致的眉眼一挑,抢过他点燃的烟叼在唇间,“那我呢,考虑一下?”
“滚滚滚——”笑着推开一脸坏笑凑近的James,齐谨逸用力踩下油门,车身如利刃般划开二十五岁的街景。
十五岁的凌子筠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拾起被踩碎的CD,拉下校服衣袖,遮住手臂上大块的紫红淤青。
无心去想是不是人人的十五岁都会如此难过,他坐上凌家的车,语气寻常地叫司机开到他常去的那间唱片店。
“阿凌!”店家早已与他熟识,见他推门进来便招呼,“今次要哪张唱片?”
唱片店内贴满或新或旧缤纷海报,他一一看过,淡淡应声:“那张《红》。”
“咦,”店家奇怪,“那张你不是早就买过?”
“弄坏了。”他随口答,走过排排整齐的唱片,又随手挑出几张,一齐付了钱。
等到走出唱片店,熟悉乐声又在耳机中响着了。
“如果真的太好,如错看了都好。”
“不想证实有没有过倾慕。”
凌子筠慢慢走向自家的车驾,心中遍遍念着两句歌词,是他十五岁的爱恋。
-
“阿谨!这边啊!”
昔日班花即使人到中年,也仍是貌美妇人,掂起脚朝齐谨逸用力挥手。
圣安华风景如旧,三十五岁的齐谨逸笑着应她一声,却没移动脚步,仍站在原地,噙着温和笑意看眼前钉在框中的相纸。
昔日肆意写上去的人生教条墨色仍深,只是下面多了数行潦草小字,看墨迹似是也有些年头。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不与子筠吵架。”
——“不惹子筠生气。”
——“不撇下子筠一个人。”
字字句句都能教人明瞭,那写字的是怎样骄纵可爱的一个少年。
见他不肯过来,班花小姐——现在是夫人了,屈尊走近前来唤他:“喂,怎么架子这样大,连我都叫不动?”
齐谨逸即刻离她弹开半米远,笑着指指窗外操场,同她开玩笑,“带了家属过来,不敢跟美女走近!”
“啐!”班花夫人毫不怜惜地拿流行款的手包甩他,笑骂:“三十五了,都没个正形!让老同学们看笑话!”
昔时数十同窗,有人不幸离世,有人功成名就,有人处境艰难,有人富贵依然,当年青葱的林睿仪都早已移居北美,在当地开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与恋人登记结婚,过得和谐美满,今次也特意赶了回来,赴这场十七年后的同学会。
旧情人相见,早不似少年人那般会觉尴尬,林睿仪转转无名指上的银戒,大方与齐谨逸问好,又问:“你家小朋友?”
齐谨逸笑答:“他脸皮薄,怕见你们,自己在操场坐着温书。”
“明明上次见他,还张牙舞爪。”林睿仪揶揄,好像当时步步紧逼的那个人不是他,又算算时间,问:“要读博士?”
“是,他聪明勤奋。”齐谨逸答得与有荣焉,仿佛自己没读过PhD一样。
“来都来了,叫他过来跟大家打招呼啊!”班花夫人未见过凌子筠,仍不忿自己当年没追到齐谨逸,势要见见是怎样的尤物才能吃定他,左催右哄,终于说动齐谨逸下楼叫人。
二十五岁的凌子筠一身休闲装,曲着长腿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眼睛盯着翻新过的篮球架,旧事便浮上了眼前。
八年前的夏夜,他在这操场上没命疯跑,最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伸手接住了自己,从此便再也没松开手。
齐谨逸在他的回忆中远远走来,与当年那个温柔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在想我?”齐谨逸坐到他身边,伸手揽过他的肩。
这个人的怀抱永远很暖,凌子筠靠在他肩头,抬眼看他的脸。即使睡前醒后都有精心做保养,残忍的时间也难免还是在他眼尾留下了几条浅浅的痕迹。
同样也永远猜得出他在想什么,齐谨逸点点他的脸,“嫌我老了?”
早改掉了口是心非的恶习,凌子筠懒懒答:“怎么会。”
相识时他不过二十七,面孔白/皙皮肤紧致,被那些痕迹记住的是他们相爱的时长。
齐谨逸看着凌子筠看着的风景,突然笑了起来。
被他笑得莫名,凌子筠戳他,“突然傻了?阿兹海默?”
“还说没嫌我老!”齐谨逸轻轻打他,说:“只是当时有个小朋友,理不清自己心情,三步上篮都会跌伤脚,还只知道乱跑。”
回忆往昔都是甘醇的甜,惹人勾嘴角,凌子筠佯怒地捏了一下他的腰,“怎么下来找我,不跟他们叙旧?”
“看见了某个小朋友留的言,觉得过分可爱,忍不住要来找他——”腰间的手指渐紧,齐谨逸被捏得笑着求饶,握住了他的手,说了实话:“他们叫我带你过去见人,要不要过去,等下一齐合影?”
不等凌子筠答话,又说:“带家属合影,天经地义!”
凌子筠早不似少年时别扭扭捏,依言站起身,拍净身上尘土,“好。”
跳下看台,凌子筠回头看向齐谨逸,没头没尾地说:“突然想到一首歌的片段,但是想不起歌词,也想不出来是什么歌。”
爱极小朋友玩这样的把戏,齐谨逸勾起嘴角,闷闷笑了两声,快走两步追上凌子筠,边走边唱了出来:“……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风也温柔,同样款式的钻钉在他们耳上,比阳光耀眼。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