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红颜(35)
3月13日夜,邱大奎在给邱薇薇做完次日要交的纸帆船后,因为实在疲惫,早早关灯睡觉。邱薇薇却因为对漂亮的纸帆船爱不释手,而始终无法入眠。
午夜,她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捧起放在书桌上的纸帆船,借着窗外昏暗的路灯,看了又看。
邱大奎不算心灵手巧的人,也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但这纸帆船是他用心做出来的,邱薇薇很珍惜。
明天就要把纸帆船交给老师了,班上的男同学野蛮得很,万一纸帆船被谁弄坏了怎么办?
邱薇薇担心地想着,秀气的眉越皱越紧。
几分钟后,却又咧嘴笑了起来。
今年春节前,爷爷邱国勇带她去市中心的商场,买了一台iPad。
她老早就想要iPad了,可以玩游戏,也可以看动画片。班里最有钱的同学刘峰峰就有一台。
但她不敢跟邱大奎要。
她知道家里并不富有。
可有一天,脾气不好又极度抠门儿的爷爷居然乐呵呵地问她:“快过年了,薇薇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啊?”
“iPad!”她脱口而出。
“爱帕?那是什么?”邱国勇问。
她小声解释,说很贵,也不是很想要。
邱国勇竟然答应给她买。
拿到心爱的iPad,邱薇薇心花怒放。邱国勇似乎也很高兴,和她一起玩了一下午,之后却又不高兴了,叮嘱她千万不要弄丢,不然揍她。
“不会的,薇薇一定会保管好。”她说:“谢谢爷爷!”
黑漆漆的屋子里,邱薇薇从抽屉里拿出iPad,准备给纸帆船拍几张照。这样就算明天纸帆船被调皮的男同学弄坏了,自己也能在相册里看到。
可是家里太黑了,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根本不管用,拍下来的照片很模糊。
邱薇薇不敢开灯,害怕吵醒爷爷。爷爷性格太古怪了,虽然偶尔很好,但动不动就发火,还经常打人。
犹豫片刻,邱薇薇换上外出的衣服,拿好纸帆船和iPad,动作极轻地打开门。
她想去对面巷子,借着路灯的光芒拍纸帆船。
夜已经很深了,家家户户都关了灯,全都睡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邱薇薇从小在这里长大,一点儿不害怕,以前还一个人出来看过星星。
她蹲在一个角落,那地方正好能看到自家的门。那儿光线其实也不怎么样,但是比家里好多了。最重要的是,那里足够隐蔽,应该不会被爸爸和爷爷发现。
她想,只要自己动作快一点,拍完后溜回去就行。
一张,两张,三张……
拍了十来张,邱薇薇终于满意了。
照片里的纸帆船,像从惊涛骇浪中起飞,飞向了广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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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些照片经过精细化处理,正排列在重案组一台电脑的显示屏上。
照片拍到了一个女人迅速将一把榔头放进邱家工具箱的全过程。虽然在整张照片里,她只是一个非常小的背景,且模糊不清。但通过技术处理之后,她的侧脸、她手上握着的榔头已经再清晰不过。
正是孟小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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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照片的一刻,孟小琴脸颊苍白如纸,眼中强撑起的神采顷刻间消逝无踪,整个人像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迅速颓败下去。
曲值和袁昊在审讯室紧盯着她,“孟小琴,交待吧。”
孟小琴的肩膀猛烈颤抖,喉咙发出含糊的声响,唇角不停抽搐,许久,才堪堪抬起头,张了半天嘴,哑声道:“是我……是我干的。”
“对她来说,明信片是第一次‘没想到’。在她的犯罪计划里,从最开始就排除了明信片的存在。她没想到唐苏还保存着那张明信片,更没想到我们会以明信片作为突破口。所以当她看到了作为物证的明信片时,震惊得难以自控。但她的反应极快,立即开始演戏,企图撇清干系。”柳至秦看着监控:“我恢复她在网络上的痕迹,是她的第二次‘没想到’,但她仍在挣扎。”
“但这次,铁证如山,她已经无法挣扎。”花崇说。
孟小琴惨淡地笑了笑,“在我交待之前,请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曲值:“什么?”
“你们从哪里找到我当年寄给唐苏的明信片?如果没有这张明信片……”
“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花崇说。
“当然。”柳至秦道:“这是破案的关键。”
“在唐苏家里发现。”袁昊说:“从纸张、印刷找到了制作这张明信片的店家,经鉴定,上面的笔迹属于你。”
孟小琴乏力地摇头,目光空荡荡的,“后面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一旦你们拿到这张明信片,早晚会查到我。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会找到它,为什么会注意到它。”
曲值略感不解,“勘察现场是我们的职责。”
孟小琴撑住额头,近乎自语:“是吗……她还留着这张明信片?可是为什么啊……”
“我去一趟。”花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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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推开时,孟小琴仍在低喃,仿佛不肯相信是明信片将自己从藏身之处揪出来。
花崇拖开一张靠椅坐下,直视着她,“孟小琴。”
“嗯?”孟小琴抬起头,茫然与绝望浸透了每一个表情。
“唐苏将这张明信片放在相框里,摆在她的书桌上。”花崇说:“虽然现在已经无法向她问为什么,但我猜,她很珍惜这张明信片,很珍惜与你的友情。”
孟小琴瞳孔急速收缩,僵在座椅上,分秒后开始剧烈发抖。
“怎么可能!”她嘶声道:“你骗我!”
“否则我为什么会找到它?为什么一找到它,就觉得蹊跷,立即着手调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是真的!”孟小琴抓着桌沿,昔日的风度与气质消逝无踪。
花崇看着她,就像透过她,看到了她那歇斯底里的母亲。
她恨她的原生家庭,恨她的母亲。
如今,她却比她的母亲更加低劣。
曲值最不喜听犯罪嫌疑人讲动机,在他看来,坦白罪行已经足够,多余的言语都是为犯罪行为找理由。但犯罪就是犯罪,绝不因为凶手活得有多惨而改变。
被害人难道不惨?
他离开审讯室,花崇却留了下来,从头到尾,听孟小琴讲完了整个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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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很穷,但贫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贫穷带来的狭隘、鄙陋、龌龊、无知。
孟小琴是孟家第一个孩子,因为是女儿,所以打从出生起,就被陈巧嫌恶。孟强和陈巧都是道桥路毛线厂的职工,吃大锅饭,每天上两、三小时的班,下班后就无所事事,亦不思进取。后来毛线厂垮了,孟家没了经济来源,而陈巧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孟俊辉,孟小琴就成了家中多余的人。
孟强和陈巧在毛线厂混吃等死十几年,本事没有,懒惰而愚蠢,压根儿找不到新的工作。为了生活,孟强开始在外面打零工,陈巧闲在家中带孩子。
孟小琴小时候很少吃到肉,因为肉都是孟俊辉的。
她至今记得,当年自己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啃排骨,小声求陈巧也让自己吃一块。陈巧在碗里挑了半天,找出一块只挂着零星肉皮的排骨。
她眼里放光,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还未来得及接过排骨,孟俊辉突然将排骨抢了去,“妈,我还没吃饱!”
陈巧立即道:“乖乖,你吃,你吃啊。不够妈妈下次再做。”
孟小琴委屈地“啊”了一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陈巧不耐烦地看着她,“啊什么?没见你弟弟还没吃饱吗?”
孟俊辉得意洋洋地啃排骨,随手将吐在桌上的骨头往孟小琴碗里一扔,“姐,你吃这个呗。”
孟小琴用力摇头。
她的确想吃肉,但也不能啃别人啃剩的骨头。
她又不是狗!
陈巧不高兴道:“吃啊!你还嫌弃你弟不成?你弟干干净净的,排骨他吃过的你就不能吃?”
孟小琴胃中作呕,跑去屋外接连干呕。
那时她还不到10岁,仇恨就已经在心中投下阴影。她恨孟俊辉,恨陈巧。
但他们,却是她的家人。
后来,酷夏难耐,孟小琴与孟俊辉一同去河边游泳。孟小琴水性不好,孟俊辉救了她一命,为此还因呛水进了医院。
她从此背上卸不下的心理负担,将自己连同孟俊辉的人生一并扛在肩上。
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很好。考上市重点中学和北方那所名牌大学时,她曾经觉得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只要她再努力一些,将来一定可以走出贫穷的道桥路,过上像模像样的生活。
但现实却给了她沉重的一棒。
原生家庭限制了她的眼界、她思考事情的方法。她从来不敢冒险,因为一旦失败,就会一无所有。她发现自己比不过室友和同学,她们的优秀并非仅是成绩,而她,只有成绩。
大三,成绩不再是考量一个学生是否优秀的指标。她的很多同学开始尝试创业,或是在外面接项目。但她受困于从小的生活环境,不敢寻求改变。
她的同学不理解她的狭隘,她也无法理解他们接受失败与失去时的坦然。
贫穷让人不敢冒险,不敢惹事,甚至不敢犯错。
小时候,孟强会因为她出门没有关掉电闸而让她在门外跪整整一夜。原因只是——你不关电闸,万一烧起来了怎么办?我们就这一间房,烧没了我们全家啥都没了!
她曾经与室友聊过这件事,室友们震惊得无以复加。
“开玩笑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家的电闸从来不关。”
“关电闸是应该的,但不关也不至于跪一晚上吧?小琴,你太夸张啦。”
那些从小过得富足的同龄人永远无法理解她,以及她父母的小心翼翼。
如同她永远不能像她们一样豁达、有拼劲。
贫穷已经在她身体里生了根,不是念书考上好大学就能将根扒掉。
知识的确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将来也会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但于她孟小琴来说,知识只让她更加绝望。
如果从来不曾被叫做“才女”,不曾向上看,不曾与那些优秀而富足的人一同生活、学习,一辈子留在道桥路,绝望或许不会那么沉重。
周围都是热衷于家长里短的穷人,没有对比,就没有那种如坠深渊的窒息感。
她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蛙,别的蛙看到天空是小小的一个圆,便认为天空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
她却觉得不对,天空肯定不会像井底一样小。
于是她想上去看一看,只看一眼就好。
一步一步,她拼命往上爬。
终于有一天,她从狭窄潮湿的井底爬到了井口。
天空是那么辽阔。
蓝天白云间,还有翱翔的飞鸟。
她也想像飞鸟一样。
她给自己打气:我已经从井底爬上来了,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些,去天上看看呢?
她高高跃起,奋力奔向向往多年的天空,从那里俯视,见到了无边无际的天地。
但她忘了,那些飞鸟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享受这片大地的美景,并非因为像她一样努力,而是因为生来就有一双翅膀。
而她,没有。
她与那些富裕同龄人的区别,大约就像井底之蛙与空中飞鸟。
因为没有翅膀,她在跃至顶点的时候急速坠落,重重跌回井底,摔得遍体鳞伤。
这一趟“天空之旅”,如同现实的闷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打回原形。
——不是飞鸟,就不要做飞鸟的梦了。
大四时,陈巧催着她回洛城。她知道是为什么,他们害怕她这棵“摇钱树”跑了。
陈巧不断在电话里说:“我们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毕业就给我回来,在洛城找个工作,顺便照顾你弟……”
大学四年对孟小琴来说并不好过,她的人际关系不差,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与那些优秀同学与生俱来的差距。
所以毕业后,她像逃难一般回到洛城。
天生穷困,那些富有、洒脱的人刺得她周身发痛。
她找到了B.X.F酒店的工作,薪酬不错。陈巧与孟强想要将她榨干,孟俊辉更不是省油的灯。但那时她还保留着些许乐观,偷偷藏了一笔私房钱,打算休年假时去北邙山旅行。
北邙山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念书时喜欢历史,看了不少史书与名人传记,对“风水灵地”北邙山非常向往。
其实,她也想去另外的地方,比如西藏、内蒙、东北,甚至是国外。她在微博上关注了许多旅游博主,看他们拍摄的照片、写的旅行心得,很是羡慕。
但是去那些地方得花很多钱,她还没有攒够。
于是第一次旅行,她选择了还未被圈为收费景点的北邙山。
她一路走,一路拍照,在北邙山脚下的头山镇住了几日。
那是她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头山镇里新开了一个小作坊,可以印制明信片,她与几位店主很聊得来,定制了十几张明信片。
她想寄给微博上认识的朋友。
网络是个好东西,贫穷与不堪被藏了起来,志同道合的人聊着共同喜欢的事物,多聊几次,便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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