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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后的千年遗祸(2 / 2)

所有人都听得怔住了。有莘不破想:原来他有过如此精彩的旅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体味这个充满艰辛的旅途。江离想:师韶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上代血祖重生……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我找到了子莫首留下的影子,我看不见那个影子,却用触觉感受到了血剑宗留下的剑鸣。我遇见了季丹洛明,把藐姑射的叹息弹给他听,他却听了一半就逃跑了——那天我不知道他正要和有穷饶乌比试,不知道那一声叹息是否影响了他们之间的胜负。”

羿令符心中一紧:“不知那场比试的结局到底如何?”

“周游天下一周以后,我到了亳都,遇见了伊挚,他回到东方以后,再次当了成汤的尹。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大成了。但伊挚听了我的弹奏后不置与否,却亲自为我调羹。我品尝后发现他居然忘了放盐!于是我对他说:‘你忘了放盐。’但话一出口我马上醒悟过来:那正是伊挚对我的评价!”

“放盐?”芈压心想:难道乐理和味道也是相通的吗?

“我在东海之滨苦思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被一个声音叫醒——对!就是那个声音!那就是我音乐的盐!可是我再没有听见那个声音了,既不知道这个声音的来历,也无法把它演绎出来!我苦苦地在海边到处追寻着,可再也找不到那个声音!

“我落魄地回到夏都。这一圈周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只知道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夏王发[39]就驾崩了,新的大夏王履癸刚刚继位。”

桑谷隽心中火气上涌:害死大姐的就是这个家伙!

“新的大夏王更喜欢杀人,也更喜欢艺术。他很喜欢我的音乐。他常常对我说,登扶竟已经老了,老得连钟磬都敲不响。他赏赐了很多东西,任我出入宫殿。我很感激大夏王对我的赏识,但同时对他的威严和斧钺也充满了畏惧。龙逢[40]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我闻着他死亡的味道,战栗不知何以自处,大夏王却笑着让我奏乐!当我违心地摆弄起钟鼓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音乐不但缺乏盐,而且连勇气也丢失了——当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这勇气让我敢于赤足去踏荆棘;可现在一段惨祸就在面前,我却没勇气去演绎它!大夏王宫里飘荡着大夏王的笑声,而龙逢的血腥,则被我所弹奏的盛世之音所掩盖。”

桑谷隽听得咬牙切齿,几乎就要骂他“无耻”!就在这时,一直持续不断的弦声突然断了。师韶脸上的神色呈现出一种紊乱的状态,他不再是回忆,而是深深地陷进了自己的过去。古瑟五十弦一根根地崩断:“那天,就在我离开大殿一路出宫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人的低语。在那个人的声音里,我看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这两个字让桑谷隽压住了自己的怒火。

“嘣!”古瑟最后一根弦终于也断了,师韶空手虚挥虚挑,但乐音非但未曾中断,反而更加婉转!

众人无不心中赞叹:“神乎其技!”但处于回忆旋涡中的师韶却全没有顾及旁人的想法,甚至没有顾及他凭虚弹奏的音乐,他记得的只有那个女子:“那个人的声音在我脑中产生了蝴蝶的幻象,这幻象触及了我内心深处的神秘所在!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待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了在东海之滨听到的那个声音——对!就是那个把我从冥想中叫醒而我却再也找不到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醒觉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一把瑟,而那声音,正是我所弹奏的曲子!我很高兴,我终于把那个声音演绎出来了!

“‘是《凤鸣昆冈》么?’发出那声低语的人说。

“《凤鸣昆冈》?啊!原来我那天在东海听见的是玄鸟凤凰的鸣叫啊!我被自己弹奏出来的乐音感动着,迟迟不能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再也没有声音,我这才失神地离开那里!”

乐声开始变得缠绵悱恻,令人缱绻无已。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经过那里的时候,都会在那里演奏一首自己最得意、最贴心的曲子。周围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在听。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她在的!”

桑谷隽心脏几乎就要冲出喉腔:是大姐!他遇见的一定是大姐!

“这样的生活,我多希望能够无尽地过下去啊!虽然这个时代充满了恐怖的血腥,虽然那个地方充斥着粉饰过的污秽!但至少有一个知心的人在听我真心真意的曲子。但是,一切结束得那么快,正如它来得那么突然!那天,在妺(mò)喜娘娘[41]的寝宫里,大王向我下令,让我秘密对一个人使用《催魂》!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多问,被侍卫带到一个阴湿的地方。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是你!’我当时几乎崩溃了!是她!是她!为什么是她!”

瑟音戛然而断,整个世界由乐音弥漫突然变成一片死寂!师韶仿佛被什么噎着,脸憋得通红,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喷在那五十弦断尽的古瑟上!几个年轻人大吃一惊,江离还来不及上前照看他,瑟音却又重新响起。这次师韶连手都没有动,但众人分明听到一声声很微弱的弦震在耳边轻响。

“我该怎么办?”师韶继续他的述说,“顺从大夏王的命令对她使用《催魂》?还是违抗大夏王的命令和她一起死?听!听!那就是我那时的心跳声!那个怯懦的心跳声!”

但众人听到的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他的悔恨。

“‘来吧,由你来动手,我很高兴!’她的声音里带着呻吟,但还是那样好听,好听得让人心碎!我像着了魔一样,弹奏起了《催魂》!弹到一半,五十弦全断了!这时,一缕细丝落在我脸上,我轻轻拈下来,换了旧弦,用那细丝做新弦用!”

桑谷隽心中又是一痛,仔细看那把古瑟的断弦,果然是天蚕丝!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不恨眼前这个师韶了,或许是因为他发现师韶痛得比他更深!

数十根天蚕丝凌空飞起,在师韶面前搭成一个罗网,师韶手指挥动,拨弄丝弦,流动着的幻乐汇聚成真声。

“‘我叫桑谷馨,很高兴有你陪我走完我最后一段路。’这是她最后的声音!她用这声音告诉我她的名字。这声音,还有这名字,永远永远地留在这弦上了。哈哈,哈哈!”

师韶笑一声,吐一口血,连吐三口血,把天蚕丝弦都染红了。江离有些担忧他的身体,却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望了有莘不破一眼,有莘不破摇了摇头。

“那天以后,我离开了夏都。在离开之前,我去辞别师父。师父说:‘身为大夏乐正第十六代继承人,不能因为个人的私事而坏了家国大义!’哈!家国大义!我问师父:‘在龙逢的尸体边弹奏《桃青青》,这算不算家国大义?’师父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事实上,自从大夏王屠戮有莘氏以后,师父的音乐便常含悲厌,因此为大夏王所不喜。但他仍坚持留在夏都,希望等到王道有变,大夏再兴。我却已经完全绝望了!不但对这个王朝绝望,更对自己绝望!

“离开夏都那天,我在师父跟前演奏所有他传授我的音乐,一项项地演奏、一项项地忘记、一项项地还给他。我演奏的那些音乐在屋宇、在石窍、在云间——在所有能藏住声音的地方盘旋着。直到我把管吹破了,把钟撞缺了,把弦弹断了,把喉唱哑了——我终于脑中一片空白地离开了师父,离开了夏都。”

师韶停下了手,但空中却传来奇怪的声响。对这声响有莘不破等并不陌生:那是他们在大江上与之战斗的乐声!

“来了!来了!它们又来了!”师韶微笑着站起身来,说道,“这些,都是我在师父跟前弹奏的曲子!它们为什么不肯止息?为什么要盘绕在这个世界上不肯离去?这一定是上天要惩罚我!用我自己的音乐来惩罚我!”

“原来这些乐曲竟然是他自己弹的!”江离心道,“之前我们的猜测全错了!”

“上天?”雒灵心道:惩罚他的不是上天,而是他自己!我说他的心声里怎么会有魂不附体的征兆,看来这些音乐蕴藏着他的精、神、魂、魄、意,音乐不散,这些意念回不来,他的心灵就不完整!

师韶仰天面对天际形成的幻剑,呼喊道:“来吧!来吧!你们追杀了我千万里了!来吧!朝我的心脏刺下去啊!把我刺死,免得我再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三十六把幻剑飞射而下,刺向师韶的心脏!

师韶脸含微笑,突然一人身形一晃,挡在他前面,正是有莘不破!幻剑触到有莘不破,化做百十道光华,却没有对他造成伤害。跟着光华在半空中又重新凝聚成幻剑。

师韶怒道:“你干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有莘不破皱了皱眉,却不知怎么劝他好。

桑谷隽突然道:“《凤鸣昆冈》。”

师韶一愕,“什么?”

桑谷隽道:“我姐姐去的时候,你有没有弹奏《凤鸣昆冈》?”

师韶黯然道:“没有。那《凤鸣昆冈》,我只演绎过一次,就再也不能了。”

“我想,”桑谷隽说,“姐姐或许很想再听听凤凰的神籁。”

师韶怔了:“凤鸣么……”

天空中的声音仍然不稳,有穷商队的武士已经开始警戒,但小相柳湖却平静如故。羿令符疑心一动:“以采采和水族长老的修为,不可能感应不到这上面的大动静,为什么至今没有派人上来察看?”

几声嘈乱的响动打断了羿令符的思绪。师韶胡乱地拨着布在自己身周的天蚕丝弦,发出全无韵律的声音。

“不行!”师韶颓然道,“我根本无法捕捉住玄鸟的声线!”

“玄鸟”!再次听到这个称谓有莘不破心中一动,想起那次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狱里面,自己闯进了少阴真境,被少阴真气一步步地剥夺自己的生命和记忆,直到生命印记的最深处——在比母亲的乳汁更遥远的灵魂里,他看见了那华丽而威武的神鸟!那就是玄鸟么?

雒灵心中一颤,她忽然听见有莘不破敞开的心扉内传来一声轻赞:“宅殷土茫茫……”

“啊!那……我听见了!”师韶仿佛听见了间接从雒灵那里传来的心律波动,“对!就是它!”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无比平静,手指轻挥——银河为之脉脉,月光为之漠漠,山林为之幽幽,湖水为之莹莹——玄鸟在弦震中冲天而起,人们是听见了它的鸣叫,还是看见了它的羽翼?或是想象到了它的雄姿?

天云间的乱音被这一声荡尽了,一切平静下来以后,连那连绵不绝的山川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份欢喜。天蚕丝弦也被这一声凤鸣所洗化,化做一只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幻彩蝴蝶,消散在夜空中。

“大姐……”桑谷隽默默地垂下了眼泪,知道大姐终于解脱了。

“谷馨……”师韶是否也能感受到那幻化的蝶彩?没有人知道。别人只知道:和他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笑容。

“他居然悟了!”这声叹息,仿佛来自黑暗中的虚无。

都雄魁眼光闪烁,道:“悟了,却和登扶竟完全不同!和大夏历代乐正都完全不同!”

黑暗中的声音咯咯一笑:“那或许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音乐,很多时候总是作为新一代道统的征兆出现,不是么?”

都雄魁冷笑道:“你高兴什么!就算世道要变,也未必是心宗独秀的局面!”

“或许吧,但至少我们都不会再让五百年前太一宗独大的格局再度出现,对么?”黑暗中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五百年前太一宗与大夏王族结合,把其他诸道斥为邪端。如今革命若兴,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它!更何况祝宗人已经不存在了!你呢?这两代血宗和夏都走得这么近,天地大变之际,你当如何?投奔新主,还是另外谋立王者?”

都雄魁冷笑道:“纵然有天地巨变,是走向一个新的盛世还是走向持续的分崩离析,还难说得很!”

“刚才那一声凤鸣,决非衰败之兆!”

都雄魁道:“征兆而已,大局未定,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眼下的形势,先化解了共工遗恨这个劫数再说吧!师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水族那些人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谁说没反应的?他们瞒得过有穷那群小子,瞒不过我。水族的两个头头,此刻已经碰面了。”

都雄魁道:“哦?”

“那是夫妻久别重逢才会有的心声,唉,你这种有性没爱的人是不会懂的!”

水族政变

当有莘不破在小相柳湖旁的山坡上遭遇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时,小相柳湖底也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小相柳湖外的动静,采采根本没有注意到,因为她此刻完全被那个男人的眼神吸引了!他是谁?他是谁?为什么这样亲切,又这样陌生?

“采采!”男人一步步走过来,就要把她拥入怀中,突然一声断喝阻止了他:“站住!”

采采回过神来,门口赫然是去而复返的萝灆姨姆!这时,她才发现那陌生男人身后站着两人:热切望着自己的洪涘伯川,和冷冷盯着萝灆的水族次席长老萝莎!“他是萝莎姨姆带来的,那么他是小涘的父亲啦。我为什么会觉得他这样亲切?是因为小涘吗?可他刚才望着我的眼神,好奇怪啊。”

“你!你!是你,怎么是你!”萝灆对着那男人声嘶力竭的怪叫打乱了采采的思绪,她开始暗暗担心起来:这个男人和小涘是在她的允许下,由萝莎带进来的,虽然目的是为了救出妈妈,但被萝灆姨姆责骂只怕是少不了的了。采采不安地看了萝莎一眼,却发现她一点担忧害怕也没有,一脸的平静,似乎一切已经胜券在握。“萝灆姨姆那样威严,平时大家都那么怕她,萝莎姨姆却这样镇定。真是奇怪。”

采采跨出一步,说:“萝灆姨姆,他是……”

话没说完,萝灆猛地冲了过来,拦在采采和那个男人中间,高声道:“采采!别信他!什么也别信他!”

采采一怔:“他又没有对我说什么,萝灆姨姆干吗这么紧张?难道这人对我水族不怀好意?可他是萝莎姨姆带来的呀,而且小涘……”

“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看着萝灆,男人的神色冷了下来,“又凭什么来拦我?”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萝灆姨姆颤抖着,采采又惊又怕:萝灆姨姆为什么这么激动,这么害怕?她开始怀疑这个男人的来历,难道他真是坏人?难道萝莎姨姆会引狼入室?采采头一昂,铿锵有力地道:“这位前辈,你是小涘的父亲吗?”

男人听到采采的话,转头向她看来,冷漠的神色如春雪融化:“不错。不错。”

采采道:“前辈,家母被困水晶之中,采采听说您有莫大神通,能够拯救家母,因此请小涘向您求助。如果您肯援手,水族上下感激不尽,但若想乘机对我水族有所图谋,我水族上下,纵然沥血小相柳湖也决不屈服!”说完走上一步,搂住萝灆颤抖着的肩膀,安慰道:“姨姆,您别怕,采采永远和您在一起!”看那男人时,他并没有被采采这几句话激怒,反而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采采对这男人和萝灆的反应大惑不解,看萝莎时,萝莎依然面无表情;看洪涘伯川,他也是一脸茫然!

采采忖道:不管怎么样,先把长老执事们召进来,若有变故也有实力应付。当下暗暗发出水波传密。萝灆蓦地一震,跳了起来,转身喝道:“采采!你!你干什么?”

那男人向萝灆喝道:“放肆!对小公主是这么说话的么!”

采采一愣,道:“姨姆和我说话,是我们水族内部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已经暗暗觉得这件事情大非寻常,再联想到萝莎一直以来说话吞吞吐吐的模样,心中疑心更甚,对这男人也就不那么客气了,但那男人被她这样顶撞,居然也不生气。

采采低声对萝灆道:“姨姆,不管他是来救妈妈,还是来为难咱们,都是水族的大事!所以刚才我才发令把大家招来!不管出什么事情,咱们水族都会团结一致来应付的!”这两句话,一半是向萝灆解释,一半则是向小涘的父亲示威,哪知萝灆却只是摇头:“不行的,不行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萝莎突然道:“号令已经传出去了,就像日月之往西山飞驰,无可扭转!其实,打从我们踏入小相柳湖,一切就已经不可改变!大长老,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采采道:“萝莎姨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背叛水族吧?”

“背叛?”萝莎凄然道:“我怎么会背叛水族?采采你别急,很快你就明白了。”

“你没有背叛,那……萝灆姨姆为什么……”

“哈哈!”萝莎笑道,“她在害怕,害怕你见到他!害怕大家见到他!因为她知道只要大家一见到他,这个小相柳湖就会被全部解放!”

采采被萝莎连续几个“他”“她”绕糊涂了,而萝灆的嘴唇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她是害怕,还是愤怒?

终于,全副武装的水族长老和执事鱼贯而入,但当她们看见那个男人——小涘的父亲以后,并没有像采采预想中那样警惕着、疑惧着,而是集体地呆住了,仿佛看到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会再见到的人!

水族的长老和执事几乎是同时因惊骇而屏住了呼吸,水晶小筑内一片死寂,只剩下萝灆沉重的喘息声。采采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萝莎突然大声喝道:“水王在此,你们还不施礼!”这一声断喝把采采惊得不知所措。当的一声,一位长老手中的珍珠盾跌落地面,腿一软,跪倒在地!跟着一个、两个,一眨眼间除了萝灆、萝莎以外,所有长老和执事都向那男子跪倒行礼。

采采一片茫然,道:“水、水王?”

洪涘伯川得意扬扬道:“是啊!采采,我父亲就是共工氏之后!水族的王者!水王溯流伯川!”

萝莎道:“不错!采采,他就是我们的王!水后娘娘的夫君!也就是你的父亲!”

洪涘伯川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转头面向萝莎,颤声道:“你说什么?”

萝莎一字一字说道:“采采是我王的长女,本族的公主!也是你的亲姐姐!”

洪涘伯川怒吼道:“你说谎!”转身扯住了父亲,道:“爹爹!她胡说八道!对吗?”

水王的反应却令洪涘伯川近乎绝望——他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柔声道:“孩子,你萝莎姨姆说的都是实话。你不是从小就一直追问妈妈在哪里吗?喏,就在这里了,就在那块碧水水晶里面!爹爹很快就会把妈妈救出来,让她好好疼你。”

洪涘伯川茫然地望向碧水水晶,那里面嵌着一个长得和采采很像却更加成熟的女子,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妈妈……那是我妈妈……”他胸口一热,涌起一股孺慕之意,但转眼一看到采采,又难以接受地狂吼起来,“不!不是!”

水王喝道:“小涘!”

“不!”洪涘伯川狂叫一声,冲了出去。

采采心中一阵迷糊,突然之间,萝莎告诉她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确实,在她某种模糊到不可捕捉的记忆中,她有一个父亲,但每次向妈妈问起,她总说:“采采,等你长大以后……”眼前这个男子,他是这样威武!对自己又是这样亲切!萝莎姨姆应该没有说谎,否则长老执事们不会无端给他下跪。可是,他是小涘的父亲啊!昨天夜里自己刚刚触摸到的这个少年,转眼间变成自己的弟弟!

洪涘伯川的狂吼让采采回过神来,她想去抓住他,却被水王坚实有力的手臂拉住并拥入怀中:“采采,先别担心小涘,我们先把妈妈救出来,好吗?”

妈妈!这个意念迅速把其他的想法压了下来。

水王按了按采采的肩膀,那厚实的手掌让采采感到无比可靠:父亲!这是自己的父亲!虽然采采还有很多的疑惑,可是这时她却完全相信他可以救出妈妈!

水王从软倒在地的萝灆身旁跨了过去,一眼也不看她,走近碧水水晶,张开了他的双手,两只手掌虚托着两道白光,那光芒粼粼有如水纹荡漾。

“啊!”采采心中赞叹,“多浑厚的力量啊!”她突然想起了被河伯擒住以后那股来袭的力量:“对!那时候就是这样的一股力量冲击着东郭冯夷的洞穴!当时一定是我使用了大水咒以后被爹爹感应到了!妈妈一直不让我使用大水咒,是要躲着爹爹么?那又是为什么?”

突然,水王顿住了。

同时,采采、萝莎和几个功力较深的长老也都感到湖外传来一阵强烈的杀气,这杀气离得这么远,却仍让这些人感到战栗!

萝莎惊道:“水王!这……”

“应该是平原上的人!”水王道,“你马上带几个长老去把小涘拿回来,无论用什么手段!”萝莎应命,点了几名长老匆匆而去。水王又道:“萝莈(mò)!”一个老妇应声出列。水王道:“马上召集水族人等,待我救出水后,全族马上迁徙!”老妇萝莈领命,带着余下的长老、执事快步离去。

霎时间,整个水晶小筑里只剩下水王、采采和萝灆三人。气氛静得令人不安。采采道:“湖外……”

“采采别怕!”水王道,“你妈妈出来以后,世上再没有人能阻挡我族的步伐!”

洪涘伯川冲出了小水晶宫,沿途惊动了水族的一些妇女,她们看见一个陌生少男突然从水晶小筑的方向冲出,无不骇异,一时间议论纷纷。跟着萝莎长老带着几个长老也从水晶小筑里冲出,问明那个少年的去向,匆匆追去。水族的妇女们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萝莈长老传出号令,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发!一个个的变化来得让人应接不暇,幸而搬家的事情从昨天就开始准备,早已就绪,倒也不甚忙乱。

洪涘伯川冲出湖面,突然感应到西坡正爆发一股强烈的杀气,这个杀气恐怖得令他在水中也不禁一阵颤抖!“那是怪兽吗?似乎比商队那几个人厉害得多!”

但这杀气的出现也只是占据了他脑海那么一瞬,很快他又被那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压得难以呼吸。他虽然告诉自己那是一个谎话,可内心却早已相信:采采是自己的姐姐,这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

正在他自暴自弃之际,湖水传来一阵旁人难以察觉的暖意,让他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这是怎么了?难道?”他隐隐猜到:父亲很可能已经救出了母亲!这股暖意激发了心中的孺慕,他似乎听见了母亲在召唤他回去。可是,在自己日思夜想的妈妈身边,此刻还有另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人——那个让他动情的女孩,偏偏又是他的姐姐!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或许,比“该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他“想怎么样”!

“妈妈!”

碧水水晶的内部荡开一个涟漪,那固体物质仿佛变成了液体一般。水后睁开眼睛,缓缓地步出碧水水晶,就像步出一个小池塘。她出来以后,碧水水晶又恢复了原状。

“妈妈!”采采抽泣着扑了过去,水后抱住了女儿,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和背脊,但她的双眼却看着水王。

和水族的长老们不同,看见水王的水后显得如此平静,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局面:“你终于还是找来了。”

采采抬起头来,看到妈妈那难以言喻的眼神,她终于完全相信了:身边这个男人,的确是自己的父亲!

“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听见水王的这句话,采采心道:“爹爹为什么有些愤然的样子?是在生妈妈的气吗?”

“苦?”水后一笑,笑声很复杂,似乎隐藏着无穷的失望与苦楚,“因为我没想到你们这些男人会这样执著!”

“那当然!”水王道,“共工祖神的大仇,就算持续千秋万代,我们也一定要报!”

采采道:“仇?什么仇啊?爹爹、妈妈,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长大了,你们就告诉我吧!”

这是采采第一次叫“爹爹”,水王一听不由脸色大和,从水后怀里把女儿拥过来,说:“采采,你要知道什么,爹爹都会告诉你!不过眼前第一要务是搬家,这个地方品流太复杂了!等回到大相柳湖,我们再慢慢聊。”

“大相柳湖?”

“是啊!”水王道,“那里是我们真正的家,是你出生的地方。好了,采采,这些话到了大相柳湖再说吧。刚才湖外的那股杀气着实令人不安!”

那边水后正把伏倒在地的萝灆扶了起来。萝灆老泪纵横:“娘娘!我……”

水后还没说什么,一位执事快步进来,见到水后,大喜道:“娘娘!您!您无恙!”

水后点了点头,水王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执事道:“几位长老把少主绑回来了,全族人众也都在前殿候齐。只有执事阿芝在湖外未回。”

水王颔首道:“好,下去等着,待我和王后施展水遁大挪移,这就走。”

采采惊道:“现在?那阿芝姐姐呢?”

水王道:“我和你妈妈要做一件大事!按现在的情况看,这里耽搁不得!等大事完成再回来找她吧。”

“可我还没和岸上的朋友们告别呢!”

“岸上的朋友?”水王厉声道,“是那些来自平原的家伙么?”

采采被父亲喝得一怯,点了点头。

水王怒道:“你是水族的公主!怎可和平原那些下贱种族交往!”

“可,可是他们……”采采还想说什么,但见父亲盛怒,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师韶悟透乐道之至理,有莘不破等无不替他高兴,连桑谷隽也因大姐的解脱而消除了对他的仇视。

芈压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咱们也别睡觉了,我去弄几个小菜,就这样赏月到天亮。”有莘不破和桑谷隽都叫好。

突然小相柳湖水平面一陷,从湖中外流的支河水流倒涌,把有穷商队没有锚实的几艘舟筏冲进了小相柳湖。羿令符鹰眼一闪,道:“看!那个浪花!”众人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浪花朝着注入小相柳湖的小河涌去,一个影子一晃,江离驾着七香车追过去了。

有莘不破道:“可能是小水晶宫出事了,我下去看看!”闭气往水里一跳,潜入湖底,不由吓了一跳——湖底那个隔水空间竟然消失了!鱼虾在原本一片干燥的水下空间若无其事地穿梭着,如果不是那被湖水淹没的房屋瓦宇,他几乎要怀疑小水晶宫究竟是存在过,还是仅仅出于自己的幻想。

淹没在湖底的一切静悄悄的,每个房屋都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有莘不破寻遍所有的殿宇,才在“水晶小筑”见到阿芝——她正呆呆地望着那个本该安放碧水水晶的空位,连有莘不破游近自己也不知道。

有莘不破向阿芝比画手势,她却视而不见,甚至有莘不破把她拉出了湖面,阿芝仍然没有知觉。

这时江离也回来了,对众人道:“那个浪花逆流而上,桑兄隆起来的那个断崖被人钻出一孔小瀑布接入小河,那个浪花就逆着瀑布进了那个沼泽。我到沼泽上空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东郭冯夷钻破的那个地泥之窍冒出几个水泡!看来她们是利用水族的咒法从那个地方离开的。”

桑谷隽道:“你看她们是往哪里去了?”

江离摇了摇头道:“不清楚,猜不出来。论起这水中的勾当,我对水族实在是甘拜下风。只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走得这么着急。就算不想让我们知道去向,至少可以打个招呼啊。”

“那是因为她们对我们存着忌心!”羿令符道,“确切一点说,她们应该是对外族的人都存着很重的疑忌。这个民族一定有过一段被他族伤害的过去!”说着看了阿芝一眼,心中一阵怜悯:“她只怕是被族人抛弃了。”

阿芝不知道在外面失魂落魄地游荡了多久,这才习惯性地潜回湖底,来到小水晶宫门口,本来迷迷糊糊的她突然惊醒过来,就如被人用冰水灌顶淋下:小相柳湖内,族人走得一干二净!水族能带走的东西都已经带走了——连同那块巨大的碧水水晶!

阿芝发了疯似地在被淹没的小水晶宫乱转,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族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路标指引,也没有留下任何言语文字!

“我被抛弃了……”她乱了心神,连避水诀也散了,湖水四面八方地向她涌了过来,把她淹没!

就在刚才,她被一个男子拒绝!现在,又被自己的族人抛弃!“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如今剩下的,只有她自己了——这个自己或许只有这具皮囊本身,因为她的心在这半日之间已经被命运撕裂成了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感到有人把她带出水面,但直到芈压一声“阿芝姐姐你怎么啦”,才把她完全唤醒。阿芝环顾四周,眼光在桑谷隽脸上停了停,又羞辱地低下了头。

“阿芝姐姐,”芈压问,“小水晶宫出了什么事情?”

阿芝几乎哭了出来:“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你先跟我们一道吧。我们一起去找采采。”

阿芝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桑谷隽,摇了摇头,突然站起身来,跳入水中。

有莘不破一愣,问桑谷隽道:“她怎么了?”

桑谷隽耸肩道:“我怎么知道!遇上这种事,大概要静一静吧。”

阿芝顺着潮流不知漂了多久,进了大江。她开始感到很饿。头上一片白光,看来现在是白天,但江水却有点冷,渗透了她的衣服,刺激着她的皮肤。这种冰冷的感觉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于是她畏缩地向岸边靠去,任由江流将自己向下游冲去。可是那水,还是那么冷。

突然,一股暖意当头灌下来,让她的身体产生一种莫名的颤抖。她一用力,浮出了水面,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江边一块高高的石头上,向自己这个方向射尿。江水已经把阿芝冲开了半步,所以那淡黄色的水柱并没有对着她当头而下,仅仅落在她右肩附近的水面上,有力地把江面冲得恁响。

“他很强壮。”阿芝想。这个孤独的女人,此刻居然忘记了羞耻。

那个射尿的男人显然被阿芝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他已经是一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大人物了,本不该再做出这种大失体统的事情,只是刚才忽然想起童年的旧事,一时忘情,竟然放肆起来,玩得高兴,竟然也没有发现阿芝的靠近。

“要不要杀了她呢?”男人想着,收起了水枪。

阿芝爬上江岸,怔怔地望着岩石上的那个男人:他的身体比桑谷隽成熟得多,看起来也结实得多。有莘不破的身体和他相比,只能算是一块未经锻造的铜胚;江离的身体相形之下简直就是一个花瓶——而这个男人的身体,绝对是一柄经过千锤百炼的宝剑!

男人本来盯着阿芝的咽喉,正想使个“破空刀影”切下去,突然发现她咽喉紧了一紧,经验极其丰富的他马上察觉到这女人不对劲。眼光下移:阿芝全身湿漉漉的,把一个完全成熟的女性身段无遮掩地暴露着。“还不错。”男人想,眼光上移,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前一后向巨石后面走去。

石头后面传出了阿芝的呻吟声,当阳光移位投射进去,但见阿芝已经全身赤裸,软绵绵地匍匐在男人身上,整个人都显得很迷离。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阿芝。你呢?”

“都雄魁。”男人想了想,说,“你跟我欢好的时候,可以叫我葫芦,不过在人前不许提这个名字,否则我就杀了你!”

共工遗恨

都雄魁把阿芝带到自己临时的落脚处,取出了酒食。两人酒足饭饱以后,又缠绵了一回。

都雄魁忽然问道:“你是水族的,是不是?”

阿芝一怔,点了点头。

“看你的年纪和功力,在族里地位应该不低。共工的传说你知道么?”

阿芝警惕起来,盯着都雄魁,这个男人却毫不理会她的逼视。

阿芝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不用指望在我这里打听出我族的秘密!”

都雄魁一听,嗤之以鼻:“秘密?你们的秘密我知道得比你还多!我只是问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

都雄魁又道:“十六年前水族分裂的始末,你应该也经历过吧?”

阿芝一阵害怕,惊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都雄魁问。

“那时候我十六岁……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族这么多的事情?啊——”

都雄魁突然拉开她的双脚,进入她。两人一阵乱叫乱动,又各流了一身的汗。阿芝彻底软了下来,伏在都雄魁身上,蜷曲如同小猫。都雄魁的呼吸频率和说话语调却一如往常:“你都知道,那就很好。”从他的声音里阿芝可以感到这个男人精力依然充沛,天啊!他刚刚干了她两次,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个男人是铁做的么?阿芝反而有些喘息:“好什么?”

都雄魁道:“你认识有穷商队那群人是不是?”

“嗯。”

“好,明天你就去见他们,把十六年前的事一五一十跟他们说。”

“什么!”阿芝抓住都雄魁的两臂,撑起身来,“你说什么!”

都雄魁冷冷道:“我的话不喜欢说第二遍。”

这男人刚才正和自己亲热,但现在脸色一变,一股杀气向阿芝逼来,让她打了一个寒战。“我,我不能说!那是我们水族最大的秘密。如果泄漏出去,那……那……”

都雄魁笑道:“秘密?哈!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不是秘密?”

都雄魁冷笑道:“共工遗祸,各大门派的典籍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见识稍广的人谁不知道!哼!干这么大的事情还妄想能瞒住天下人的耳目,当真愚蠢之极!十六年前,溯流伯川才发动水月大阵,我们就都知道了。”

阿芝骇然道:“你们?”

“嘿!你们水族自以为躲得隐秘,其实是因为几百年来我们不想动你们。但你们想水漫天下,这事我们就不能不管了!本来天下间死多少人与我无关,但如果全世界都变成一片汪洋,我岂不少了许多乐趣?”

阿芝又是一阵颤抖,伏在都雄魁胸膛上,心道:他知道的!他真的都知道!忍不住问道:“你刚才说‘我们’,那么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人了?”

都雄魁漫不经心地答道:“嗯。祝宗人、藐姑射,还有独苏儿。”这几个名字若是见闻广博如桑季、靖歆等人听了,那当真是如雷贯耳!但阿芝僻处西域,却是一个也没有听过。

都雄魁继续道:“溯流伯川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道他正要召唤‘水之鉴’的时候,我们几个正在旁边看着呢。但不知为什么后来他突然停住了。你知道原因么?”

阿芝道:“因为水后不同意。”

“哦。”都雄魁笑道,“这个女人倒有点见识。”

阿芝道:“如果当初我王真的把‘水之鉴’召唤出来,你们又会怎么样?”

“怎么样?”都雄魁淡然道,“还能怎样?自然是宰了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显得容易。

发现阿芝在发颤,都雄魁问道:“你是冷,还是害怕?”

阿芝道:“我害怕。”

都雄魁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放心吧。让我觉得爽的女人,只要不触我逆鳞,我一定不会亏待的。”

阿芝道:“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么?”

“不会。”

没有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种话会高兴,阿芝也不例外。眼前这个男人,连谎话也不屑说!

“别哭着脸!”都雄魁不悦道,“我不喜欢哭着脸的女人!”

阿芝忍住了眼泪,道:“你说你们能杀水王,为什么还要我去跟有莘不破他们说水族的事情?”

都雄魁笑道:“‘水之鉴’奈何不了我,但要收拾那对公婆还是很麻烦的。如果有那几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小子代我们动手,岂不省了我许多手脚?”

阿芝犹豫了一会,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嗯?”

“你露一手,如果真有能够杀死我王的实力,我就听你的话,把事情告诉有莘不破他们。否则……”阿芝话没说完,突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啪啪啪连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两只手不知被什么力量控制了,竟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都雄魁冷笑道:“疼,是不是?我让你记牢了!你没有资格跟我做交易!”

阿芝两颊红肿,赤裸裸地站着,又是尴尬,又是羞辱。都雄魁脸色一缓,道:“不过我今天心情好,就当你刚才只是好奇。来!让我快活快活,我让你开开眼界!来啊!”

“嗯,不错,不错!”都雄魁在地面的影子逐渐拉长、变大,和附近一座高山的影子连成一片。

“喔——”都雄魁身子一震,大山的影子突然倒卷上来,把山河都笼罩住了。

水族的人不告而别,苍长老等人不免有些不悦。有莘不破却连连为采采辩护:“她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啦!一定有苦衷!”

水族已经迁走,小相柳湖再无可恋,有穷商队再次起锚出发,继续逆江而上。这日有莘不破正和伙伴谈论水族的事情,突然东南方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吓得有穷武士刀剑出鞘,慌忙警备。几匹水马被那突变所惊,乱了阵形,羿令符忙跳过去想法稳住舟筏。

所有人都望向东南,但见烟尘蔽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离道:“难道是山崩?看样子又不大像。”

有莘不破一拍脑袋,道:“我知道出什么事情了!”

江离奇道:“哦?”

有莘不破兴奋地说:“雒灵的师父和那个血魔打了起来!一定是这样的!”

江离道:“原来是乱猜,不过也有几分道理。”

雒灵却皱了眉摇头。

桑谷隽道:“我去看看!”接着招来幻蝶,迎风而去。“我也去!”驺吾一跳,驮着芈压横过十几丈的江面,也向东南奔去。

江离道:“我去照应照应!”说着上了七香车。

有莘不破也要上车。羿令符这时已经安抚住水马回来,把他拦住道:“个个都去了,这里怎么办?别忘了你是商队的台首!”有莘不破忍了忍,叹了口气道:“也罢。”

师韶道:“无瓠子委实非同小可!他既有心为难你,我们便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江离和桑谷隽机智灵敏,两人互相照应,就算遭遇大敌,当能全身而退。芈压年纪还小,你刚才应该拦住他的!”

有莘不破笑道:“放心吧!这小子福气大得很!而且最近功力好像进步不少。你不知道!我们刚刚上筏出发时候,和桑谷隽三个人在有穷之海里面乱打一通,芈压那小子的重黎之火好厉害!连我的鬼王刀也差点被他烧软了!”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师韶说着话,雒灵仍像平时一样,在旁边静静听着,既好像这“无忧”车顶没有她这个人的存在,又像她已经和整个环境融为一体。

说了半日的话,有莘不破开始担心。羿令符指着有莘不破脚下道:“看。”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多春苗的种子?嘿,肯定是江离留下的。”

羿令符道:“江离心思细密,如果有事,一定会示警的。”才说着,东南两个黑点渐渐靠近,有莘不破看清是幻蝶和七香车,松了口气。而地面上,驺吾在山林间跳跃如飞,来势竟不亚于空中飞驰着的幻蝶和七香车!桑谷隽和江离还没降下来,它已经横江跳上了舟筏。芈压笑嘻嘻对桑谷隽道:“嘿!还是我快了一步!”

江离走下七香车,车上赫然还有一个昏迷的阿芝!

有莘不破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桑谷隽道:“东南一片乱石,看样子倒像是一座山被什么东西压塌了!我们去的时候,只看见她一个人躺在那里。”

有莘不破道:“她没事吧?”

“没事。”江离道,“只是晕厥而已,身体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羿令符道:“看出是什么人干的么?”

江离道:“看不出来。”

有莘不破道:“会不会是什么幻兽?”

“不像。”江离道,“那儿到这里的路程,如果有人招出这么强大的幻兽,我们应该可以提前感应到。”

桑谷隽叹道:“看来一切只能等她醒来再说了。”

阿芝醒来已是子夜。在都雄魁达到高潮的那一刻,她亲眼见识到都雄魁那反手间摧毁山峦的可怕力量!她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觉都雄魁往她头上一指,便人事不知了。醒来后还未睁开眼睛,先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原来是有穷商队的人!她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却也猜到了七八成——多半是都雄魁的安排。而且阿芝也马上想起都雄魁让她做的事情——如果她真的这么做,那就意味着叛族!可是如果不这么做,除了会惹怒都雄魁以外,也不见得能够以自己的牺牲换来水族的平安——都雄魁的力量实在太可怕了,水族上下根本难以抗拒。何况那个秘密都雄魁早就知道,即使自己不说,他仍然有办法通过另外的渠道知会有穷商队。

“你醒了吗?”是江离的声音。

阿芝睁开眼,第一个就看到了桑谷隽。心中七情翻滚,别过头去。

桑谷隽心中大是奇怪:她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怪怪的……也许是我多心了。

别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有莘不破和江离好言追问山峦崩摧的事情,阿芝却不肯开口,只是摇头。

“算了,”江离道,“让她休息吧。”说着众人就要退出去。阿芝突然道:“等等!”她慢慢坐了起来,又犹豫了一会,这才道:“山峰坍塌的事情,我不能说。但小水晶宫、小水晶宫……”

有莘不破急道:“小水晶宫怎么了?采采出事了吗?”

阿芝道:“我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有莘,你不是问过我们为什么水族没有男人么?”

有莘不破道:“是问过。这和采采失踪有关系么?”

“我不知道。或许有些关系。”阿芝停了停,终于下定决心,道,“这本来是我们水族的秘密,最大的秘密……”想到这个秘密终于要从自己口中泄漏出去,想到这些话一出口,自己将永远不能回归本族,阿芝不禁一阵难过。

“我们水族的来历,你们知道么?”见众人均摇头,阿芝道,“你们平原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不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关于共工大神的传说?”

“啊!”有莘不破惊道:“水族、水族,难道你们……”

“不错!”阿芝道,“我们就是共工大神的后人!”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那个强横冠绝古今的叛逆者,一怒而遗祸天下——这是有莘不破等人在旧籍上读到的历史,但阿芝所知道的历史呢?

“族老们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居住在平原的。那里有肥沃的土地,有丰饶的物产。”水族的记忆到此被腰斩了。在对土地和王权的争夺中,“我们被打败了,共工祖神用他的生命推倒了不周山,阻住了追兵,我们族人得以退入西北、西南,从此开始了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流浪,直到在大相柳湖建立我们的新家园。”

有莘不破奇道:“大相柳湖?”

“不错,”阿芝道,“大相柳湖。那是一片大泽,水草丰饶,我们在那里,一过就是十一代!当年的战败慢慢变成一个传说,过了这么几百年,仇恨早已不再被族人们挂在嘴边,我们生活得很平静,没有历史的包袱,也失去了振作的野心,直到几十年前……”

那是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阿芝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她好像还没有出世。但就在那几年间,水族的几个去过天山的少年才俊突然拥有了惊人的力量!族中长老参考残存的典籍,知道他们所拥有的神奇力量和当年共工祖神所拥有的力量十分类似。

“那是一次觉醒,力量的觉醒,同时也是野心和仇恨的觉醒。不知为什么,随着力量的日益强大,男人们开始对平原的人——那些把我们驱赶到这苦寒之地的民族产生彻骨的仇恨。”

这仇恨不仅是野心,不仅是妒忌,还有留在血里的刻骨深仇!只是水族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埋藏在骨血深处的仇恨会在这一代爆发!

“‘是共工祖神在引导我们!是我们复仇的时候了!’这个答案被大多数人接受,一位英勇的男人把大家鼓动了起来。不单是族里的勇士愿意追随他,女人和小孩更把他视为部落的英雄。当时大家都相信他将带领我们洗刷数百年前的屈辱,带领我们回到本应属于我们的平原。那个男人,成了这一代无陆一族的王——水王溯流伯川!”阿芝眼中露出无限憧憬的色彩,“他是那么英俊!那么威武!即使离开大相柳湖的时候我还很小,即使我没见他已经十六年了,但我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崇拜他的那种快感!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偶像!也只有他,才配得上我族最美丽、最善良、最聪明的女子——这一代无陆一族的后!”

有莘不破等心中一动:“看来,这个水王就是采采的父亲了。只是为什么如今水族没有一个男丁?难道因为什么原因尽数罹难了么?”

“共工的力量本来已经消失于天地之间,三十年前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都雄魁沉吟着。独苏儿的这个问题,正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困惑之一。十六年来他耐住性子不动水族,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祝宗人非不得已不愿多造杀孽,藐姑射生性疏懒,独苏儿厌倦人间世事,因此都雄魁不牵头,大家竟然把这件事情给遗忘了,这才让水族又多了十几年的生机。

“应该是隔代血继。”都雄魁道,“共工临死前的诅咒把仇恨和力量一起藏在血脉的最深处,直到有适合的传人才爆发出来!”

“可是即使是有适合的子孙,一般也需要一个引子。”

都雄魁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虽然说唤醒隔代血继是你们血宗最拿手的本事,可我知道那不是你。”

都雄魁冷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把我们的约定修改一下。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或许有一个你感兴趣的消息。”

都雄魁冷冷道:“我很久没和人做交易了!”

“我没资格和你做交易?”

都雄魁沉默半晌,道:“也罢,先说说你要干什么!”

“我要‘小水之鉴’。”

“咦?”

“我也不会独吞。我只要雌镜就行,雄镜归你。”

“嘿!我要这玩意儿来干什么?”都雄魁冷笑一声,又不禁奇道,“你都已经达到心魂神化、不滞于物的境界了,还要这东西干什么?”

“你想知道?”

都雄魁道:“你会说?”

“不会。”

沉浸在往事中的阿芝继续叙述着:那一年,年幼的她还不懂事,意气风发的年轻水王率领水族精英越过高山大河,沿着大山南道的沙漠之径,向东方进发。

他们要复仇,同时也是为了给族人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可是,可是……”阿芝的语音颤抖起来,“在那里——那个后来被称为‘剑道’的荒径上,我们遇到了那个人——不!他是魔鬼!天上地下最可怕的魔鬼!”

阿芝恐惧的眼睛中噙着泪水。有莘不破等不禁好奇:看来水族在那个人手下吃了大亏,所以后来没有发生水族入侵中原的事情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以一人之力让一个鼓起侵略心的民族知难而退?

“当时随行的队伍中唯一的女子,也就是我们后来的水后描述说:那个夜晚,离绿洲不远的荒道上,一个白衣人很寂寞地走来——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剑。”

有水族的人迎了上去问话。男人只是一个过客,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话不多,但水族终于从他寥寥的言语中知道他来自平原,来自那些被水族憎恨着的民族。有一个骄傲的水族勇士上前挑衅,剑光一闪,那个勇士在血光中倒下了,冲突开始。

阿芝脸上两行眼泪不绝如缕,描述着她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夜战:“那个晚上是用血染成的——用我们族人的血!我们的勇士一个接一个倒在那男人的脚下。没有人挡得住他的一剑!共工祖神赋予我族勇士的神奇力量,在那神魔般的血色剑光下变得那般无用!”

有莘不破的瞳孔突然收缩,“神魔般的血色剑光”!江离、羿令符、桑谷隽……所有人都为水族的勇士们担心,但却不禁对那柄剑悠然神往。

众人隐隐猜到那个白衣剑客是谁了!

“东征的勇士们在那一役几乎尽数死难。我王挡了那个魔鬼三剑,身受重伤。水后没有动手,绝望地坐在尸体中束手待死——在那把魔剑前面,人类的力量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可那魔鬼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踏着我族勇士的尸体,继续向西走去。他到底要到哪里去?追寻夸父[42]的足迹一直走到日落之山么?”

天山……剑道……有莘不破眼中呈现那个荒芜的沙漠,那条用尸体堆砌起来的道路!他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风姿绝代的男人,天下无敌的剑!

是他!一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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