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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壶(2 / 2)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诉嘿,光那个芝麻皮的瓶套,就值一双好靴子钱!就甭问烟价了!”

“你寿大爷是花这个钱的主儿吗?”钱三爷斜睨了寿明一眼,笑着接过烟壶,打开壶盖,先就着壶口嗅了嗅。

“怎么样,不蒙您吧?”

“烟是大金花!绝不是你买的!”钱三爷说:“老实讲,哪儿来的吧?”

寿明先把头歪着点了点,表示服了钱三爷,然后把嘴凑到钱三爷的耳边小声说:“我替别人淘换个烟壶。这烟壶里带着半壶烟,这烟壶我就没拿出去,先闻着了。要不一倒腾家伙,这烟跑了味儿,就不地道了!”

钱三这才把视线投到烟壶上,看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新鲜的,还用你淘换!”

寿明笑着不说话。钱三沉不住气了,拿起来又看,并且迎着窗户看里边的绵,哦了一声:“还有内画呀,这也不新鲜啦!”

“画跟画不同!”寿明说,“告诉您您也不懂。拿来吧,别给人家打了……”

这钱三最反对人家说他对什么事不懂,又最忌讳别人以为他没钱。一听这话,就来了个半红脸。

“怎么,你怕我赔不起吗?”

“您这是说哪儿去了?别说这么个烟壶,醇王府的汝窑大瓶您不是唱一出《锁五龙》就搬来了吗?”寿明赔笑道:“我是怕您嫌冤!您真打了,我让您按原价赔,您准说不值,骂我讹您;按一般的茶晶内画壶赔,我得连裤子搭进去!”

“这玩意有这么神?”

寿明不语,只是微笑。钱三又拿起来看。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冷笑了一下,又吸口冷气问:“您替人说合的多少钱?”

“五十两!”

“给你五十一两,三爷我留下了!”

“哎哟,三爷,我这是替别人淘换的,我得守信用。”

“您再寻摸一个给他!”

“您圣明。这样的内画要能轻易找到第二份,您会多出一两银子?钱三爷是买死人卖死人的主,能走这个窟窿桥儿?您还我吧!”

钱三把寿明的手一推说:“小子呀,谁让你在我这显摆来着?再赏你四两,灯晚到三庆后台拿银子去!”

“哟,三爷抢货可真手狠!”吴庆长半天冷眼看着,到这时才插话说,“让我,怎么个好法?”

钱三把烟壶交给吴庆长。吴庆长反复看了又看,连说:“值值,三爷您买着了!大便宜是您的,小便宜是我的,这点大金花空出来赏我吧!”

吴庆长果然掏出个碧玉烟碟,把烟全倒了出来。这吴庆长品评文玩的本事,在梨园界很出名。他说值,钱三格外得意,知己地说:“大爷,我知道您常给古玩店长眼、跑合。我是不干,可不是干不了。我要干连您的生意也抢一半,您信不信?”

“信,信。我就是不信南边对过是北,也不能不信这句话!钱三爷么!好!”

钱效仙一高兴,拉着吴庆长去吃炸三角。吴庆长说:“把这份盛情先记下,我今天不得闲。明天早晨还是坛根儿见。完了咱们从那儿直奔五牌楼。”

钱三走后,寿明也站起来告辞。吴庆长拉住他袖子说:“没这么便宜。您说,钱三爷的五十五两有我几成?”

“天地良心,大爷,我是替别人白跑腿!”

“老喽!什么玩意要五十,碰上那个晕头还添五两。您说,凭什么?”

“我说出来,连您也得说值!”

“我不信。您说服了我,今儿早晨的点心钱是我的。舍命陪君子!我生意也不做了!说,凭什么值五十五两银子?”

“这烟壶是一个朋友蹲了一年零八个月大狱,无师自通画的!我是尽朋友交情。我要赚一个屌子,灯灭我就灭!”

吴庆长还追问,寿明便把乌世保的事说了。但他没提姓名,更没说这人进监狱是涉了“义和团”之嫌。因为吴庆长近来常出入宣武门的天主教堂,人们怀疑他要信教。

这吴庆长信不信耶稣不说,可确是个热心人。听寿明说完,就正色说:“既这么说,这人也是值得怜惜的。他以后打算靠画壶吃饭么?”

“这样的旗人,现在除去靠这个混饭吃还有别的路吗?”

“咱们是朋友,你的朋友也跟我的朋友一样。像这样抓大头,一回两回行,长了不行。有几个钱效仙呢?要画,得画点特殊的出来才能站住脚,成一家!”

“承您指教,您说怎么着好?”

“两条路。一是专门作假,死抱着自怡子啊、周乐元不放,作到分毫不差,这也能挣钱。可话说回来,一样的花工夫,何苦在人品上落价儿呢?”

“这话您说。”

“再一条路就是自己打天下。刚才我看了那壶,看出这个人确实是有点根基,所以我才多这份嘴。”

寿明点点头说:“难为您费心。这人本来有点大写意的底子,所以有点他自己的笔意。”

吴庆长摇头说:“写意要大泼大洒、痛快淋漓。烟壶寸地,又没有宣纸浸润渲染的那股柔性,怕难见成色。画工笔呢,刚才说了,太贫。好比唱戏,黄润甫这么唱走红了,我也这么唱,谁还听我的?再说黄润甫身高膀阔,他丁字步一站,两把板斧平端,就是美。我个头矮了半尺,双肩窄了五寸,也这么亮相,还有个看头吗?我得找我的辙。你是花脸我也是花脸,你这么唱有理我那么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阔斧的您去看黄润甫;要瞧精神妩媚,您捧吴庆长。有这话没有?”

“千真万确!”

“我告诉您,我早就瞧着郎世宁的画法上心了!怎么就没人把他的画法用到内画上去呢?您可别听那些画画的扒得它一子儿不值,我把话说在这儿,要有人学了他的要领用到内画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后,咱们这行买卖的主顾变了您不知道吗?谁买的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贾光卖的份没买的份了。碰上有暴发户新贵花钱买货,您细打听一下,十有八九又是买了去到洋人那儿送礼的!有这话没有?”

“这话您说了!”

“咱们别的钱全叫洋人赚走了,惟独这一份手艺书画能赚他们的,为什么不赚?这郎世宁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英吉利、奥地利,都犯‘利字’,全是圣母玛利亚的后人,分家另过的。所以他的画他们就看着眼熟、顺心。至于葡萄牙、西班牙、日耳曼尼牙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亲,他们喜欢的他们也喜欢。告诉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孙子!叫他把抢咱们的银子再掏出来吧!他要依我的话办,画出来的东西不用交别人,我给你包销。我准让他发财!”

寿明对吴庆长鉴别古物的本事一向认可。自他出入教堂后,总觉得他沾上几分鬼气。今日听他一谈,才知道他不是去入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钱袋去的。

他们正说得热闹,身后忽然闪过一个人来。身材不高,面色红润,亮纱的袍子,踢死牛快靴,松松的扎了根辫。打了个千,声音粗嘎地说:“敢问这位可是寿明老爷?”

寿明赶忙回礼说:“恕我眼拙,看着面熟,可不敢认您。”

那人说:“借一步说句话行吗?”

吴庆长连忙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说:“您坐着您的,我就两句闲话!”

吴庆长说:“我确实有事。失陪失陪!”

看吴庆长走远,那人才说:“不是您想不起我来,实在是您没见过我。我也头一次见您。我是受朋友之托来访您的。”

寿明连忙让座。那人便说:“我有个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乌大爷同牢。他托我找到您,传两句话给乌大爷。”

寿明忙问:“您的朋友贵姓?”

那人说:“姓鲍,是个库兵。他叫你告诉乌大爷,有位聂师傅被九爷传走了,吉凶不明。聂师傅临走嘱咐一件事,叫乌大爷千万把他的手艺传下去。要能看到他做出新活儿来,死也瞑目了。”

寿明便问:“什么手艺?聂师傅是谁?您可说清楚!”

那人说:“他就说了这么几句。我原样趸来原样卖,再多一个字我就不知道了。”

寿明说:“也罢。你不是要说两件事吗,还有一件呢?”

那人从身上掏出一张三百两银子的银票来说:“这是鲍老弟周济给乌大爷的几两银子,让他作本,经营那份手艺。他说他这一辈子没干对这世界有用的事,乌大爷经营手艺他入上一股,也就不枉来阳世一遭了。”

寿明问:“这话怎么说?”

那人看看两旁,悄声说:“这人判了斩刑。如今入了死牢,秋后就要典刑。他是个库兵,偷银子犯了案。”

寿明惊慌地抓住那人说:“难得这人如此仗义!”

那人说:“要说偷银子,哪个库兵不偷?事犯了,大库就把整个的亏损全堆在他一人身上让他代众人受过。不多说了,拜托拜托。”

寿明忙说:“不敢请教贵姓。”

那人说:“敝姓马,在樱桃斜街开香蜡店,有便请赏光。请您告诉乌大爷,别辜负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现在请您打个收据,我也回复那位朋友,让他放心。”

寿明借茶馆柜上笔砚,工工整整开了个三百两银子收据。写完看看,意犹未尽,便加上了几个字: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十三

寿明离开茶馆,先到琉璃厂买了些颜料、色盘、明胶、水盂之类画具。又到珠宝市挑了四五个透明料烟壶坯子。这才拐到磁器口乌世保存身的小店中来。

乌世保自幼过的是悠闲自在日子,一旦落到蹲小店与引车卖浆者流为伍,人们或许以为他会沮丧,会绝望,会愁眉不展。岂料不然。他有求精致爱讲究的一面,可也有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一面。局面大有局面大的讲求,局面小也有局面小的安排。寿明十来天没来,他那斗室已变了样。门楣上贴了个“泛彩居”的横额。横额旁墙缝里砸进半截棺材钉,竟在钉上挂了个小巧精致的鸟笼,养了只黄雀。进得屋来一看,又是一番景色。小炕桌上添了座仿宣德铜炉,燃起一缕檀香。窗台上放了只脱彩掉釉冲口缺瓷,却又实实在在出自雍正官窑的斗彩瓶。里边插了两棵晚香玉,瓶旁一把宜兴细砂、破成三瓣又锔上的口壶。墙上悬了张未装未裱乌世保自己手书的立轴,上写:“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屋子收拾得倒也干净明快,只是乌世保这身衣服,比刚出狱时更加破旧,从在澡堂洗了一遍,再没洗过。脚上一双步履,也前出趾后露跟了。他正盘腿坐在炕上聚精会神画烟壶。见寿明进来,马上放下笔,跳下炕。要打千,可是屋子太小,一蹲就撞着炕沿,只得拱了下手说:“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寿明也玩笑地还了一句:“咱家来得鲁莽,先生海涵!”落座之后,乌世保就从枕下递过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说:“我正惦着请您开开眼呢!我花三两银子买了把扇儿,您猜猜谁画的?松小梦!松年要知道他的手笔才卖三两,准得大哭一场!”

寿明说:“您哪儿发了这么大财,置办起文玩来了?”

乌世保得意地一笑说:“挣来的!您几天没来,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儿试着把一个画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门外青山居去卖,他给了十两银子!”

寿明一听,马上沉下脸说:“这是怎么说,怎么不经我手您自己去卖了?”

乌世保忙解释说:“我是一时高兴试一试。不管他给多少,可证明我乌世保居然自己能挣钱了!您该庆贺我。”说着,乌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声说:“寿爷,可惜了我这它撒勒哈番,从此以后……”

寿明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是怄您,八国联军占北京,连王府的福晋都叫洋人掳夺了,一二品的顶戴叫人拉去扫街喂马,您这它撒勒哈番值几个子儿呢?我不怕您生气,我也是骁骑校。可我这份顶戴还没您画的鼻烟壶值钱呢,有什么恋头。您睁眼看看,如今拉车的、赶脚的、拴骆驼的,哪一行没有旗人?您无意中会了这门手艺,就念佛吧!”

乌世保点点头。

寿明又说:“我不是怪你自己卖货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愿叫你卖倒了行市。这一行里门道太多,怕您吃了亏。您知道我拿去的那个烟壶卖了多少钱吗?五十五两!”

“真的?”

“所以说不叫您自己胡闯呢!”

“嗻,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壶画好、画精,买卖的事由我跑。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还有一个朋友,死在临头还关心着您的事业呢!”

乌世保忙问:“谁?您说的是什么话?”

寿明这才把马掌柜来访的事说给他。说完,把他买来的颜料等物连同剩下的银子全摊到桌子上说:“乌大爷,咱们原是玩乐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这内画的手艺,可并不就是贪拿几个回扣,实在是发现您真有才!这位牢里的朋友,人家图什么?也是盼您成器。铁杆庄稼倒了,激励你闯出一条路来,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我碰见唱花脸的吴庆长,跟他说起您,他也挺热心,还献了条计策在此……”

乌世保听到库兵判了死刑,并托人送银与他,早已泪流满面,后边寿明谈吴庆长建议他如何创立自己画风的话就没听清。最后,寿明对他说:“朋友们既如此热望您打下内画的天下来,您可不应该再有什么三心二意了。”

乌世保这才答话说:“您误解了。库兵送银与我叫我坚持的手艺,不是说的内画,您没听他先提到聂小轩的嘱托吗?”

寿明说:“我听了,可没听懂。问马掌柜,他也不清楚。”

乌世保就把狱中聂小轩向他传艺的事说了出来。寿明说:“这么一件大事您当初怎么没告诉我!跟我还隔心是怎么的?”

乌世保说:“哪能呢!我是想聂师傅并没犯罪,九爷也没有害他性命的理由。他当时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劝不转他,只有从命。但他早晚回家,这传艺选婿的事自然还由他自己去办。我不过在这期间照顾一下他的女儿而已。这‘古月轩’手艺,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绝技。好比一份家产,他危难之中不得已托付于我,我可不能乘人之危就据为己有、安然受之。何况我也有了混饭的门路。我立下个心愿,只要聂师傅在世,我既不做这行生意,也不对外人说我会这套技艺,照顾他女儿的事我则要担起来。聂师傅对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现在既有库兵的银子,您我就去看看他女儿。他家地址我在狱时记下了,在广渠门里五虎庙夹道。”

十四

祟文门外虽有几处热闹去处,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条,是明朝以来制造和售卖假发、首饰、绒花、蜡果的地方。东小市专卖日用百货、土产杂品。这一带住的全是手工业、小商贩、抬轿的、赶脚的,很少有前门大街往西那一带的富商大贾、名优红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砖砌墙、青灰漫顶,又矮又黑,进身局促。虽有外城的粗陋,却无郊区的开阔。自揽杆市向东向南,接连几个庙,因靠不上烟火布施,专以为人停灵存榇为生。像五虎庙、阎王庙,庙名本就吓人,大殿廊下又摆列几个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兴的游客也会却步。而左安门里还驻防几营旗兵。这里虽也算北京城里,距紫禁城不过十里路程,可这里的旗兵和内城的旗人大有不同,脾气秉性、风俗习惯都保存了比较多的强悍之风。在各种好习惯之外也有一条叫人发怵的,动不动就抓人定罪名罚他挑水——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水往往要上二三里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爷过分劳苦,抓个人换换肩本来情有可原,只是这么一来城里人就把这东南一角视作了危途。平日里就十分冷清了。

寿明和乌世保走上大街,发现今日不同于平常。磁器口、蒜市口,东西相对都有人树杉篙、捆苇席在搭法台,东小市路两边早被摊贩们挤满:卖香蜡纸码的,卖锡箔银锭的;莲花灯、蒿子秆、荷叶、鱼蜡,一份挨着一份。法华寺门口已扎起一艘首尾三丈有余的大法船。龙头凤尾、殿阁楼台,龙女童子、罗汉金刚,十分精致。乌世保看到庙门口黄纸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兰盆会的会期。凡与亡灵有关祭日,清明节、十月一,总带点凄凉景色。惟有这中元,是很有点喜庆金光的。这与盂兰节的起源有关。盂兰盆,梵语是“乌兰婆拿”,乃倒悬之意。这一日斋僧拜佛,解亡魂倒悬之苦,自应普天同庆。话虽如此,其实人们热心此节,也并非完全是为鬼魂设想,倒是各种法事给人们带来了乐趣。当时北京各庙,各有自己拿手的绝活献给三界。这法华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飞钹。慧通是个武和尚,有很好的拳脚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单掌铙钹。这钹直径二尺七寸,重十斤八两,比戏台上唱“铁笼山”的那对钹还要大。平日诵经作法,他不动用。惟独在盂兰盆会上,他从佛前请出来,在法鼓、云锣的伴奏下,左右挥舞,上下翻飞,缠头盖脑,金光四射。舞得高兴时还打出手,“嚓”的一声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来时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张飞骗马”、“苏秦背剑”、“白猿献果”、“黑虎过涧”,那惊险利落之处,在跑马解的沧州人那里都是看不到的。每逢这日子,常有达官贵人及其宝眷,借结善缘为名从城里乘车来看他的表演。所以尽管时辰尚早,从各条街已有人流涌向法华寺了。寿明和乌世保费了好大劲才从人流中钻出来,却又被卷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涡。虽说每逢中元赶庙的人都多,也没到这地步。寿明嘴勤,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时候,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夜晚,在这左安门内打了一仗。这一带的军民老幼齐上阵,宰了二十多个德国兵。鬼子进城后,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兰盆会,本处居民每户捐一升米为死去的义士超度。连和尚们也发愿白作法事,不领布施。

寿明和乌世保挤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这才来到五虎庙夹道。问清聂家住处,便走到一个黑漆小角门前,用手拍拍门,喊了声:“柳娘在家吗?”里边应了一声,是个男人声音。门拉开时,出来的竟是聂小轩。聂小轩换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裤子,扎着裤脚。白袜透空洒鞋。新剃了头,打了辫,那模样看来年轻了有十岁。不等乌世保开口,他劈头就问:“我回来就打听你,怎么你出来这么久竟没来过?”乌世保告罪说:“实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这刚得到几两银子,马上就来寻师妹的。”他又引见了寿明。寿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听说过聂小轩的名字,极恭敬地问了安,这才进院子里来。

这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但只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烧得只剩下乌黑的几堵残墙。两棵枣树,有一棵也半边烧焦了。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四角旮旯不见一根草刺。聂师傅把他们让到南屋。南屋迎门条几上方悬着一幅写真画像,画的是一位穿红蟒戴珠冠的老妇人。八仙桌上摆着四盘供果。乌世保忙问;“这是师母?”聂小轩点点头。乌世保赶紧正正衣领,跪下磕了头。寿明也要跪,被聂师傅拦住了。寿明问:“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聂师傅说,八国联军来时,人们都帮着守军去守左安门,聂家父女都去了,只有老伴瘫痪在床,未能参战。德国兵攻进城后,见人就杀。聂小轩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轻,便拉着她躲到幸公庄北的苇子坑里。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来,半个胡同正烧得通红。待和邻居一道救熄,堂屋顶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时了。整个脸已烧焦,无法辨认,这写真是聂小轩凭着记忆画下的。他说:“我没给她装殓什么,这像上就给她穿戴得富贵点吧!”说完惨笑了一声。

寿明怕引得老人伤心,便用话岔开,问:“大妹妹不在家?”

聂小轩说:“夕照寺作法事,为她妈烧香祈祷去了。”

乌世保问:“师傅是哪天出来的?”

聂小轩说起出狱回家的经过,脸色开朗起来。他说到九爷捉弄他时,带点羞涩地挖苦了自己的惊慌失措。说到最后九爷不过是转弯抹角订一批货时,又爽心的大笑起来。这时外边大门响了两声,脆脆朗朗响起女人的声音:“爹,我买了蒿子回来了。”寿明和乌世保知道是柳娘回来,忙站起身。聂小轩掀开竹帘说道:“快来见客人,乌大爷和寿爷来了。”柳娘应了一声,把买的蒿子、线香、嫩藕等东西送进西间,整理一下衣服,进到南屋,向寿明和乌世保道了万福说:“我爹打回来就打听乌大爷来过没有,今儿可算到了。寿爷您坐!哟,我们老爷子这是怎么了?大热的天让客人干着,连茶也没沏呀!您说话,我沏茶去!”这柳娘干嘣楞脆说完一串话,提起提梁宜兴大壶,挑帘走了出去。乌世保只觉着泛着光彩、散着香气的一个人影像阵清清爽爽的小旋风在屋内打了个旋又转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应接不暇,竟没看仔细是什么模样。柳娘第二次提着茶壶进来,他才来得及细看。这一看却又惊得他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市井小户之内也有这样娟美的女孩儿么?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纺挖襟敞袖小袄,牙白罗裙,银白软缎尖口鞋上绣着几朵折枝水仙。银镯子,银耳坠,深蓝辫根,浅蓝辫梢,为给母亲穿孝竟打扮得素素雅雅。那长相则是形容不得的,只能说谁看也觉得美,乌世保看了觉得尤其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妩媚,没脂粉气,没妖艳气。这地带满汉杂居,汉人受满族风尚影响,多不缠足。又自幼劳动,故而身条腰肢发育得丰满圆润,像水边挺立的一枝马蹄莲。

柳娘给大家满上茶后,在一边的磁墩上偏身坐下,问道:“我们一直惦着乌大爷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聂小轩忙说:“可不是。我净顾说自己的事了,还忘了问您,家里怎样呢?”

乌世保长叹一声,就把家中遭遇细讲了一通。中间有些地方,寿明帮着作了说明。聂小轩听着不敢相信,连声说:“您连奶奶的尸首也没见着?小少爷至今还没见面?这家就这么毁了?”

乌世保点头。聂小轩又问:“这么说,您现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寿明说:“他父亲伯仲之间,多年隔阂,如同路人。乌大爷现在住在磁器口杜家店里。”

柳娘听到孩子被刘奶妈接去时,眼圈已红了。听到火烧了宅院,就擦眼泪,这时竟出声地抽泣起来。乌世保见了,赶紧去劝她:“您甭难过,我过得挺好,现在靠画烟壶谋生反倒过得挺安乐呐!”他也是个爱哭的人,嘴上这么说,手也去擦眼泪。

柳娘说:“您是个大男子汉,自然不把这艰难放在眼里。我可怜的是小少爷。我爹在牢里的时候,我可尝够了这孤儿的苦滋味,何况他还这么小呢!”说着想起自己受的苦处,更哭泣起来。聂小轩也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寿明问道:“聂师傅近来就为九爷那几个壶忙活哪?”

聂小轩说:“可不是。他叫我先烧两样品看看。壶坯子、釉料、钢炭倒有了着落,可就是垫本困难。我们这一行,向来定活的东家都先给垫本,拿他的钱为他备料。从没有先烧样子看了再拿定钱的一说。”

乌世保便拿出那对镯子和两锭银子来说:“您先用这个吧。本来这也是拿来给师妹过日子的。”聂小轩推辞不受,说:“你刚出狱,哪有余钱。我要没出来便也罢了,我出来了不能再叫你背累。”乌世保便讲了库兵嘱咐的话,并说了他送银之事。聂小轩叹息说:“这也是个热心人,可惜被人拉进了泥坑。银子你收起来,这继承手艺的话原是我叫他传给你的,现在既见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干吧。口说千日,不如手做一时。”乌世保要说库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寿明用眼色止住了。聂小轩问:“现在停下你的内画,来和我画‘古月轩’,有什么难处吗?”

乌世保说:“当时您是怕没机会再授徒,不得已才传授给我;我是尽朋友之道,为叫您心安才学。如今您已回来,自当再仔细挑选有为后生承继祖业。我哪能乘机把您的祖传绝技据为己有呢?这好比您在狱里交我一包银子,原是准备万一您回不来时叫我拿来赡养小姐的,如今您回来了,我当然原物奉还,哪还有分一份的道理……”

乌世保正说得滔滔不绝,寿明突然又踩了他一脚,向他急使眼色。他顺着寿明的嘴角一看,只见聂小轩把头扭向墙角,柳娘却瞪着一双气恼的眼睛盯着他。寿明说道:“你可真是书呆子!人家磕头祷告、求情送礼来认师,聂老怕还不肯要,哪有您这样师傅上赶着教,还一拽三打挺、三拽一哧溜的?依我说,今天我在这作证人,你恭恭敬敬跪下磕三个头,正式拜师吧!”寿明又瞪了一眼,把乌世保按着跪下。乌世保只得跪下磕了三个头。聂小轩却拦也没拦,笑着还了三揖。乌世保站起身,柳娘冲他道个万福,大大方方的叫了声“师哥!”寿明是个知趣的人,连忙从腰中掏出他还没卖出去的一对烟壶,给乌世保说:“正好!事情来得仓促,这个你权当作拜师礼吧。”乌世保双手捧与聂小轩说:“这内画技法,也是老师传授的,您看看可有长进?”

柳娘听聂小轩讲,乌世保天资聪明,功底深厚,教他内画时,稍加点拨,他就知一反三,很快就画出个样儿来了。虽也相信,因没见过他画的活,总以为老人出于偏爱有点说玄了。所以聂师傅刚把烟壶拿到手,柳娘便接了过来,迎着窗户一看,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若不亲眼瞧见,决不能信是个仅仅在牢里学了几个月的人所画出来的。不仅有章法,有笔墨,而且有风格,有神韵,既学到了聂小轩的绚丽生动、又比老师多了几分书墨气。就冲收得这么个人才,老爷子这几个月的牢就算没白坐。想到这儿,不由得两眼由烟壶上抬起,往乌世保脸上瞅去。乌世保刚从腰中又掏出一个包来,脸红着对聂小轩说:“这是师傅给我用来见师妹的信物,包金镯子。我厚着脸求个情,求师傅把它赏给我吧。”

聂小轩说:“那是柳娘叫我拿去包金的,女孩家的饰物,你要它何用?”

“要不是这副镯子,学生八成早到了枉死城了。”乌世保便把他在护城河边打算寻死的情形说了一遍。说的时候,连他自己也确信当时他是横下心来要死的了,就因为看见这副镯子,才把他从死路上拉了回来!

聂小轩听后,挺动情,忙点头说:“好好,镯子留给你当个念想,以后看到它要记住这教训,人活在世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决不能轻易想到死字。”

柳娘说:“老爷子,那是我的东西,您就这么大方送人情了?”

乌世保说:“师妹把它赏我,日后我有了进项,一定打副赤金的赔您。”

柳娘说:“我这儿不赊账,得了,这俩烟壶归我了,你要孝敬你师傅,以后再画吧!”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聂小轩说:“今天盂兰会为死去的人超度,也算喜事。咱们数喜临门,柳娘收拾酒菜,大家痛饮几杯,冲冲这一年的晦气!”

柳娘收拾菜肴的工夫,乌世保把她放在院里的蒿子拿过来修修剪剪,用黄表纸卷上线香,缚在蒿叶之间;又找来两把椅子,把蒿杆绑在椅子背上做成星星灯。寿明也是会玩的人。出门买来新鲜荷叶,梗中下了竹签,插上了小蜡烛,逐一拴在聂小轩院中夹的花障上。天刚杀黑,远远近近响起法鼓铙钹、诵经拜佛之声。孩子们手举长梗荷叶、挖空心的莲蓬、掏了瓤镂了皮的西瓜,各插了小蜡,燃点起来,边走边唱。天上一轮明月捧出,上下交辉,整个京城变成了欢快世界,竟忘了这个节日原是为超度幽冥世界的沉沦者而设的。

寿明和乌世保也把荷叶上的蜡烛和青蒿上上百支线香点燃,院内顿时亮起千百盏星星几十轮皎月。聂小轩叫柳娘把炕桌摆在当院。放下矮凳蒲垫,四个人围坐饮酒。席间聂小轩再次叫乌世保到这里来学习画“古月轩”。柳娘说:“师哥在店里吃住也不洁静,不如索性搬了来住。东耳房收拾一下我住,西屋让给师哥。”乌世保还想推辞,又被寿明拦住了。寿明说:“这样很好,师徒如父子,搬在一起才是久处之计。”

这晚上寿明和乌世保都喝了不少酒。告别出来后,寿明推推乌世保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娘子颇不俗,您若有意,我当冰媒。”

乌世保醉醺醺的说:“胡说,祖宗有制,满汉是不通婚的!”

寿明说:“狗屁,乾隆爷还娶了个伊帕尔汗呢!地地道道的西域回回!”

十五

乌世保这人,一生事事被动,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还就顺势往前滚。他唱单弦着过迷,画内画着过迷,如今跟聂小轩学外画又着了迷。原来这东西像变戏法,明明红花绿叶,画的时候却要涂黑釉蓝釉,只有见了火它才变出花红叶绿。这还不算,那釉色竟还会涨会缩!有的釉在画时要堆成一堆,烧出来才能有薄薄一片;有的釉画时摊成一片,烧出却又是窄窄的一丝。怪不得多少人钻研仿制,终究不能乱真。他一心扑在学画上,那一老一少却扑在他身上。聂小轩给他出图,教他点染。柳娘端汤送水、洗洗缝缝。今天做一件衫儿叫他穿上,明天缝一条裤儿命他换上;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头。隔了些天寿明来看他,见他又白又胖,衣履整洁,容光焕发,竟换了一个人。聂小轩脱离了牢狱之灾,既收徒弟又接了订货,也是舒心顺气、满脸知足的神气。柳娘孤苦了几个月,如今父女团聚不算,还添了位师兄,给这女人带来了照应别人关切别人的机会,也带来了羞怯的希望。寿明是个精于世道的人,他只坐了半个时辰,就啧出来这家甜丝丝的滋味。他明白了,乌世保搬进这个院,不是添了一个人,而是添了一盆火,把这一家的生活给烘热了。

聂小轩给乌世保的头一件实习品是个小碟,上边画“昭君出塞”。寿明看到乌世保已用墨勾出了人物轮廓,便问聂小轩:“照这样,三五天后不就能烧成了吗?”

聂小轩说:“要这么容易还叫‘古月轩’吗?”

寿明说:“这不都勾了线了?”

聂小轩说:“亏您还倒腾古董买卖,敢情对‘古月轩’满不摸门。这么着,让柳娘领您看看她的炉子吧。”

柳娘笑了笑,把寿明领进烧掉了顶的北房墙筒里去。这墙内沿四边扫得干干净净,正中间砌着个砖炉,有头号水缸大小。寿明问:“这是什么?”柳娘说:“窑。”寿明走近去看,用缸渣、麻刀、青灰、白灰抹了一层泥衬,四周码满了钢炭,中间地带上下扣着两口筒子形的大砂锅,接缝处用泥封好。上边这口锅把底捅掉,留下个碗口大的窟窿。从这窟窿口吊下去一只铁架,架上卡着一个泥托。

寿明惊异地睁大眼说:“烧‘古月轩’都用这办法,都这么大窑?”

柳娘说:“别人烧是冒充我们家的,不能叫我们知道,我没法见到。我们家祖传下来,就是这么个烧法。您是我师哥的知交,我们才破例儿叫您看,还望您出去别跟外人学舌呢。”

寿明自语说:“怪不得……”

瓷器向来是用窑烧的,所以盆儿、缸儿、碗儿、碟儿全论套,从头盆到五盆摆开来一大片。讲究的用户,从荷花缸到醋碟酒盅,几百件瓷器,一种釉一样花一窑火烧成。瓷器鉴别家知道看出哪些瓷是一个窑出的并不难。汝、哥、钧、定,分辨容易;要看出同窑的器皿中哪些是一火烧的,才叫真功夫。“古月轩”出世并不久,可给品鉴家带来不少难题。人们没见过它有成套的器皿,也没见过半尺以上的大物件。别说成套的餐具,就连佛前五供、瓶炉三事也没有。多半是单件头。碗是一只,杯是一盏。所以聂小轩能烧出十八只一套的烟壶就是奇迹。

寿明说:“这么说,聂师傅作十八拍烟壶,是分十八窑烧出来的吗?”

柳娘说:“怕要烧八十八窑还多。”

寿明问:“这怎么讲?”

柳娘说:“‘古月轩’珐琅釉,是火中夺彩的玩意。每样釉色要求火候不一样,同一样釉色,深浅也要求火候不一样。一张叶子,叶面烧一火,叶背烧一火,叶筋还要烧一火。您算算,一个十二色的壶要烧几次!”

寿明说:“原来这样!”

柳娘说:“还不止这样。这料胎和釉彩熔化的热度很相近,有的釉要的火候比坯子还高。保住坯子,釉子不化,成了死疙瘩。要了釉色,坯子软了又会变形。成败常在眨眼之间,全凭眼睛一看,烧十件未必能出来两件,把废品算算一个壶得烧多少火呢?”

寿明说:“怪不得坊间一个烟壶常要上千的银子。我原想作‘古月轩’的人家一定会富比王侯呢!”

柳娘说:“别人我不知道,我们家可是背着债过日子。”

寿明说:“何至于这样?”

柳娘说:“手艺人没有恒产。一批活儿下来,几个月之内买料、买炭,伙食杂项全是先借了钱垫上。卖出货去把账还了能剩几个呢?要是定的活呢,定钱取来先就作了垫本,到交活时也没多少富裕。何况这手艺并非一年三百六十天全能做的。”

寿明说:“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难处。”

柳娘说:“如今烧‘古月轩’并没利可图,平日我爹和我是靠内画挣嚼谷的。隔三差五烧几件,一是为了维持住这套手艺,怕长久不做荒废了,对不起祖宗。二是我爹跟我也把这当成了嗜好,就像您和我师哥好久不唱单弦就犯瘾似的,有时赔点钱也做!不管多么劳累辛苦,多么担惊受怕,一下把活烧成,晶莹耀眼、光彩照人,那个痛快可不是花钱能买来的!”

寿明听柳娘讲话有板有眼,大方有趣,猜想她在手艺上也是有才有艺的,就更增加了替她和乌世保撮合的热心。他告辞时,借聂小轩送他的机会,要聂小轩陪他几步,就把这意思透露给了聂小轩。聂小轩说:“当初我虽是出于无奈才把手艺传给乌大爷,可也实在是看出这个人有点根基。虽然出身纨绔,但不失好学之心,尚存善良本性,不是那一味吃喝嫖赌或是机诈奸巧之徒。不过我家向来不与官宦人家结亲,何况他是旗人?”

寿明说:“乌大爷在牢里时就被削了籍了,还什么旗人?就是旗人又怎么样?我也是旗人,难道咱们不算知交吗?”

聂小轩说:“您别误会。我们这儿住户满汉参半,大家都和睦得很,决没见外的意思。我是说,乌大爷眼前虽有点失意,他能长久安心当个一品大百姓,不想重登仕途吗?”

寿明说:“您怎么放下明白的装糊涂?如今这旗人能跟二百年前比吗?您的左邻右舍有几个真当了军机达拉密的?补上缺不也就是两季老米,一月四两银子,还拖期欠饷打折扣!您别听乌世保口口声声‘它撒勒哈番’,那是他吹牛,我们旗人就有这么点小毛病,爱吹两口。其实那是他爷爷辈的事。他自己连个马甲也没补上。端王给他派个笔帖式,他还没去,倒为这个坐了一年多牢。”

聂小轩原来就有意,于是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寿明,答应说:“有您作冰人,我还能驳吗?让我再问问闺女吧!”聂小轩当晚趁乌世保出门闲走,把柳娘叫到跟前,说:“我这次进了牢房,头一件闹心的事是后悔没为你定下终身大事,没把手艺传给后人。现在天缘凑巧,出来了乌大爷,又没了家眷,咱们还按祖上的规矩,连收徒弟再择婿一起办好不好呢?你不用害臊,愿意不愿意都说明白。这儿就咱爷俩……”

柳娘说:“哟,住了一场牢我们老爷子学开通了!可是晚了,这话该在乌大爷搬咱们家来以前问我。如今人已经住进来,饭已同桌吃了,活儿已经挨肩儿做了,我要说不愿意,您这台阶怎么下?我这风言风语怎么听呢?唉!”

聂小轩听了,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一看女儿眉头尽管皱得很紧,两边嘴角却是向上弯去。便说:“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也不难为你。我早就对人说过这是我徒弟。住在一起不方便,让他再搬回店去就是。”柳娘说:“我要凭着自己性子来,一生不与他合着做活,他画了没人烧,您这徒弟不就白收了?您都生米做熟饭了,才来问我们。”聂小轩说:“你说的是。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初叫乌世保住到这来是谁的主张呢?”爷俩正在说笑,听到门响,知道是乌世保回来,这才住嘴。柳娘上厨房去预备洗脸水,乌世保便到南屋来见聂小轩。聂小轩问了他几句话,见他支支吾吾、满脸泪痕,便生了疑,问道:“照实说,你上哪儿去了?”

乌世保吞吞吐吐地说:“到我大伯那儿请了个安。”

聂小轩说:“你说跟我学徒的事了?”

乌世保说:“没有。我说我从此要以画内画为业了,特禀明一下。”

聂小轩:“他不赞成?”

乌世保说:“他说我削了籍,跟乌尔雅氏没关系,他管不着我的事!今后再不许我说自己是旗人,不许我再姓乌。”说完垂头丧气、满脸悲伤。

这时门帘呱嗒一响,柳娘闪了进来。她叉着腰儿,半喜半怒地指着乌世保说:“人有脸树有皮,你家破人亡人家都没来打听一下,你倒还有脸去认亲,挨了狗屁刺还有脸回来说!那儿枝高是吧!”

聂小轩说:“柳儿,你别这么横,血脉相关,他还恋着旗人,也是常情。世保,我问你,你是不是至今还觉着凭手艺吃饭下贱,不愿把这里当作安身立命之处呢?”

乌世保说:“从今以后再要三心二意,天地不容。”

聂小轩说:“好,那你就把我这儿当作家!”

乌世保跪了一跪说:“师徒如父子,我就当您的儿子吧。”

柳娘笑了笑说:“慢着,这个家我做一半主呢,您不问问我愿意不愿意?”

乌世保说:“师妹,你还能不收留我吗?”

柳娘说:“不一定,我得再看看,看你能长点出息不!”

十六

徐焕章虽然常和日本使团打交道,但当真能算上朋友的,只有个陆军上士。他请这位上士去八大胡同喝花酒,趁着酒兴问他日本人最喜欢什么样的画,也许他的日语还不到家,也许那个上士有意开玩笑,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来说:“这个我们最喜欢。”徐焕章看了看,照片有十来张,分作两大类。一类是他跟日本妓女一块照的;一类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时,他骑着洋马、挂着洋刀在午门、天坛、正阳门箭楼前照的。这前一类烧成“古月轩”未免不雅,这后一类则极为对路。为八国联军打败大清国去向人家谢罪,还有比划联军在北京的“行乐图”更应景的么!便向那人要了两张,说是留作纪念。然后找到个会画工笔画的大烟客,叫他按这日本人的服饰、洋马的装配、刀枪的形制,画个八扇屏,背后点景分别为前门、午门、天坛、太庙等处。画好后他给了那人四两银子两钱烟土。拿到肃王处吹嘘说这是请日本人自己出的题目,是任何人送的礼物中都没有的图样,送过去准能压过群僚。肃王看了也很满意。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甘愿孝敬王爷,不肯讲价,肃王便叫人领他到马号挑了一匹好马,还带全套的鞍鞯。

肃王派人把画稿送给九爷。九爷一看,也觉着新奇,很投合东洋人的口味。徐焕章近日也往九爷处钻营,可这人小气,不怎肯在管家戈什哈身上送门包。管家也看不上他狗仗人势的下贱相。九爷在那里称赞画稿,正好管家来回事,管家就说:“爷,这画别人夸得你可夸不得。”九爷说:“怎么啦?”管家说:“本来您那份十八拍是这次送礼的头一份。徐焕章弄这个来,就叫肃王的礼把您的比下去了!这小子吃里爬外,把您阴了。”九爷听了觉得有理,便有点不高兴。对这徐焕章便有点冷淡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聂小轩指导乌世保试烧的一个烟碟、一个烟壶出了炉。造型美,色彩艳,图样好。聂小轩便揣着到九爷府上检验。管家跟他也熟了,把他带到了垂花门外,九爷刚喝完茶,一边看花匠在甬道两边摆桂花盆景,一边喂他新买来的一条狗。这狗出自西洋,日耳曼尼亚,经红毛人从澳门带到北京的。身量高,身条细,四条腿像四根铁杆,走在方砖地上咚咚有声。浑身乌黑,只腹下和四条腿里侧各有一条白线,称作“铁杆银丝”。原在载振手中,九爷用两匹跑马一对好蛐蛐才换过来。一个僮儿在九爷身旁端个朱红漆盘,盘内是五花牛肉。小僮用蒙古刀把肉切了,九爷随手就把肉朝天上乱丢,那狗腾空而起,一块块全从空中接住。偶尔落在地上一块,它就弃之不顾,再转过身来朝九爷吠叫。

管事叫聂小轩在垂花门外等候,自己拿了那一壶一碟进去呈报。聂小轩知道这里的规矩,便悄悄把个二两的银锭塞在烟壶的布包下边。管事看也不看,一解开包袱皮,连包皮一起揣进了腰间,这才进门去向九爷回事。

九爷正玩得高兴,便说:“这事我不早说过,叫他拿画样儿去作不就结了。”

管事说:“不给人家定钱,人家怎么买料呢!”

九爷说:“你发给他二百两就是。这也用跟我啰嗦?”

管事说:“人家还孝敬了这两件样儿呢!”

九爷这时才接过那两件东西去,细看了看,有了笑脸。便对门外的聂小轩说:“再加一百,给你三百定钱。我这银子可不许退,烧好了给我东西,烧不好我可还要你那两只手!”说完大笑起来。

聂小轩请个安说:“谢谢爷赏饭。刚才管家吩咐,要按画稿去做,小的没见画稿可不敢说能做不能!”

九爷说:“不管那个,能不能都得做!”

管家说:“聂师傅,放心吧,咱九爷是难为人的主人吗?”作了个眼色,叫聂小轩退下。到了外边,他小声说:“您放心吧,那画稿我看过,你一手捏着卵子都能画下来。”

管家在账房取了三百两银子。让聂小轩打了手印,到门**给聂小轩说:“你数数,可别少了。”

聂小轩一数,二百九十五两,心中打个转,又提出个五两的锞子放在管家手里说:“多了一块,您收回去吧。”

九爷接着喂狗,喂着喂着,忽然想跟狗也开个玩笑,便随手把聂小轩送来的烟壶也扔了出去。他本以为那狗也会当作肉接住,把牙硌一下的,谁知那狗往上蹿了一下,并不张嘴,看那烟壶直落到石阶上摔得粉碎。管家听见破裂声,以为僮儿打碎了什么东西,忙进门来看。九爷大笑着说:“你瞧这个东西多精,换个东西扔出去,它能认出不是肉来,干脆不张嘴!”管家说:“它认得。肉什么色,烟壶什么色啊?”九爷听了,忙找跟肉一样颜色的东西来试验。便把身上带的,客厅里摆的玛瑙烟壶、茶晶酒杯、琥珀烟嘴、烟料扇坠掺和在肉一块,一件一件扔了出去。后来小僮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些碎碴碎片收拾干净。

聂小轩离开九爷小府时间尚早,便顺路到天桥买几样杂食供果、中秋月饼,预备带回家过节。时隔一月,这为人过的节与那为鬼过的节又大为不同了。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各项的鲜果也下来了:马牙枣、虎拉车、红李子、紫葡萄、黄梨丹柿、白藕翠莲,五彩杂呈,琳琅满目。从福长街北口,沿天桥南北,摆满十里长街。像“四远斋”,“桂兰斋”这样的大茶食店,原是专供大宅门,不屑做这小生意的。近年因时局不定,生意清淡,竟也来出了摊子。五尺长的床子上,居中立起一块二尺多高的大月饼,饼上雕了嫦娥月桂、玉兔杵药。饼上方悬挂红布,上边金字写了字号。下边由大到小用月饼摆了几座宝塔。引来众人争看。那售“月亮码”的更不示弱,在它对面树起长竿,竟挑起一幅一丈多长的“月亮码儿”。金碧辉煌,刻画精细。这里中心坐的却又不是嫦娥了,乃是一位端坐在莲台上的金面佛祖。旁注“太阴星君,月光普照菩萨”。莲台之下,也有玉兔杵药。引得人们猜测,闹不清这位菩萨和嫦娥是分掌月亮的两面还是分成单日双日轮流值星。这二位又都有吃药的嗜好,便苦了兔儿爷这边捣了那边再捣。他的地位在嫦娥和星君之下,和人间近了些,人们对他也就讲些平等。在卖兔儿爷摊儿上便给他作了各种打扮。长耳裂唇之下,有穿长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挑着剃头担儿,有的打着太平鼓;还有的穿长靠,扎背旗,一副杨小楼的扮相;还有一种用纸浆捣塑制成的,里边装了机关,用线一拽,眼珠下巴乱动,人们干脆不称他“兔儿爷”,叫他“呱嗒嘴”。靠近坛根,单有一帮乡下客,卖的是鸡冠花、青毛豆、雕成莲花形的西瓜、摆成娑萝叶样的萝卜缨。

聂小轩正在和一个卖鸡冠花的讲价儿,有人拍了他一掌,抬头一看,是寿明。寿明也背着钱褡子在买过节的东西。便说:“我正有点累呢,咱们找个茶馆歇歇脚去。”两人便往西,走到坛根一个茶馆坐下。

这天桥附近的茶馆,和内城的又大有不同。门面小,房舍低,故而外边搭个大天棚,客座在外边多在屋内少。房檐下设一长形灶,一串摆上四五把小口大底长嘴壶。风箱一拉,两头冒火四下出烟。茶桌是碎砖砌的,条凳一律本色白茬,又宽又大。因为在这里喝茶的以拉骆驼、赶驴、贩菜、推酒的劳动人居多,便于他们蹲着吃喝。今天上天桥买节货的人多,茶馆也挤,为了清静,他二人进了屋内。屋内低矮黑暗,可比外边清静。茶送来后,两人喝了几口,都皱皱眉。原来这里的茶叶也不如城里,沏的是名叫“满天星”的高末。

说了几句闲话,聂小轩就告诉寿明,已问过柳娘,柳娘并没有拒绝乌世保这门亲事。现在就看乌世保意思如何。虽然现在吃住都在一起,这婚事却是不能两家直接过话的。寿明说也曾问过乌世保。乌世保原说要向他大伯禀报一下再定;近日又说谁也不问了,只要双方八字相合,他极愿作亲。聂小轩点点头,心想:“我一直觉着乌世保突然上他大伯那儿去有点蹊跷,果然这里有文章。”便说:“既这样,你叫乌世保写个庚帖,我把柳娘的也写好,拿到‘悦来栈’钱半仙那里去合一合吧。若无妨克等项,早日完了也好。住在一起,长了怕有闲话。舌头板子压死人,白找气生。”

寿明问聂小轩手中提的锦匣是什么。聂小轩便说是画稿。寿明问什么画?聂小轩说他还没看。寿明说何不打开一看呢。聂小轩连声说好,便把锦匣打开,拿出画稿。屋里太暗,两人便走出门站在窗下看。先看到是工笔重彩的蛮人画,线条、着色、布局,都平常。聂小轩再仔细看,觉得有点别扭了,这蛮人都舞枪弄刀,跟背景不大协调。细一研究,所点的景全是北京实物,这两样东西没有往一块画的。寿明看出了这一点,只是摇头,没有开口。这时背后已站了几个伸头看画的,只听其中一个人说:“八国联军在北京还没呆够啊!这画画的想他呢!”聂小轩问:“你说什么?”旁边另有一个瘦长个儿、白净脸、留着八字胡的人冷笑了两声说:“凌辱陵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居然画下来把玩,可叹可羞!这要再拿到洋人那儿换银子,可真谓廉耻丧尽了!”

几句话像一阵惊雷,把聂小轩震得头晕心跳,再看那画,果然题字写的是庚子纪念。抬起头来本想再和那人讨教两句,不知为什么人们哄然散了。寿明小声说:“快走。”自己也躲进了屋里。聂小轩还没明白出什么事,一个穿着巡警官服的人慢步踱到了他跟前。那时,这种洋式警服在中国还没出现,十分扎眼。聂小轩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人问:“你卖画呀?”

聂小轩说:“不,我在这看画!”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你一块的?上哪儿去了?”

聂小轩说:“我不认识。我看画他凑过来也看,连姓名也没通呢。”

警官伸手拉过一张画,看了一眼,突然问道:“你是聂小轩?”

聂小轩说:“我也没说我不是啊?”

警官厉声说:“混账东西,王爷赏你的画稿你敢如此不敬,拿到这地方来传看。还不快滚,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说完那警官急急走开,吩咐站他身后远处的两个人,追那发表议论的八字胡去了。

聂小轩被骂得莫名其妙。看警官走远,寿明才在屋内喊道:“还不进来,等着招祸呀?”

聂小轩进了屋,惊魂未定地说:“这个人是谁呀?怎么连画稿哪儿来的都知道。还一肚子邪火?”

寿明说:“这个人就是徐焕章。”尽管光天化日,大街上还熙熙攘攘,聂小轩却觉着一下子天黑了。寿明见他脸色难看,神情滞呆,忙问:“您觉着怎么样?”聂小轩说:“没事,我有个病根,一着急就眼前发黑,一会儿就过去。”寿明扶他坐稳,又换了壶茶,让他趁热饮了几杯,慢慢脸色缓过来了。寿明说:“我送您回去吧。”聂小轩说:“您忙您的。”寿明说:“再不雇个脚吧。”聂小轩说:“罢,罢,我骑不惯那东西,一走三摇,还不把我腰扭了。我慢溜达着吧,天还早呢!”

分手之后,聂小轩便沿着坛根往东走。心里烦恼,一时又没有主张,便想绕个弯散散心,冷静下来再作打算。不远处就是金鱼池了。聂小轩平日爱看金鱼,便强打精神走了去。这金鱼池原是大金朝时的“鱼藻池”。相传当年池上宫殿,画栋飞檐,也是内苑禁地,如今早已颓废。池子划成碎块,叠土为塘,卖与当地居民,用来养殖金鱼。和草桥的花一样,专为皇室大户作清供雅玩之选。多余部分,自然也卖与民家。北京人有种花养鱼的爱好,皆得力于这两地的花农渔户。聂小轩刚走到池边,便看见渔户们摆了木盆、瓦缸,放满各色金鱼。什么“双环”、“四尾”、“狮子头”、“孔雀翅”、“三白”、“七星”。最名贵的两种是雪白带黑点和大红披黄纹的“金银玳瑁”。还有什么“鹤珠”、“银鞍”。数不清的名目,看不尽的花样。这旁边又有卖灯笼草的,卖活鱼食的,玻璃缸、琉璃盆,把个水池四周装点得五光十色。聂小轩平日看到这些,总是兴致盎然,脚站麻了也不愿走开。可今天却看不出兴味来,没看两三个摊,便败了兴,扭回身往家里走。而且脚步越来越沉重,神色越来越颓唐了。

柳娘做好饭菜,把一条棋桌早早摆到了院当中,把银箔、千张悬在枣树枝上,让乌世保在枣树南侧挖坑埋了两根竹竿,准备悬挂月码。聂小轩回到家来,强装出欢笑,掏出买好的供果,让柳娘去收拾好,摆进盘,自己洗了脸说:“我乏了,等你拜完月,招呼我起来吃饭,让我先歇一会儿。”

柳娘把果品摆好,天也就暗下来了。等月亮在东墙头一露脸,她就让乌世保把月亮码挂上,然后对他说:“这拜月是我们女人的事。你躲进屋里去吧。可不许偷瞧,瞧了会烂眼边。”她把鸡冠花、毛豆、月饼、水果一盘盘摆到棋桌上,从屋内请出个青花炉,拈上三支香,恭恭敬敬跪了下去。然后每插一支香,诉说一个心愿。这办法都是在看戏时学来的。《西厢记》也好,《拜月亭》也好,小姐月下上香,都是这般祝愿法。小女儿们并不想另有发明,但祝愿的内容却是各有各的创造。戏里的小姐头炷香多是祝愿官清民顺、国泰民安,柳娘没这么大宏愿,她祝死去的母亲早日超生,祝九爷这批订货顺利烧成得个好价钱,还祝家里人合顺平安。这“家里人”包括乌世保。拜罢起来,她叫出乌世保,帮她解下月亮码,和挂的千张银箔一块烧化了。两人把供品搬进南屋,端上酒菜,请聂小轩出来吃团圆饭。

聂小轩在屋内躺了一阵,稍安定了点。吃饭间也找题说笑了几句。后来柳娘问起九爷画稿的事。聂小轩说:“画稿还没赶出来,咱们先烧几件自己出样的给他看看。要好,也许就不再用他的画稿了。”乌世保说:“既这样,您就早点出稿。”聂小轩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我还总扶着你们走道吗?这一回你自己来,我不过问,等烧成了再看。”乌世保说:“我怕不行。”柳娘说:“你这人也真上不了台面。我爹既叫你画,他总有点成算。万一出了毛病他也没有白看着的道理。叫你干你就干呗!”

乌世保被柳娘抢白一通,便不再推辞。第二天起他就构思、起稿。他是画过写意的,便参照写意的画法,设计了套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把稿拿给聂小轩看,聂小轩摆手说:“我说了烧成了再看,你不要麻烦我!”从此他就埋头作画,不再过问这院里别的事。

柳娘是细心的。中秋那晚,她就发现老头说笑间常常走神。此后,常常发愣,再不把门反插起来在屋里悄悄的摆弄什么。而一反过去早睡早起的习惯,夜里灯光常常亮到三更天气。有一天她舔开窗纸往里瞧瞧,是在算账,把账本、现银、首饰全摆在桌上。一边拨拉算盘一边往账上记。又有一天,她看见老人在守着个锦匣看画片。她依稀记得这锦匣是他中秋那天拿回来的,可以后就藏起来不见了。她找个机会,悄悄把这事告诉乌世保。乌世保说:“岂有此理,长者背着你的事你怎么能偷着看呢?如此鬼鬼祟祟,羞煞人也!不要妄加猜测,安分作自己的事去!”柳娘白瞪他一眼说:“碰上你这么个枣木疙瘩,我这辈子有罪遭了。”

柳娘想偷偷看看那画页。可是老头藏的挺严,每逢出门必定把门锁上。她时时留意,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终于有一天老头出门锁没有锁死,叫她拨开了,她找到那锦匣,抽出画页,看了两张,就拿去找乌世保。

“你看这是什么?”

乌世保看了看说:“画。”

柳娘说:“我知道是画。你看看这是什么画。”

这画的边上有说明,说明在复制到“古月轩”上时应注意的事项。乌世保便说:“这是叫咱们照样临摹的画稿,老爷子怎么说九爷没给他呢!”乌世保又看了看画的内容,便皱起了眉头。

柳娘说:“你别装神弄鬼的,看出什么来了?”

乌世保说:“这上边画的是八国联军占北京!”

“着,着,着!”柳娘用手拍着桌子说:“我就知道老头子有心事,你还埋怨我不该私看他行动。屁吧!这样的订货岂是能接的?这样的画岂是我们中国人能画的?”

乌世保说:“你别火。老爷子必有成算。也许他说好拿别的画顶了。他不是叫咱自己出稿烧几件吗?咱烧好一点,兴许就把这个换下来了。”柳娘半信半疑,把画放归原处,照样封好,又把门锁上。过一会儿,聂小轩回来,虽拉了拉锁,却没说什么,大约是并没发现。

十天以后,乌世保画的“四君子壶”烧出来。聂小轩看了连连点头,在手中摩挲了半天,说道:“好,好,我放心了。”

这晚上吃过晚饭,时间还很早,聂小轩说身子倦怠,便掩上门睡了,连灯也没点。乌世保独立做出头一批成品十分兴奋,便也没点灯,摸黑坐着。柳娘对老头起了疑,也不点灯。只是坐在窗前远远地盯着南屋窗户,看有什么动静。

刚交二更,南屋灯亮了。柳娘悄悄溜到窗下,从窗纸破口处往里瞧,接着又哎呀了一声踢开门闯了进去。这时老人手中正攥着一把崭新的利斧,听见进来人,也吓了一跳,急忙躲藏。柳娘扑过去两手抓住了斧把,叫道:“爹呀,您可别这样!”又喊:“乌大爷,快过来!”乌世保听到头一声“哎呀”,已经站起身。听见柳娘踢门而入,便也出了屋门。这时就应声赶到了南屋。一见这情形,两腿便抖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说:“这,这是怎么档子事?”柳娘说:“我爹不知道要跟谁拼命!”聂小轩一跺脚,放开斧子,说:“糊涂东西,你爹有跟人家拼命的胆量吗?”

乌世保问:“那您这是要干吗?”

“我恨这两只手!”聂小轩说完,叹了口气,坐在了床上。

柳娘把斧子隐到身后,也在椅上坐下。乌世保站在那里,两个人都呆呆地望着聂小轩,不知话从哪里说起。

聂小轩镇静了一下自己,说道:“九爷给的画稿,你们偷着看了,是不是?”

两人点了点头。

聂小轩问;“你们打什么主意,这东西能烧吗?”

柳娘说:“这不知是哪个心让狗吃了的杂种起的稿子,有点中国人味能画这个吗?我们要烧了对得起我妈吗?”

聂小轩又问乌世保:“你说呢?”

乌世保说:“我屌,我草包,洋人来了我没有枪对枪刀对刀的勇气,可我也不能上赶着当亡国奴不是?这点耻辱之心我还有。”

聂小轩说:“这是九爷订的活,咱不烧九爷能依吗?”

柳娘说:“既这样,咱们快收拾收拾逃开吧?”

聂小轩说:“我一向作人光明正大,怎么能偷偷跑开?再说咱是收了定钱的。人家告你个携款卷逃,吃官司事小,这人丢得起吗?”

柳娘说:“赶明儿您去把定钱退了不结了?银子不是没动吗?”

聂小轩说:“九爷有言在先,定钱是不许退的,要么交他作好的活儿,要么要我这两只手!”

柳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拿斧子!

聂小轩说:“我恨这两只手啊,它们操劳一生,没给我带来饱暖,可几次三番给我招祸。去年不是因为那套壶画得好我能进监牢吗?我跟你们说,九爷放我回来的那天,就跟我来了个下马威,问我这手卖不卖,要不卖手就连人一块卖给他。我那一夜几次想发狠把手剁下来扔给他。可我不死心哪,我怕这手一剁,‘古月轩’这门绝技就断了种了,我没法见祖先。今天我看见世保做出来的活我放心了。可又想,咱们的手要非画这个不可,还不如这手断了呢!”

柳娘跑过去抓住他爹的手,捂在怀里说:“爹,您别吓唬我。爹,您气懵了。”

乌世保说:“您别想这么心窄呀!九爷爱混闹,这九城谁不知道?怎么跟他较真儿呢!明儿格您把定钱拿去,再带上我跟师妹作的这套‘四君子壶’,好好求求,要烧,咱给他烧这个,不烧咱退银子。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过不去的河!”

两人劝到四更天,聂小轩答应去求求试试。柳娘把斧子拿到她自己屋里锁进箱,又打水让老爷子洗了脸,劝他睡下去。

柳娘和乌世保没睡,他们合计到天亮,因为不知九爷能否答应改画,终究没合计出个妥当办法来。

十七

聂小轩只打了个盹就起身了。洗漱完毕,草草吃了几口点心,数足银两,包好画稿,带上“四君子壶”就奔九爷小府里来。

九爷这几天一顺百顺。太后从废了大阿哥之后,跟洋务派透着近乎,看着九爷也顺眼了。不知怎么一高兴,传旨下来,赏了九爷个头品顶戴。于是庆功的、贺喜的几天来挤掉门上几层油漆。九爷头两天还有兴致,到第三天头上就传下话来,除紧急公务一律免见。

这天徐焕章也来了,递进帖子去,半天没见回话,便坐在外客房里发躁。忽然看见管家领着一个人来在垂花门外站住,小声谈论什么。徐焕章呆得无聊,就把身子影到窗边,装作看那里摆的一盆菊花盆景,偷听他们说话。自从他正式到巡警衙门当差,他觉着自己有这么份义务,多打听点别人的秘密。

其实管家是在埋怨聂小轩。聂小轩手头不死,人也谦恭,管家对这种人还有点“身在公门好修行”的心意,并不想难为他。

管家说:“九爷这两天正乏,你现在来回事不是找不顺序吗?”

聂小轩说:“工期太紧,实在不敢拖延,怕误了期更惹九爷生气。”

管家说:“你简短点说,我给你回……”

刚说到这儿,九爷在院里高声问道:“李贵,你在那儿又嘀咕什么呢?”

管家说:“是烧‘古月轩’的聂师傅。”

九爷说:“定钱都给他了,他还啰嗦什么,叫他滚!”

“嗻!”管家瞪了聂小轩一眼,小声说:“我说你找屁刺不是,快请吧!”

九爷在里边又发了话:“我乏了,今天谁都不见,来的客人全替我挡驾吧。”

九爷听到聂小轩的名字,想起徐焕章阴他的事来了,故意给他个苍蝇吃,好叫他以后不敢造次。

徐焕章碰了软钉子,有点恼火。不等管家通知,自己就退了出来。走出大门,看见聂小轩在胡同口蹲着,这气就撞上来了。他并不知道九爷为什么冷落他,他觉着是聂小轩惹九爷发火才把他的事搅了。便冲聂小轩喊了声:“喂,过来。”

聂小轩发愁,九爷根本不见面,退定钱管家不收,下边该怎么办呢?没想到这“喂”的一声是喊他。可徐焕章走过来了,走到跟前,用脚碰碰他说:“我问你话呢!”

聂小轩抬头一看,认出了是那位警官,忙站了起来。

“你上九爷这来干什么?”

“我来说说烧烟壶的事。”

“你烧好了?”

“没有。这个画稿用不得。”

“为什么?”

聂小轩前几句是凭直觉答的,说到这儿他才清醒,打了个盹儿,鼓起勇气说:“我是大清国的子民,不能画那个!”

“混账!”徐焕章暴怒了,上去左右开弓打了聂小轩几个嘴巴。“这画稿是老子订的,你敢挑剔?”

聂小轩豁出去了!喊道:“你不也是大清国人吗?”

“你小子是乱党!”徐焕章狞笑着说:“那天我看见你跟那个反叛密谋来的。怪不得了,不然一个小手艺人,哪来的这个胆子!我现在不跟你理论,你赶紧把活儿烧出来,耽误一个时辰,我要你的脑袋。你那个同党今天就拉去砍头了,看你猖狂几时!”

徐焕章悻悻地走了。聂小轩又气又恨,没头没脑地站起来就走。走到煤市街南口,走不动了。珠市口大街上人山人海,嘈杂喧闹,在鼎沸的人声中听见筛破锣的声音、吹号角的声音。人墙把他挤得动也动不得,他抬脚看看,原来街心正站着一队绿营兵,停了几辆驴车。驴车上站着几个人,五花大绑,背后插了招子。对面一家饭铺的伙计端出几碗酒,站到条凳上,把酒碗送到犯人嘴边。一个体格魁梧的犯人一口气饮完,声嘶力竭地喊道:“丫头养的们,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看客中间轰的一声叫起好来,可那人像一摊泥一样地瘫下去了。聂小轩听这人口音耳熟,但已看不见他的脸面。往那高耸起来的招子上看了眼,见到硃笔勾处,是个大写的“鲍”字,心中就一机灵。这时另一辆车上,一个瘦高个、八字胡的人也把酒饮光了。聂小轩认出来,正是在天桥发议论的那个人。那人微微含笑,大声说:“各位父老兄弟,各位炎黄子孙,我没偷,我没抢,我就是反对他们卖国呀!他们把我们中国一块块切着卖了!洋鬼子杀我们人,抢我们钱,在我们祖宗坟上拉屎。连圆明园都烧了,就不许我们说一句吗?老少爷们,救救大清国吧,救救……”

喧闹的人声低了下来,变作了嘁嘁喳喳低语。前后囚车的犯人蠕动了一阵,喊出各种粗鲁的叫骂。一个小军官朝赶车的人摆摆手,队伍、驴车、看客像河水一样朝西,往菜市口流去了。

聂小轩清醒了过来。心想:我这是往哪走?回家,我回家干什么去?要办的事没办成我回去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他掉回头,又朝北走。快到云居寺的时候,几个人拥着一辆四尺长辕车,绿呢车围、大红拖泥。前有顶马,后有跟役,车伕在下边牵着辕马疾走而来。聂小轩认得是九爷的车。先躲在道边,车快走近时,他一闪身冲到马前跪了下来,高喊了声:“九爷,开恩吧!”

车伕把车勒住了。九爷以为是有人拦车喊冤,探出头来。见是聂小轩,反笑了:“你小子又出什么幺鹅子?站起来说。”聂小轩磕了一个头,站在一边,把三百两银子放在那画稿上,两手举过顶说:“小的实在画不了这样的画,定钱画稿我不敢收了,爷开恩收回吧?”

九爷刚喝了点酒,又接到帖子请他上广和茶园去听谭叫天,心里正高兴。他弄不懂聂小轩是怎么档子事。见聂小轩满脸通红,汗涔涔、喘吁吁,便笑道:“猴崽子,喝了酒上九爷这儿耍酒疯来了。也就是我,换别的爷台不掌你的嘴?回去干活去吧!我早说了,烧不出八国联军图样的烟壶,把你的手送来。我不收定钱!”说完朝车伕摆了下手,放下车帘,又爽快地笑了两声。那车伕往空中甩了个响鞭,车子走动两步便跑起来了。

聂小轩愣了片刻,一跺脚,追了上去。喊道:“罢,我就给您手!”随从冷不防他又冲了上来,连忙去拦,聂小轩一个踉跄跌到马后车前,把手伸到车轮的前边……

九爷没听见聂小轩喊什么,只觉着那车咯噔一声,一歪一晃,险些把他头撞了。车伕猛叫一声“唷——”,把车又刹住了。外边立刻传来一阵喧哗。

九爷没有再掀车帘,只问了声:“又怎么了?”

车帘拉开一条缝,管家探出头来,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说:“聂小轩的手叫车轧折了。”

“嗯?”九爷又笑了,“这小子还真犟!有他的!快送到接骨苏家去接上。肃王还等着他那手烧烟壶呢!”

聂小轩的心思管家懂,他暗地对这个小工匠有点佩服。就说:“九爷,聂小轩要是从今后再不能烧‘古月轩’,您那套十八拍的壶可就举世无双了!”

九爷想了一下,赞许地连连点头,小声说:“那就索性趁他昏着把手给他剁下来,报告王爷说他酒醉失足,被车轧断手,烟壶烧不成了。”

“嗻!”

“三百两定钱不要了。赏给他养伤!”

“嗻!”

管家一声吩咐,车马又走动了。

后话

管家把聂小轩送到伤科医生处诊治。见腕骨已碎,不能修复,他便没照九爷的吩咐把这右手剁下来,命医生上药包扎,开了内服的药方,雇辆车把聂小轩送回家里。三百两银子他如数给了柳娘,不仅没拿回扣,连诊治费他都由账房里支了。临走嘱咐说:“你们趁早搬家,另寻出路。这事肃王和徐焕章知道后不能善罢甘休,那时我可就护不住你们了。”

乌世保也估计与九爷毁约不是易事,但没料到是这样个结局。他望着聂小轩那血淋淋的衣袖和没有血色、微闭双眼的面容,惊呆了,吓傻了。从屋里走到院子,从院子又回到屋里。想做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想说话又找不到话可说。柳娘虽也慌乱了一阵,却马上把自己镇静了下来。她既没安慰父亲,也没理睬乌世保那丧魂失魄的样子,说了句:“你照顾点家里。”便径自推门走了。这一走,直到傍晚才回来。回来时,手里提着两个大红包袱。这时聂小轩已经由乌世保伺候着喝过粥,服了药。疼痛稍减,精神略增。小声地继续地对乌世保述说他和九爷交涉的经过。见柳娘进门,两人都奇怪地问:“哪儿去了?这是拿的什么?”

柳娘把一个包袱扔给乌世保,对他说:“你现在就走,寿明大爷在崇文门悦来栈候着你。明天换上衣裳,再由寿明陪着坐车回来。”乌世保听了莫名其妙,想仔细问问,又见她不是气色。刚一迟疑,柳娘就推他说:“快走啊,什么时候了,还容你装傻卖呆?你走了我还有活要干呢!”

乌世保稀里糊涂挟着包袱走出了门。柳娘这才对聂小轩说:“爹,不管您心里什么滋味,今天得听我的。多吃点,吃好点,好好养养神,明天一早咱们上路。”

聂小轩问:“上哪儿去?”

柳娘说:“奔三河县,投奔世保的奶妈去。孩子不还在那儿吗?”

聂小轩用那只好手,指指包袱问:“这是怎么回事?”

柳娘说:“我这么不明不白跟乌世保同行同止算怎么回事?到了三河我算哪门亲呢?明天先拜天地,随后再上车。”

聂小轩说:“拜天地?上车?这么两件大事儿你自己就办了?”

柳娘说:“您病着,那一位比棒槌多两耳朵,我不自己办谁办?”

聂小轩说:“这一宿工夫也筹备不及呀!”

柳娘说:“衣裳我买了。神码香烛我请了。我找了寿明连当傧相带做媒证,车子也雇好。能带的东西带着,不能带的交给寿明,以后由他变卖,把银子捎给咱。这个人靠得住。”

聂小轩除了服从,没话可说。柳娘一夜工夫把行李收拾妥当。把神码供到她母亲画像的上方,摆了香炉蜡扦。第二天一早,寿明陪着装扮一新的乌世保乘一辆马车,领着两辆骡车来到了聂家。寿明主持婚礼。两人拜了天地。又向聂小轩和柳娘母亲的画像磕了头。最后谢过寿明,便把聂小轩扶上一辆车,新婚夫妻合坐一辆车。另一辆车拉上行李什物,出广渠门奔三河县去了。

从此以后,乌世保改名乌长安,以画内画壶为生。两口子为了保存“古月轩”这门工艺,每年还烧它三窑两窑。但既不署名,也不谋利。底印全打上“乾隆年造”。再也不烧过去没有过的新花样。内行人都知道,“古月轩”有光绪年号的绝少。所以过了四十余年,当北京市面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件光绪年造的“古月轩”制品时,就成了奇闻。并由此又引出一段公案。此事笔者虽有兴趣,亦欲调查,有无收获,殊难预料。故不敢贸然许愿说《烟壶》还要写出续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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