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桂花飘香,宜平城里正是一年气候最为宜人的时候。八月十五刚过去没两日,空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的月饼香甜,又有小贩挑着新鲜的瓜果来沿街叫卖,竹筐里藏不住的阵阵果香,随着风飘墙过院,直送至人的鼻端,叫人心里都不由得跟着甜腻起来。
城南有方小院,屋后靠着北墙下架着一处花藤,十几株凌霄花长得粗壮茂盛,枝叶密密实实地爬满了木架,把秋日午后的阳光遮得只剩下星星点点。藤下放了一张竹榻,其上躺了个穿天青色便袍的年轻男子,头枕着手臂,正望着那枝叶间探出的凌霄花出神。
顺平沿着青石小径一路无声地绕过来,走近藤架时脚步却故意加重了些,直走到那竹榻前才停下,垂着手小心地说道:“王爷,慧明大师又来求见。”
榻上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大闹了喜堂的云西王封君扬,世人皆以为他当夜便就逃回了江南,却不想他非但没走,还在这宜平城中过了中秋。听顺平禀报,封君扬动也不动,只淡淡说道:“不见。”
顺平迟疑了一下,又解释道:“他说是为了灾民南迁之事。”
封君扬口气虽还平淡,话却已是不好听了:“我说不见,你耳朵聋了?”
顺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他说王爷要是不见他,他就不走了。”
封君扬闻言轻笑,浑不在意地应道:“管他吃住就是了。”
顺平实在是没法了,只得沿着原路返回,在院外见了慧明,苦着脸说道:“大师,您就别再为难小的,王爷那里是真不见,小的再多说,就要挨板子了。”
慧明却是笑笑,道:“王爷的心思,老衲明白,老衲这就回去请谢姑娘来与他商议灾民安置之事。只是,王爷这般逼迫她,便是她来了,也要闹得不高兴。”
顺平叹气,道:“大师,已经眼下这般情形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慧明笑笑不语,告辞离去。
顺平瞧慧明这般,料着辰年早晚得来,又不想回去触封君扬的霉头,索性就蹲在门口等着。就这样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这才看到辰年带着傻大从远处过来。他心里一喜,忙从地上站起身来,不想因蹲得太久,这一起身才觉出双腿都僵得似是别人的了,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过去,摔了个四肢着地。
辰年正好走到,见状不由得笑道:“不过年不过节的,这样的大礼可受不起,还请顺平总管快快起身。”
她口中虽是取笑,却回头叫了傻大过去扶顺平起来。傻大应了一声,走上前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顺平拎了起来,又往地上一蹾,憨声说道:“站住了!”
顺平勉强站住,不由得苦笑,道:“谢姑娘,只要您肯来,小的天天给您行大礼都成。”
他话里有话,辰年却是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道:“莫要油嘴滑舌,快去禀报你主子,请他抽个空见我一见,第一批流民这就要南下,江南那边须得有人安置他们才成。”
顺平却是扶着傻大不动地方,赔笑道:“您来,哪里还用得到小的禀报?再说小的这腿实在是麻得动不了了,王爷就在屋后藤架下,您直接过去寻他便是。”他说着,又抬头求傻大道,“这位壮士,还请您多扶小的一会儿,叫小的缓缓劲。”
辰年如何瞧不出他是故意耍滑,脸便就沉了一沉,也不与他废话,只吩咐傻大道:“扛上他,咱们过去。”
傻大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辰年怎样吩咐他就怎样做,闻言把顺平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往那院中走了去。顺平又是着急又是尴尬,偏傻大天生神力,叫他挣脱不开,只得向辰年告饶道:“谢姑娘快些叫他把小的放下,小的自己走便是。”
辰年这才叫傻大把顺平放下,顺平吸了几口凉气,这才在前领着辰年他们往那屋后走去,到花藤前停下步子,轻声通禀道:“王爷,谢姑娘来了。”
封君扬的声音从花藤下传出:“叫她过来。”
顺平忙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请辰年入内。
辰年却是瞧那花藤密实,不愿进去与封君扬独处,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道:“还是请王爷出来相见吧。”
顺平听得心头一提,就听得花藤内静了静,这才听封君扬淡淡说道:“你若想见我,就自己进来,不想见,那就走。”
流民安置之事有他帮忙与没他帮忙相差极大,辰年忍了忍脾气,耐心说道:“那我就站在这里说吧。第一批流民即将过江,多是这次攻打宜平死伤寨兵的亲眷家属,当中老幼妇孺极多,过江之后,王爷能否着人安置一下他们?好叫他们先过了这个冬天,明年也好再开荒种田。”
封君扬那里久久没有回音,辰年等得片刻,忍不住出声问道:“王爷?”
不想封君扬却是慢悠悠地说道:“我听不到。”
他这般明摆着耍无赖,辰年不觉心头恼怒,性子里的那股倔强劲也上来了,他叫她进那花藤下与他说话,她偏就不去,索性提高了声音将刚才那话又说了一遍,问封君扬道:“王爷这回可是听清了?”
封君扬那里却仍是懒洋洋地答道:“听不清。”
辰年抿唇站了一站,冷声吩咐身后傻大道:“把这花藤给我拆了!”
“哎呀!谢姑娘!”顺平大急,忙上前去拦傻大,可他那小身板如何挡得住傻大?傻大一把将他搡开,上去拽那凌霄花藤。他本就力大无比,三两下就将那些花藤尽数扯断,又开始动手拆那花架。
顺平怕封君扬被砸到,忙冲了进去,一边张开手臂替他挡着那坠落的花藤,一边急声劝道:“我的王爷,可别置气了,您这样盼着望着,谢姑娘人好容易来了,您还和她置什么气啊?快些出去吧,权当哄谢姑娘高兴了。”
不想封君扬闭目不理,更不肯挪动地方。
眨眼工夫,傻大就把花藤拆了个七零八落,辰年见已露出里面的封君扬来,便就止住了他,只沉声问封君扬道:“王爷,这回可能听见我说话了?”
那花藤坠落不少,虽多数都被顺平挡了去,却还是有不少凌霄花落在了封君扬的身上。封君扬缓缓坐起身来,侧头看了看那挂在肩头的凌霄花,伸手轻轻拂去,这才抬眼去看辰年,淡淡问她道:“谢寨主,你这是来求人的吗?”
辰年道:“我是来与王爷商议事情的,不是来求你。”
“是来商议事情?”封君扬闻言冷笑,说道,“那好,是要商议流民过江安置之事吗?我的回答是不能,这些流民过江后我非但不会安置他们,还会叫人驱逐。”
辰年安静地看他,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与他说道:“王爷,你该知道收留这些流民是利大于弊。你日后将是要执掌天下的人,心胸该开阔些才是,不该与一个匪寨女子赌气。”
封君扬淡淡道:“我不是为与你赌气才不安置那些流民。”
辰年皱眉:“那是为何?”
“郑纶带兵刚走,你手上老弱病残、歪瓜裂枣都算全了不足一万人马,你用这些人来守宜平,你当贺家的人都是傻子?谢寨主与夫君正新婚燕尔却两相分离,别人可不认为你是为了百姓才这般忘我,怕是要猜测你们这是在故意做戏。”封君扬瞧她一眼,似笑非笑,问她,“这个时候,你送那些寨兵家眷过江,我再好好给你安置,你生怕别人不知道谢寨主与我封君扬藕断丝连,是不是?”
辰年不是不知这个时候送流民过江有些着急,只是眼看着天气入秋,若是现在不走,等到冬季还不知有多少老弱熬不过去。她垂头沉默,半晌后才低声说道:“我只是眼瞧着那些人死,心里难受,想着能多活一个是一个。”
封君扬默默看着她片刻,淡漠说道:“要想成大事,就不能心软。”
辰年笑容微苦,问他道:“听你这般说来,宜平之事骗不过贺家?”
“骗得过贺泽,骗不过贺臻。”封君扬淡淡答道。
辰年不解,抬头看他。
封君扬挥手示意顺平下去,顺平忙伸手就去拽傻大,可傻大那里却是动也不动,直到辰年叫他下去,这才甩开顺平,健步如飞地走了。
屋后只剩下封君扬与辰年两个,封君扬抬眼看了看虽已西坠却仍十分霸道的秋阳,嘲弄地翘了翘嘴角,问辰年道:“谢寨主,我若是躺在屋里不出来,你是不是就要叫那傻大把我房子都给拆了?”
辰年不理会他这嘲讽,只问他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若是骗不过贺臻,贺家岂不是还要来夺宜平?可现在却未听到什么动静,这又是什么道理?还有,你既知道骗不过贺臻,为何还要这般配合地过来做这场戏?”
封君扬却是看她,问:“你以为我只是来陪你做戏?”
辰年抿唇不语,封君扬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身侧竹榻,示意她坐过去说话,却瞧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唇边就露出些自嘲之意,只回答道:“能骗过贺泽,已是足够。贺臻离得太远,又正在与张家死咬,待再得到确切消息,为时已晚。”
辰年思量半晌,还是理不清当中头绪,便就坦言道:“我想不明白。”
封君扬轻声嗤笑,道:“若是什么都叫你一想就明白了,我索性也不用活了。你才跟着我学了多久?不过学到点皮毛,竟也想着掺和到军镇之争里来,你当谁都跟薛家兄弟一样?谢辰年,你离出师还远着呢!”
辰年听他又提以前的事情,便就说道:“王爷歇着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竟转身就走,封君扬一愣,不由得问她道:“你做什么去?”
辰年回身,淡淡答道:“回去把王爷的话好好想一想,一天想不明白就想两天,总有想明白的时候。”
封君扬被她噎得一愣,片刻后却是又轻笑,道:“你回来,我把这当中事情细细讲给你听。”
辰年微微侧头看他,目光中带着毫不遮掩的警惕与戒备。
封君扬见她这般,面上却是笑得越加温和无害,道:“我现在又打不过你,你还怕什么?”
辰年静静看他片刻,道:“封君扬,我当你那日已是明白了,我心中的阿策已经不在了,你心中的辰年也已嫁做他人妇,你再成不了阿策,我也不是当初的谢辰年。我尚能放下那些恩怨,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往事?”
封君扬眸子暗了暗,却是笑道:“我倒瞧着是你没放下,你若真的将前尘往事都放下了,为何对我还这般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和我说句话还非要离着三丈远,你瞧着谁家商量密事的时候是这般在院子里喊话的?生怕别人听不去,是吗?”
辰年不耐与他耍这些嘴皮子的本事,就又往前走了几步。为着遮人耳目,她做的是男子打扮,一身男子衣袍倒也方便,索性就在他坐的竹榻前席地而坐,抬头正色与他说道:“这样可行了?可能说了?贺家到底会不会来夺宜平?你什么时候才肯安置那些流民?”
封君扬笑笑,不理会那些杂乱的藤蔓落花,也随着她从竹榻换坐到地上,懒散地倚在榻前,不急不缓地与她说道:“这事要讲明白就得从头说,你首先要看透了贺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贺臻”这个名字,于辰年是个极特殊的存在,那是她的生父,却又是害死她生母的元凶,她不知是该去爱他还是恨他,所以只能尽量去忽略这个人,权当此人与她毫无关系。听封君扬提到贺臻,辰年不觉微微垂目,神色淡漠,问封君扬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封君扬却似看透她的心思,坐直身子默默看她片刻,却是轻声说道:“辰年,你母亲出事时,贺臻人在盛都,并不在你母亲身边,你母亲的死并非是他所为。”
辰年仍是垂着眼,淡淡道:“这和我们要谈论的事情毫无关系,王爷,你话说远了。”
“辰年,”封君扬不禁探过身去,伸手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温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开的,与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对。贺臻爱你母亲至深,你母亲出事,他怕是最心痛的那人。”
她倏地抬眼看向他,一双眸子似是刚被雪水洗过,冰冷清亮,透着森然寒意,看得封君扬心头竟是一凉。她冷冷地看着他,问他:“封君扬,你可还记得我的生辰?”
像是想要驱走她身上的这刺人的寒意,封君扬手上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答她道:“十月十七。”
辰年对他手上的动作毫不理会,只盯着他,又问道:“那你可知道我母亲死在哪日?”
封君扬瞧她这般情形,一时竟不敢答她。
辰年便就自己答自己道:“十月十九日,在生下我的第三日,我母亲就死在了贺家。其时,贺臻人在盛都。你说我母亲的死和他无关,是吗?可他明知道贺家人都恨这个出自北漠没落世家的女子,恨她占了贺臻正妻的位子,恨她阻挡了泰兴与云西的联姻,他却把即将临盆的她留在了这些恨不得她死的贺家人手中。封君扬,这就是你说的深爱?”
封君扬口中有些发苦,轻声道:“他不是不想护,他只是没护住。”
“是啊,他只是没护住。”辰年轻轻地扯了扯嘴角,讥诮道,“我想就是他自己也该是这般想的。可那个女子为了他,舍弃了尊崇无比的王女身份,为了他剪去羽翼,为了他困入深宅,为了他只做一个每日里盼着丈夫归来的小妇人,可最后却落了一个他护不住。
“别说什么护不住,只是她的命在贺臻那里不是最重要罢了。也别说贺臻爱她至深,爱她至深的那个男人叫穆展越,只是她自己却瞎了眼,嫁给了贺臻。”
她甩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他:“王爷,贺臻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只想问你一事,你是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的人,最该清楚这世家里的门道,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母亲死在产后,而不是之前?”
这答案分明就在那里,可封君扬喉舌发干,竟是答不出来。
辰年冷冷一笑,道:“是因为他们想她生下那个孩子,对不对?你瞧,那些贺家人很清楚贺臻的底线在哪里,很不幸,我母亲的性命在他的底线之上。可是,为什么贺家人这么清楚他的底线在哪里?为什么?”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