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你们一块来的吗,这是王阿二,我还认得你,唉,我却变了!做田到底还好点,进屋来吧!”他穿上短棉衣就引着进去。
外边屋子里摆了一屋子东西,床铺,煤炉子,刚好有一条走路通到里间。里间便是李永发花两块钱租的一间小房。这一群人一进来就塞实了。习惯在阳光底下的眼睛,这间房更显得黑暗。李永发拖出了一条长板凳边让着边问道:
“刚刚来上海吗?”
床上,蜷在乱棉絮里的一个妇人哼着问:“憨子吗?”
憨子走到床边去,这群人一句话也不说,有一些东西,一些未曾有过的东西压在心上了。
“唉,憨子,你来得正好。你大姊天天都在念你们,想得要命,说是能看到屋里一株树也好;要是弄得到盘缠,早就和她回去了。去年的收成听说很好,不晓得回去弄几亩田种种弄得到不?”
“唔……”
“你看我瘦得多了啊!病倒没有病过,就是一天十四个钟头吃不消,机器把一身都榨干了,没有让机器轧死总算好,不过这条命,……憨子,你们来做什么的?”
“憨子,家里还好吧,饭总该有得吃。我又小产了,那天厂里罢工,我摔了一跤。”妇人从破絮中伸出一副可怕的面孔来,像个老女巫的面孔。
“唔,还好……”
“憨子!我们还是想回去,你帮忙替我们打听点生意好不好!上海找不到工做,活不下去,你看,我一歇下来就两个多月,她又睡在床上。憨子!你们到底干嘛的?”
张大憨子答不出来,咬着嘴,望着这一对他不敢相信就是他的亲戚的脸发气,他再也找不到一点可以安慰他们的东西给这对快饿死的男女;而且他恼着他们,把许多应该大发雷霆的罪过都加在这一对夫妇身上。他以为他们骗了他,骗了他们来上海,说是怎么容易找工做,怎么好赚钱,他又恨他们的失业,想打他们一顿,或是把同来的人打一顿。但是同来的一群,也恼着望他,像要同他相打似的,只有乔老三忍不住在这眈眈的虎视之中哭起来了。
晚上来了,太阳昏昏沉沉落到一些屋子后边去。这群人还在街上奔着。同着他们一块儿的,是那些放工回家去的人们。他们用羡慕的眼光去望他们,而那些无力地低着头,拖着疲倦的脚步的人们,凝着痴呆困乏的灰色眼珠,茫然望着前方,他们不能计较到身外的物事了。夹在这里奔着的,还有那些苍黄得不像人样的女人们,头发上,衣服上都粘着从厂里带出的一些棉絮,棉絮从那些头上飞到另外一些地方去。他们望着望着,反觉得可怜他们起来了。可是薄弱的同情,抵不住自身的恐慌,于是更焦躁了,王阿二怒狠狠地望着老龙叱道:
“只晓得东洋厂,东洋厂,你不知道上海有这样多的东洋厂吗?”
“我不晓得,你晓得!他从来就只说东洋厂……”
“不要吵,不要吵,还是找个地方喝口水,吃点东西吧,明天同我过浦东去。我叔叔前些日子来过信,他准有生意,吵也没用。”李祥林排解着说。
“好吧,好吧,”张大憨子跟着他们走到一个小菜馆,想起了睡在床上的姊姊,她小产了,只有一点小米粥吃,她想买一块烧饼,烧饼里夹得有点猪油,姊夫却不能让她满足。他想“替她买几块吧,我身上总还有一元四角大洋……”
他们坐在茶馆的一角,泡了一壶茶,各人从包裹里掏出那剩下的一点干馍啮着。空虚的肚皮更空虚了,少量的麦粉填不满那比饥饿还厉害的欲望,王阿二又不耐烦的说了:
“你叔叔住在哪块,你清楚吗?”
“浦东贾家场,离英美烟厂不远,他在那里做了五年工了。他大约可以……”
“他就有生意,也不能养我们;他替你找得到生意,不见得也替我们找得到。你没有看见他姊夫,就是个样子,他外边的那两家人不也是坐着吃吗?”乔老三抢着说。
“他妈的,东洋厂,东洋厂……”老龙更握紧拳头,他同赵四爹久已消融的仇恨,又来在心头,恨不得找着他先来几捶。
隔座几个人在那里谈得很起劲,一个小伙子,穿一身破夹衣,灰色的脸,灰色的头发,最多不过十六岁的身架,却一副苍老的面孔,他用力把左手上的香烟吸了一口,右手画着圆形,接下去说道:
“我听到一声口笛,心一跳,知道不好,果真啪啦啪啦啪啦的,哼,你知道死了多少,几十个工人就躺在地下啦,起码总有四五个活不转来。妈的,叫开枪的就是小王,他是副厂长,打死几个工人算什么,你要闹,他索性把厂一关,看你几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饭吃。现在闹罢工啦,要凶手偿命,要抚恤金,要医药费,……我说,都是空的,打死工人不是刚有的事,罢工也不知罢过多少次了,从来还不是因为肚皮不争气,又复了工。我说,干脆打死他们,咱们自己不会开厂吗?”
另外一个年纪稍微大一些,也是灰色的脸和灰色的头发,他镇静地问道:“你打死谁?你一动手,毛还没有挨着他一根,你就得吃生活,什么事都得慢慢来。现在有些人相信东家是好人,有些人宁愿饿死不敢动,有些又被资本家买去当走狗来陷害工人,所以一切都得好好的来,坐在这里喊没有用,就是杀死几个厂长也还没有用。现在应该要让工人个个都明白,齐心起来一块拼命,所以要提条件,不许开除工人,小五子,你莫要急,终有一天……”
他们听着这些,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有一个人,坐在他们前边桌的,正拦住一个闯进来的小乞丐问道:
“阿金,你爸爸的手膀怎样了?你妈还没有找到姘头吗?要你爸爸看穿一点,不当王八没有饭吃,趁着老婆年轻,可以捞几文是几文。你这小王八闯进来干嘛,别人要把你当小扒手,关在牢里去喂虱。”
“×你的娘,×你的奶奶……”小乞丐骂着走了。
“妈的这小猪猡。”那人掉过头来望着他们说道:“唉,你们不晓得,他老子同我一个车间的,上月不知怎的,他眼一花,只听见一声喊,他就昏倒在地上,一只膀子血淋淋的卷到皮带上,绞去许多肉,又飞下来打在他头上。我们都算他活不了,他却没死,天天睡在床上哼,这一生也莫想有工做了。厂里给他十块钱了账。女人没有饭吃,只好偷人,儿子成天讨,偷东西。你们大约不晓得做工人的苦处,唉!你们是刚来上海的吧,上海白相的地方多,两毛钱的门票,尽你看半天戏。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层楼的屋子,屋外像蚂蚁似的停着汽车。喂,你们做什么生意?……”
好些人都望着他们,他们不知怎样说才好,大家互相望着,还是张大憨子大胆说道:
“找亲眷,想来上海找工做的……”
有些人不客气的笑了,笑声使他们打战,有人气愤愤说道:
“怕上海饿死的人不够吗,要你们赶来送死?几十万人在这里没有工做啦……”
“乡下也没有饭吃,收了一点,都还给东家了,肥料也扣还给他们,家里一粒也不剩。还是借了两块钱做路费来的,两块钱一斗米,夏天要归上三石谷。不晓得上海情形,晓得也不来了……”
“没有饭吃,应该问你们东家要,像我们一样,没有工做,也要问资本家要。你们的血汗,一点一滴落在田里,我们身上的肉和血,也不是在车间里一片一片榨给他们了吗……”
茶馆里围了许多人,都把他们当做谈话的中心,七嘴八舌,然而没有一句话可以使他们宽心,只有使他们更难堪,他们坐不下去了,便走出茶馆。乔老三咕哝道:
“怎么样呢?我还是搭火车回去吧……”
“明天清早到浦东去,百事等找着了叔叔再讲,浦东的情形也许好一点……”李祥林自个儿心上这样想。
“唉,什么地方有猪油烧饼买呢?……”张大憨子又着他那红的烂眼皮。
月亮升在家的那方,家该在那儿吧。原野是静的,远处有一声两声狗吠,星星在头上闪着忧愁的眼,月亮也时时躲在飞走的薄云里,风仍是一阵紧一阵的寒风,枝头夜宿的小鸟,不安地转侧着,溪水汩汩流去,火车铁轨无穷尽的延展着,跨过了一条小溪,又一条小溪,转过了一个小冈,又一个小冈。在这个夜晚,沿着铁轨走来的,还有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影,是朝着家的那方走去的。
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一点的人,望着远处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的地平线,着那烂眼边的眼,举手揩了揩眼睛旁的泪珠,说道:
“早晓得,同乔老三一道,也好,总还有得火车坐,阿二,你说还有多远?……”
一步一跟,跟在后面的阿二抬头望了望远处,答道:
“莫问,走就是的,走到有小屋的地方,找个躲风的地方,过一夜,明天又走,后天再走一天,那时再说吧。”
“唉!……”
两人又默着走下去,大家都不愿意说什么,张大憨子又看见他姊姊的脸相,那一副可怕的死人的脸。他又想起她那尸身,只穿一件单褂……但是他能怪他姊夫吗?他又想起一些别的,那些乞丐,那些女人围在死尸边哭,她们的男人就是被厂长开枪打死的;他又想起那间小屋,他跟着姊夫去过的,他们在那里打吗啡针,那些打吗啡针的人,都黑瘦得不像人,浑身都是针孔,姊夫说他们不打针就没有精神做工,打针呢,有一天也要死去;他又想起……他想了许多,觉得天渐渐压了下来,他呼吸也跟着急促,他简直不敢看什么了,他喊起来:
“阿二!阿二!”
阿二也赶向前来抓着他,喊道:
“憨子!憨子!”
两人抱着站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又并排走向前去。
“我说,阿二,真悔不完呢!……”
“不想他了,不想他了,李祥林也不是好人,他一定找到他叔叔了,他就不管我们!”
“靠不住,也许他比我们还坏,小刘同他一块儿,小刘总是好人。”
“憨子!老龙的话也有道理,他说上海的工人是有出路的,因为他们齐心,他一定留在他们那里,不过我们也要齐心起来。小龙留在上海,也不过多一个叫化……”
“唉,……阿二,你有不有法还那三石谷?……”
他们又不做声了,低着头,让劲风从头上刷过,脚踹在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
远处传来轧轧的车声,接着便看见那车头上的大灯,浓的黑烟,染上了沥青色的天空,火车飞快地朝他们冲来,掠过他们的身子又滚向前去。这是到上海去的火车,在车上,在那有电灯光的四等车厢里,又有一批一批的乡下人,在乡下过不了而跑到上海去的。他们正睡着,咧着嘴,流着口涎,做着可怜的却是荒唐的梦。
这激烈的震响流过,原野又安静了,王阿二歪着嘴角狠狠答道:“三石谷吗?有方法的!孙二疤子你等着!”
一九三三年三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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