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砰的关上了,她被推了出去,站不稳,倒退几步坐在地上了。她用力挣扎,想从雪地上站起来,但那麻木了,失了知觉的双腿站不起来,两只手像在空中捞摸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她想骂,骂不出来,像有一样东西哽住了喉头,她艰难的洒着辣痛的泪水,无可奈何地望着空中。天空中像是无底的,四方翻飞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雪团,还夹着霏霏细雨。
一线要晴的阳光也没有。
走来一条狗,歪头望着她。它背上的毛,全是湿漉漉的。
溪边有人打冰,冰冻裂了,发出碎玻璃似的声音。
远处汽车喇叭在叫,是上山去玩的吧。
另外一个淘米的走来了。
两个,三个,那起背着孩子进城的岗上的女人,陆续向着家蹒跚的走去,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男人空着肚皮,蜷在棚里的角上,想着那抗着冷和饿的妻儿的命运。他们曾使用过他们强壮的手和脚,养活过自己,养活过老婆。但现在,没有人要他们了,他们失业了,每天不得不苦痛地打发妻小上路求乞讨食。
他们等着,含着希望,她们会带一点夹着菜汤的剩饭,也许是焦了的,也许是三四天以前馊了的。但如果还够吃,那一家就很高兴了。
从前还做梦,梦想有一天回去,那些生长他们的土地又在他们脚下翻滚,发出浓厚的香味。梦想到又有了二角钱一天的工做,可以买一斤面,或是喊老婆把身上这件破衬衫洗洗。但后来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想着:“唉,天快晴吧!让太阳出来晒晒,实在太冷了!”现在呢,他们可以有一个新希望,这希望还没熄灭:
“不是今天,也许明天要来的……”
“差几天就过年了,总在年前……”
“有了一件棉衣,风雪再大也就好点……”
是的,是有个什么人来了,穿一件大雨衣,擎一把伞,远远地一拐一拐走来了。
“小黑子的爷,你看看呀!……”
“刘麻子,你出来,那个话怕真了!……”
“是不是那天来查过户口的?……”
“呵,来了呵!来了呵!”
一家一家都挤到矮门口向外张望,无情的雨雪放肆地向门里飞去。
不只一个,又露出一个人头来了。是的,是那个来过的人!
带着好奇的心情,充满了喜悦的孩子们,缩着颈项躲在大人的手弯下,咬着手指,嘴唇上挂着鼻涕。
有人从雪地上迎上去了,却不敢说话。
“岗子上好大风!亏这些棚子还躲得住,没有吹倒。”
后边的一个跟上来了:“唉,晓得还早,我们该在城门口烫杯酒吃。”
他只穿一件旧棉袍。他近来常常觉得背脊骨、胸骨作痛,特别在天冷的时候。
这一对人站在这里,踌躇着,四周望了一下,找不到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
“有人来过么?”
“没有。”
从开着的门缝里,他们望见了里面,那些破烂不堪的,像是垃圾,那末一堆堆着,地是湿的,雨雪还往地上飘。每个家,都有那末一群脏的冻烂了脸的,手脚红肿的家属。唉!这样的一群!他们居然活下来了。
“冷不冷?这棚子不怕倒么,再要下点雪的时候?”他们忍不住问。
“怎么不冷!昨天那边倒了一个棚子。嘿……先生……”有谁这末答应了。
“是不是说要发棉衣给我们……”更有谁像是自语似的。
“今天大约要来的。你们莫急,发是总会发下来的。只是——老黄!我们还是下岗去,在什么地方借个电话打打。”
“赞成,赞成,呆在这里也不会有结果。最好弄点酒吃吃,实在冷得可以。今年我这冻疮,顶拐顶拐!”
没有人舍得他们走开,希望就在他们身上,他们带了来,他们留在这儿,他们怎能就这样走开呢?心里比冷还难受。他们什么苦都吃过,但是这一点点可怜的希望的嫩芽,却经不住损伤了。
“先生……请屋里坐坐,……请再呆一会儿吧!”终于是谁有了说这话的勇气。
“衣服到底拿来不拿来?”接着这样放肆的话,也意外地说出了。
然而那两个人却懒得理会,他们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艰难地呼吸着冷气,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没有一个人追上去把他们抓回来,虽说大家都有这样的愿望。
“难道又是骗我们一阵子就算了……”
西北风照例在下午又加大了,雪片也更密更密地在风的纠缠里乱飞。人们心上,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割着。
“唉!大约又只是他们的一场开心!”
连影子也看不见了,这些送着影子下岗去的一群还伫立在门边。
宋大娘又唱起来了。
十二月里来风雪永无边,
……
“也许还要来的,今天还早吧……”
他们等着、等着,等了半天,果然又一个黑影慢慢爬上来了。
这次可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越近,他们全认得这就是二十二号的杨太太。他们不只认得她,而且怕她,比那些男人还使他们怕。她的确帮过他们许多忙,周济一些人,常常送一点东西给他们做;可是你若失错走上她的门,她会比一条母狗还凶把你打出来。有两次,大约是她后园里的石榴被偷了,也许是她厨房的锅子不见了,她就一口气跑来,几乎把所有的棚子全翻遍了,她跳着骂,喊巡警来,巡警也怕她。她有阔朋友,她那些朋友的名字和官衔,巡警也全听到背得了。她还常常送点小菜给巡警们吃。他们都恭维她。
“呵,太太,吃过饭了吗?”
“呵,太太,冷呵!”
好几个人都向走近来了的她打着招呼。大家心里又怀了一个新的鬼胎。
“哼!我来看看你们的。还好,雪还没有埋了你们。”
“呵……太太”
“哼。衣服还没有拿来吗?这些家伙,这全是我要他们给你们的。别人谁管你们冻死还是饿死,只有我。从前我也做过许多好事,我们老爷几十万家当就是这末光了。现在当然做不了这末多。好容易才替你们弄了这批衣服来,可恨他们还不送来。”
“是的……谢谢……太太……”
“……只是……不知道几时有钱发下来……”
这句话不知又是谁说的,这可伤了她尊贵的心。
“钱,你们还不放心我吗?一年四季,想想看,有谁像我照顾你们?我告诉你,王老爷是我们顶要好的朋友,他在××院,他答应我每人给你们一块。他不清楚人数,只送得一百五十块来,一人才摊七毛来钱。我想想哪够,天天派人去催。你们还要不信我,我就不管了,我不该管你们的!……”
“……”
“……”
“哼!你们,我看你们真可怜,才这样……好,我回去了,明天替你们送钱来,一个人七毛。衣服假如送来了,先来知会我;他们清楚个屁。我不来,看哪个敢发!”
她发着威调头就走回去。她有点兴奋。她实在是个能干人,就是太容易生气,近来是更狠,总因为事情棘手,怕压不住人。她从前做官太太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末想到的,她同一些前进的妇女,开过会,吃过酒,现在那些女人都在机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她们不来找她了,她们忘记了她,可是她倒更记得她们,一听到她们的名字,就起着一种说不出的怀恨。
回到家来,家里并没有什么客,她觉得很空虚。她常常都以为什么人该来看她了,尤其是在杨先生病了的时候。
客人一起一起的去了张公馆。
“昨天的《歌后情痴》,真是再好没有了!”
“不,影片不能动我的心,左右不过那一套恋爱,美国人的恋爱,真浅薄,……”
“哈……我们的‘沙乐美’又有了什么深刻的恋爱观了,可得而闻欤?哈……”
杯子里动荡着红色的饮料。
钢琴键盘上响起《春天来到了》的歌曲:
……我是应准了的吗,
在今年的春天……
斜躺在软椅上的腰肢,画着窈窕的曲线,在薄衫下显现着。不时有眼光从上面扫了过去。
炉子里燃着熊熊的巨火。
外面依旧沉沉地下着雨雪。
天在什么时候暗下来了。厚的云层,随着有劲的风,赶了来,飘去了,那更厚的又跟着堆来。人心上也有云,这些云吹不走,却随着天的阴暗而更阴暗了。明天也许会天晴吧,但心上几时才会明朗起来呢?
棉衣没有拿来,但总有一天要拿来的吧。
人们骂着,在各个小棚子里,饥火与怒火翻腾,小孩子被打了。夫妇又不和,触眼的全是使人生气的东西,彼此都没有体贴,没有理解和同情,在不顺的环境中,人就是这末变得易动,暴躁和残酷。
在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一个茅棚里,邱家的婴儿正在阴暗的空气里挣扎,他是无知的,却本能的要活,但后天的失于调摄,没有营养,没有温暖,仅凭了一点点母亲的心是活不下去的。他已不能呼吸,只时时摆动着手足,睡在他母亲身边。那年轻女人神经病似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好像那胸上有块东西,压着她,使她不能呼吸,她看不见她儿子了,她没有思想了,只有一团黑暗,无底的黑暗包围着她,时时把她吓得叫起来。
邱老婆子自从在雪地里爬回来之后,就发热头痛,也睡倒了;媳妇的歇斯底里和婴儿的濒于死亡,使她也像个小孩似的不断地啜泣。
邱佬这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他知道他没有力量能抓住命运。死,既然是命里注定得死,就让他平安的死去吧。他也没有力量使屋子里的空气可以变得冷静一点,既然是应该伤心的也就无从劝慰。他默坐着,眼睛定在一处,是在等最后来到的更可怕的时候么?
儿子已经出去了,他一看婴儿的情形不对,就想去讨一口白木小棺材,他觉得让他有个小床睡睡也好,或者不至太冷吧。他知道有这末一个地方专门施舍这种东西的。
房子里没有灯,完全黑了,孩子不知在什么时候断了气,小小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
这死一直等到父亲回来后才发觉。雪光从一扇忘记关的门里照进来,看得见几个仓促动着的影子。
“啊呀!我不活了呀,我要我的崽……”媳妇更加用力撕着她自己,她搂着婴儿又放下,发疯似的捶打自己。
父亲轻轻把那失去生命的小尸身抱了过来,找一些破布片包着他,他想着外边很冷,他如今还须到一个更冷的地方去。
婴儿是瘦弱的,半闭着小眼,平平稳稳睡到小白木盒子里了。
老头子也走过来帮着打那钉子。
两个女人发狂地叫着哭着。
钉好了棺材的父亲,无声的夹起它,看也不看家里人一眼,从那开着的门口向暗淡的,被雪埋了的原野走去。
一阵猛烈的风扑来,把抢着跟出去的年轻女人打倒了。老年人顺势关了门。
从几个窗户里,那挂得有厚帘的,透出桔色的灯光。
孤独地在雪地里替儿子掘着坟墓的一铲一铲的声音,被静夜的风送到一些不能入睡的人们心中。
但不久连这一点声音也消失,只剩下肆虐的风雪,霸占住这里的夜。
一九三六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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