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九月初的一天,几个女学生在操坪里打网球。
“看,鼻子!”其中一个这样急促的叫,脸朝着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过一边,从荷包里掏出小手绢,使劲的往鼻子上去擦。
网那边正发过一个球来,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着她那弯着腰两手抱住右腿直哼的样儿发笑。
“笑什么,看呀,看红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来那边走廊上正走来一个矮胖胖的教员。新学生进校没多久,对于教员还认识不清。不过这一个教员,他那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的鼻子却很惹人注意,于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点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实他不同别人的地方还够多:眼睛呢,是一个钝角三角形,紧紧的挤在那浮肿的眼皮里;走起路来,常常把一只大手放到头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几根黄发;还有那咳嗽,永远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里打滚,却总不见他吐出一口或两口来的。
这时他从第八教室出来,满脸绯红,汗珠拥挤的在肉缝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秃头上使劲的乱搔,皮鞋便在那石板上大声的响;这似乎是警告,又像是叹息:“唉,慢点呀!不是明天又该皮匠阿二咒我了。”
气冲冲的,他已大步的走进教务处了。
操场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动,打网球的几个人也随着大众向第八教室走去。谁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闹出了什么花样呢。
“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女生抢上前把门扭开。大家一哄的挤了进去。室内三个五个人一起的在轻声的咭咕着,抱怨着,咒骂着……靠帐幔边,在铺有绛红色天鹅绒的矮榻上,有一个还没穿好衣服的模特儿正在无声的揩眼泪;及至看见了这一群闯入者的一些想侦求某种事件的眼光,不觉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在一件像蝉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颤动。
“喂!什么事?”扭开门的女生问。但谁也没回答,都像被什么骇得噤住了的一样,只无声的做出那苦闷的表情。
挨墙的第三个画架边,站得有一个穿黑长衫的女郎,默默的愣着那对大眼,冷冷的注视着室内所有的人。等到当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浓密的睫毛一盖下,就开始移动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躯,走过去捧起那模特儿的头来,紧紧的瞅着,于是那半裸体女子的眼泪更大颗大颗的在流。
“揩干!揩干!值不得这样伤心哟!”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过手去预备撑起那身躯时,谁知那人又猛的扑到她怀里,一声一声的哭了起来。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乱蓬蓬的头,虽说止了哭声,但还在抽抽咽咽的喊:
“这都是为了我啊……你,……我真难过……”
“嘿!这值什么!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么的!把眼泪揩干,让我来送你出去。”
当她们还走不到几步,从人群里便抢上一个长发的少年,一面打着招呼,一面向她述说他不得不请她慢点走的理由,因为他很伤心这事的发生,他很能理解这事的内幕,所以他想开一个会议来解决这事。同时又有六七个人也一齐在发表他们个人的意见。声音杂闹得正像爆豆一样,谁也听不清谁的。但她却在闹声中大叫起来:
“好吧,你们去开什么会议吧!哼,——我,我是无须乎什么的。我走了!”于是她挟着那泪人儿挤出了人丛,急急的向教室门走去。
教室里更无秩序的混乱了。
“喂,谁呀?”
“三级的,梦珂。”两个男生夹在人声中这样的低语着。
以后呢,依旧是非常平静的又过下来了。只学校里再没见着梦珂的影子。红鼻子先生还是照样红起一个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来。直过了两个月,才另雇得一个每星期来两次,一月拿二十块钱的姑娘,代替那已许久不曾来的,上一个模特儿的职务。
梦珂,她是一个退职太守的女儿。太守年轻时,生得确是漂亮;又善于言谈,又会喝酒,又会花钱,从起身到睡觉,都耽乐在花厅里。自然有一般时下的诗酒之士,以及贩古董字画的掮客们去奉承他,终日斗鸡走马,直到看看快把祖遗的三百多亩田花完了,没奈何只好去运动做官。靠了曾中过一名举人,又有两个在京的父执,所以毫不困难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两三年后再调好缺,谁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骗,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一点被牵涉到风化的事。于是他便在怨恨、悲愤中灰起心来,从此规规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着许多不适意的节俭。但不幸的事,还毫不容情接踵的逼来,第二年他妻子在难产中遗下一个女孩死了。这是他十八岁上娶过来的一个老翰林的女儿,虽说是按照中国的旧例,这婚姻是在两个小孩还吃奶的时候便定下的,但这姑娘却因了在母家养成的贤淑性格,和一种自视非常高贵的心理,所以从未为了他的挥霍,他的游荡,以及他后来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经质的脾气发生过龃龉。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许多痛心的叹息和眼泪,并且终身在看管他那惟一的女儿中,夹着焦愁,忧愤,慢慢的也就苍老了,在那所古屋里。
这幼女在自然的命运下,伴着那常常喝醉,常常骂人的父亲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长得像一枝兰花,颤蓬蓬的,瘦伶伶的,面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学会的,便是把那细长细长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浓密睫毛的眼睑一阖下,就长声的叹息起来。不过,也许是由于那放浪子的血液还遗留在这女子的血管里的缘故,所以同时她又很会像她父亲当年一样的狂放的笑,和怎样的去扇动那美丽的眼。只可惜现在已缺少了那可以从挥霍中得到快乐的东西了。
她在酉阳家里曾念过好几年书,也曾进过酉阳中学。到上海来是两年前的事。为了读书,为了想借此重振家声,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叹息来送别他的独女,叮咛又叮咛的把她托付给一个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这天当梦珂把那当模特儿的姑娘送出校后,自己就跳上一辆人力车。直转了十来个弯,到福煦路民厚南里最末的一家石库门前才停了下来。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娘姨,一见梦珂便满脸堆下笑来,仰起头直喊:“小姐,小姐,客来咧!”楼窗上便伸出一个头来:“谁呀?梦妹,快上来!”
这是梦珂最要好的朋友匀珍。她俩在小学、中学都是同在一块儿温书,一块儿玩耍。梦珂到上海不久,匀珍的父亲也把匀珍同她的母亲、弟弟一股儿接到上海来了,自然是因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缘故。自匀珍搬来后,梦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来一次,星期天下午才回校。至于她姑母家里却要间三四个月才去打一个转。所以她来上海两年了,还不能同表姊妹们厮熟,而匀珍家却已跑得像自己家一样。
匀珍正在替她父亲回一封朋友的信,听着门响便问梦珂今天怎么会有空来,是不是学校又放假,并请她坐,还接着说:“只有两句了,等一等好吗?”及至没听到答声,于是赶忙丢下笔,一面把头抬起:“不写了。怎么,你,你不舒服吗?”
梦珂始终沉默着。
“哼,不知又是同谁怄了气。”照经验是瞒不过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里虽说已明白,口里却不肯说穿,只逗着她说一些不相干的闲话。
把脸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愿听的样子。
明白这意思,又赶快停住口不说。
匀珍的母亲也走来问长问短,梦珂看见那老太太的亲热,倒不好意思起来,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面时,老太太看到那绿色的,新擀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乡来。是的,酉阳的确不能和上海相比。酉阳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云只能在山脚边荡来荡去,从山顶流下许多条溪水,又清,又亮,又甜,当水流到悬崖边时,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几十丈,白沫都溅到一二十尺,响声在对面山上也能听见。树呢,有多得数不清的二三个人围拢不过来的古树。算来里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楼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说,匀珍的父亲捻着胡子尽笑。毛子,匀珍的弟弟,却忍不住了:
“酉阳哪里有这样多的学校呢,并且也没有这样好……”
老太太还自有她的见地。本来,酉阳是不必有那样多学校的,并且酉阳的圣宫——中学校址——是修得极堂皇的,正殿上的横梁总有三尺宽,柱头也像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台阶,五六十级,也就够爬了。“哼,单讲你那学校的秋千,看是多么笨,孤零零的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们祠堂里的来,像个什么东西!未必你们忘记了?想想看:好高!从那桐子树的横枝上坠下来,足足有五六丈,上面的叶子,巴斗大一匹匹的,底下从不曾有过太阳光,小孩子在那里荡着时,才算标致。你大哥在时,还常常荡到东边伸手摘那边杈过来的桂花,只要有花,至少可以抓下一把来,底下看的人便抢着去捡花片。匀儿总该记得吧!”
匀珍眼望着父亲,含含糊糊的在答应。
梦珂因此却涌起许多过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着银灰竹布短衫,躲在岩洞里看《西厢》。一群男孩子,有时也夹些女孩在外边溪沟头捉螃蟹,等到天晚了,这许多泥泞的脚在洞外跑过去,她也就走出洞来,趁着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称总够年轻吧——小孩们有时是叫幺妈的,这幺妈曾在她家做过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门外石磴上等着她。
“快进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书塞给幺妈,怕爹看见了骂人。爹一听到格扇门响,便在厢房里问道:
“是梦儿吧,怎么才回来?”
于是幺妈忙了起来,喊三儿——幺妈的孙女——去给姑儿打脸水,四儿去催田大的饭,自己就去烫酒,常常把酒从酒坛里舀出,没倒进壶里,却漏满了一地,直到喝的时候,才知道是个空壶,父亲和梦珂都大笑,三儿四儿也瞅着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着嘴跑到外面坪上去唤鸡,三儿又舀一壶酒来烫着。
喝酒的时候,两人便说起梦话来。父亲只想再有像从前的那末一天,等到当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向他恭维的时候,然后自己尽情的去辱骂他们,倾泻这许多年来所尝的人情的苦味……梦珂只愿意把母亲的坟墓修好,筑得像在书上看见的一样,老远便应排起石人,石马,一对一对的……末了,父亲发气了,专想找别人的错处好骂人;有时态度也很温和的,感伤的,把手放到他女儿的头上,摸那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唉声的说:“梦,你长得越像你母亲了。你看,你是不是近来又瘦了……”梦珂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亲的膝盖上动也不动。
一到雨天,梦珂便不必上学校去。这天父亲就像小孩般的高兴,带着女儿跑到花厅上——近来父亲一人是不去的——去听雨。父亲又一定要梦珂陪他下棋,常常为一颗子两人争得都红起脸来,结果,让步的还是父亲。
想到父亲绯红着脸朝着她抢棋子的样儿,她不觉得微笑了。匀珍轻轻推了她一下:“笑什么?”
望着匀珍更兀自好笑,那梳双丫髻的匀珍的影儿在眼前直晃。还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几人在一块时,总喜欢学那些男孩子跑到后山竹园里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树上溜下来。却窜到桃树上去,并且捡起大桃子去打匀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猪八戒,这是她给袁大的诨名,但袁大却同自己顶要好。这自然是因为常护着她的缘故。顶有趣的还是瞒着幺妈偷一篮芋头,几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松树下烧来吃。捡毛栗,耙菌子……现在想起这些来,都像梦一般了。还有那麻子周先生,讲起故事来多么有味,胡子在胸上拂来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么事又都像在眼前一样,连看牛的矮和尚,厨房田大,长工们也觉得亲热了起来……
最可忆的,还是幺妈,三儿,四儿……爹爹的铁青缎袍,自己的长辫,银灰竹布短衫……
刚剩她和匀珍两人时,她便把脚伸到匀珍的椅栏上去,喊了一声“匀姊!”
“梦,想起什么了?”手慢慢伸过去,握着。
“匀姊!”
“……”只把手紧了一下。
“我厌倦了学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怄了气。”口里还是不说出,只默默的望着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像样……还有袁大她们都要念我的。”
匀珍心里却想:“你也常常忘记了你爹。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谁还会同你玩……”
及至她听了匀珍劝她不要回去的许多话,她又犹豫不决。真的,现在回去再也没有人同她满山满坝的跑,谁也不会再去挡鱼,谁也不会再去采映山红。至于爹呢,现在有五叔家两个弟弟搬到这边来念书,想来也不会寂寞。幺妈也还康健,三儿,四儿想都长大了——但,但是……学校呢……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愤怒起来:
“匀姊!无论如何我不回学校去。”
于是她诉说:怎样那红鼻子当大众还没到的时候欺侮那女子,那女子骇得乱喊乱叫,怎样自己听见了跑去骂他,惹得那人恼怒了她,反在许多人面前诬蔑她,虽说许多同学都很能理解她,但那无用,那冷淡,那事后的奋勇,都深深的伤了她的心。她真不敢再在那里面住下去,无论如何得换个学校也好点。
两人商量了一夜,还是决定先写封信告诉姑母,她们在上海住得久,对于学校的好歹知道些,并且早先进这个学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二
第二天下午从弄巷口上,车铃马铃一路响了进来,这是姑母来接梦珂的车子。表哥晓淞也亲自来接她。这是一个刚满二十五岁的青年,从法国回来还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译点小说。这天他穿灰哔叽袍,非常谦卑的向匀珍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扶着他表妹跳进马车。穿制服的马夫把缰绳一紧,马便的得的得的走了起来,铃声又不断的响出去。弄巷两边门里的妇女都随着铃声半开着门来瞧。车刚走出了里门,表哥便向她送过许多安慰的话;她写给她姑母的信,大众都看了,并且都理解她,同情她,欢迎她去。“你是知道的,我家还住得有四个顶有趣的朋友。”最后他又称赞她的信写得非常之好,满含有文学的意味,令人只想一口气读完,舍不得放下,完了时,又希望还能再长点就好。
这是她初次听到这样不伤雅致的赞语,想起在酉阳中学时,那些先生们的什么“……如行云流水……”过火的批语,以及喊给别人听的“第一名”的粗鲁声音来,使她不觉的眨起那对大眼惊诧的望着表哥。他也望着那浓密的睫毛惊诧起来:“呵,竟还有如此美丽的一双眼呵。”
马车进了大门,马便慢慢的走着,绕过一大片草地,在台阶边停下。楼上凉台上有个黄毛小头伸出来在喊叔叔。走廊上正走出来表姊:
“我刚想总该到了吧。”
微微的感到了些不安,当自己被一种浓艳的香水、香粉气紧紧拥着的时候,手指不觉的有点跳动在另外一只柔腻的纤手中。
客厅中有个乱发的男子,穿一件毛织的睡衣,蜷在屋角里的一张沙发上。
梦珂认得他。他是她在小学时一个同级的男生,是如何的顽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着要在吃晚饭时才准回家的一个孩子。
她把头侧过去,注视的想考察那一张已不像从前肮脏而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脸。
“呵……是……”当他忽然认识出她是谁来的时候,嘴里如此结结巴巴的喊着,杂乱的短发鲁莽的摇了几下。但表姊已携着她的手走出了客厅的门,表哥才走过去拍着他的肩:
“喂,好了些吗?”
在屋后的走廊上才找着姑母,一个正在稍微发胖的四十多岁的太太,打扮得还很年轻,头顶上脱了一小撮头发,但搽上油,远看也看不出什么,两边拢成鬅头形,盖住一大半耳朵,拖着一幅齐脚的缎子长裙,走路时便发出一种窣窣沙沙的响声;这时候刚在厨房里吩咐怎样做玫瑰鸭子转来,微带点疲倦,把眼皮半垂着,躺在一张摇椅上,椅子在那重的身躯下缓缓的,吃力的摇着。走廊的那端,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在玩扑克。
梦珂一看见姑母,装成快乐的样子一路叫了进来。这大约是由于她明白,她懂得她父亲的嘱托,懂得自己一人独自在上海,一切必得依着姑母的话,虽说自己只想暂住在匀珍家里。
姑母也给了她许多安慰的话,要她不要着急,等明年再去考学校,这里伴又多。要练习图画时,还可以给介绍一个教员呢。
大表哥两口子丢了扑克跑过来,表嫂非常凑趣,接着说:
“可不是,我们家更热闹了呢,(扭过头去)哼,杨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尽管回去。”接着又得意的笑。那穿黄条纹洋服的少年,从桌边踱过来也附和着笑。
可是杨小姐呢,正狂热的摇着梦珂的手,左手抱着她的肩膀:“呵,梦妹,梦妹,好久不见你了呵……”
这热烈的表示,微微的骇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态度,“呵,是的,好久不见了,是的……”于是又张开那惊疑的大眼望着。
表姊给她介绍了那学经济的学生,那穿黄条纹洋服,戴宽边大眼镜的,挺着高大的身躯,红的面颊上老现着微笑,不待听他说话的腔调,一眼便可认出这是个属于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从学校搬来了。梦珂独自留在特为她收拾出的一间房子里,心旌摇摇的站在窗台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适才的一切。客厅,地毡,瘦长的花旗袍,红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来。想故意打断这思想,便把手撑在窗台上,伸着头看楼外的草坪:阳光已跑到园中的一角,隔壁红楼上一排玻璃窗强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车的喇叭声,不断的从远处送来。反过身来,又只见自己的两只皮箱凌乱的,无声的,可怜的摊在那边矮凳上,大张着口呆呆的朝自己望着。她不觉的倒在靠椅上,一双手盖到脸上,忐忑的心又移到那渺茫的将来。
夜晚,她更不能安睡的辗转在那又香又软的新床上,指尖一触到那天鹅绒的枕缘,心便回味到那一些精致的装饰,漂亮的面孔,以及快乐的笑容……好像这都能使她把前两天的一场气忿消失净尽,而像喝醉酒那样来领略这些从未梦想过的物质享受,以及这一些所谓的朋友情谊。但,实实在在这新的环境却只扰乱了她,拘束了她,当她回忆到自己那些勉强装出来的样子,像是非常自然的夹在那男女中笑谈一切,不觉羞惭得把眼皮也润湿了。过后才拿许多“不得已”的理由,来宽恕自己被逼做出来的那些丑态,但却不敢真的便把那一点愧心放下。如此翻来覆去的,半夜都不能睡着。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无虚饰的生活,除非再跳转到童时。“难道这里来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诚……”最后只好归怨到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忠实的来亲近这里所有的人。
“他们待我都是真好的……”在这样默念中,才稍稍含了点快意睡去。
的确,这家里谁也都欢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议她的那件黑线呢长袍样式已过时,应当还长些,并且也大了,衣料更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刚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纽约绸的夹袍送来。她怕过分拂了别人的好意,虽说她一走路便感到十分不适意那窄小的袍缘,窸窣的绊着脚背,便是那质料的柔滑、光泽也使她在人前会害羞得举止呆板起来;尤其当她走得稍快时,那珠边就碰在桌边或门缘,她得随时注意走路的姿势,惦记着那珠子总得又碰碎了几颗。
澹明,一个专门学校的图画教员,在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便得知这是一个在学习绘画的女子,并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给了他许多兴趣,他清理了几本顶好的从法国带回来的裸体画、风景画给她。她自然非常珍贵的拿来放在特为她安置的写字台上,以便无事时翻来看。
白天表姊们上学去时,她就同表嫂陪姑母谈话,后来又在她们处学会了玩扑克,倦了就找丽丽(表嫂的三岁的女儿)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晓淞处借来的几本小说从头到尾的细看。晓淞特买了一盏杏黄色小纱灯送她,这正宜于放在床头小几上。
时光是箭一般的逝去,梦珂的不安也随着时光逝去,慢慢就放心放胆的过活起来,比较习惯了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后是一天顶热闹的时候,大家总得齐集在客厅里,那学经济的北方先生便放开嗓子唱起皮黄来。醉心京调的杨小姐和表姊就用尖锐的小声跟着那转折处滚。晓淞同澹明常常述说着巴黎的博物馆,公园,戏院,饮食馆……梦珂总是极高兴的听着,有时插进些问话,她存心靠近那幼小时的同学坐着,希望没有同匀珍在一块的时候,能找到另外一个可以重复谈着过去的一些乐事的人,在第四夜这谈话终于开始了。
“我想你会不记得了,我和梦如同班,在酉阳县立高小时。”
“怎么,会不记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雅南’,在中学时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里微露出一点被人不忘的得意。“近来梦如她们呢,还好吧?”
“我大姊吗,前年就嫁到秀山,近来二伯母一想起她就哭。你几时来的呢?”
“上月才从南京到这里,病了,学校不好住。如果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们有亲,那我早就去访你了。亲,如若没有这芝麻大点亲,我不会住在这儿,也不会遇见你……”
于是每夜他们坐在一张长靠背椅上讲着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当雅南有点讽刺的影射到这家里某人时,梦珂便把眉头一蹙:“呀,九点半,我要休息了。”或者便惊讶的问着:“表姊呢?表姊在那儿呢?”于是站起来离了客厅。雅南微微感到失意,裹紧睡衣,蜷成一团,默默的听其余的人谈音乐,跳舞,戏剧,电影……等到大家要散的时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
很明显的,表姊不喜欢雅南。一天晚上,她刚离开客厅的时候,表姊也随她出来,一手附着她的臂膀,两人并排的踏上楼梯。
“梦妹,怎么你们会说的那样亲热?”语调里似乎含有冷冷的讥讽。
“他住在我们对门山上,小时就同学。”
“老说老说从前,也无味吧。梦妹,你可以同澹明谈谈,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自然也喜欢同他谈话的。”
表姊把她送到房门边,依旧很快乐的向她说着:“明天见。”
过了几天,她听了她们的怂恿,在澹明处拿了许多颜料,画布,开始学起涂油来。常常整天躲在房子里,照着她自己所爱的几张画模仿着,或涂着那从窗户里看见的蔚蓝的天空,对门的竹篱,楼角上耸起的树……末后,费了四个钟头,她画好一张从窗户里望见的景致,是园里的一角,在那丁香花丛中搬来了屋后那草亭,前面的草坪中,丽丽正在玩一个大球。自己看后还满意,就去送给表姊,杨小姐抢去给楼下大众看。澹明第一个说:“好呀。”晓淞也给她许多鼓励的话。她仿佛也惊异自己的天分,从此更努力作画,并且不再像先前只躲在自己房里画画窗外的景致,或又画画自己的手和脚了。
晓淞又送来许多画具和颜料,还有一个极精致的画架,配上一个三角小凳。这自然更能增加她出外写生的兴味。晓淞又欢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向学校请假。三个人坐车到野外去,有时也画一两张,有时因为谈话谈得太起劲,忘了画,把带去的一些罐头牛肉,水果,面包,酒……吃完就回来了。但这个小小的旅行却始终很有趣味。澹明具有那天生的活泼和滑稽,表哥又如此的温雅,体贴周到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梦珂便显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简直像一个小妹妹的样子了。
有一次,她正在晓淞房里帮他换金鱼缸里的水,只听见隔壁房里大嚷大闹。她丢了金鱼冲到澹明房里去,看见那学经济的朱成红着脸在嚷要悔棋。澹明呢,紧捻着那颗“车”笑,硬不准悔。后来澹明听了她的调停,把“车”还给朱成,但说以后不准再悔了。于是她也坐下去。棋又开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稳,过后澹明想吃将军,把“马”放过去,却不知正走进人家的“马”口。朱成也没发现,还以为自己危险,想了半天才叹一口气把“将”偏了一步。澹明想再去走“马”。猛不防梦珂伸出左手把澹明的手压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个“马”吃了,口里直叫“将军,将军!明哥莫动,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记吃人家的“马”,反被人家把“马”吃了,自己的“将”只能又退回来,如果对面的一颗“车”再逼下来,这盘棋便算完了,于是又嚷着要悔。梦珂却已把棋子和乱了,纵声的笑起来,澹明也附和着得意,并且放肆的望着她,还大胆的说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说的俏皮话,反使得她有好几天局促的不敢去亲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为她愿意自己再小孩气一点;而他呢,也愿意装得更坦白一点,更老成一点。
又是一个下棋的晚上。她坐在澹明的对面,晓淞斜靠拢她的椅背边坐着,强要替她当顾问,时时把手从她的臂上伸出抢棋子。当他的身躯向前倾去时,微弱的呼吸使她后颈感到温温的微痒,她把脸偏过去。晓淞便又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阴影直拖到鼻梁上,他也偏过脸,想细看那灯影下的黑眼珠,并把椅子又移拢去。梦珂一心一意在盘算自己的棋,没留心到对面还有一双眼睛在审视她纤长的手指,几个修得齐齐的透着嫩红的指甲衬在一双雪白的手上;皮肤也像是透明的一样,莹净里面,隐隐分辨出许多一丝一丝的紫色脉纹,和细细的几缕青筋。澹明似乎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总要人催促才能动子,看样子还以为在用心,而结果是输定了。她高兴的掉过脸去:“讲的不要你帮!二表哥,是不是我进步了?你看他老输!”表哥照例是同意的无声的微笑。输的也高兴,也竭力夸赞她。
棋还没下完,杨小姐同表姊手牵手走了进来。
“看我,梦妹!”杨小姐一进门便嚷。
“呵,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给她,还在一束鸵鸟毛上嗅起来,这是那一顶金色软帽上垂下的,嘴里不住的赞美那随着进来的香气。
梦珂并不称许那一套漂亮衣服,尤其是那件大红小坎肩,多么刺激人的颜色呀!袍子也太花,不如表姊那件玄色缎袍,只下边袍缘上一溜织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却不得不慷慨她的赞谀,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合意。过了半天只好也重复的学着别人:“呵,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颜色太不调和的脂粉的面孔。
“梦妹!大哥提议,他做东,他交易所的同事说,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换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来得多么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因为她一听到“新世界”,便连想到过去的一幕:刚到上海没多久,同几个同学去玩,曾受窘于一群挤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梦珂眼光的晓淞,微微的笑着,退到一张躺椅上去看书,表示不愿出去的意思。表姊接着再问时,杨小姐一手拖着那还在迟疑的澹明折转身子走了:“好,他们不去!我们找‘睡虫’去。”
大表哥亲自又来一次,但梦珂上楼去了。
朱成已被他们吵醒,睡眼惺忪的忙着洗脸。
从窗子下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知道大家已经走了。梦珂觉得有点烦闷,把袍子脱下,走到凉台上去吹风。这是二十几日,月亮还没出来,织女星闪闪的在头上发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拟出它的方向。清凉的风,一阵一阵飘起她的头发。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触着她那无来由的感动,头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紧紧的按着额头,身体无力的凭靠着石栏。
这时,表哥无声的走上凉台。
“着凉,梦妹!”手轻轻的附着她的臂膀。
看见星光下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在那双自己所爱恋的黑眼睛里闪烁,忍不住便紧紧的握住那另外的两只手。
梦珂更张大一双大眼望着表哥笑了起来。
两人挟着走进屋里去。
表哥坐在一个矮凳上看梦珂穿衣,在短短的黑绸衬裙下露出一双圆圆的小腿,从薄丝袜里透出那细白的肉,眼光便深深的落在这腿上,好像另外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梦珂穿好了袍子,他却狠狠的懊悔适才自己不该催促她穿衣,这件宽袍把腰间的曲线也给遮住。因为这样,他不能不称许女人的袍子是应当瘦小点才好。
“我不喜欢这样,你痴痴的在想什么?”
毫不感到困难,立刻他想好了回答:“梦妹!我在想你——想你会不会答应同我去看电影。今晚,卡尔登演《茶花女》……”
三年前梦珂读过这篇杰作的翻译本,还曾洒过几次可笑的眼泪,既然现在有影片,为什么不去看?她高高兴兴的倒催晓淞去换衣。
走到楼梯边时,听见丽丽在哭。她跑到丽丽房里,只见表嫂也红起眼睛,丽丽倒在小床头放声的哭,小手小脚不住的在空中蜷动。表嫂看见梦珂,才抱过丽丽,说丽丽肚子痛。丽丽睡到母亲怀里,哭却停止了,听见母亲扯谎,便使劲的用拳头捶着母亲的胸脯。梦珂邀她同去看电影,她始终说丽丽的保姆不在家而辞谢了。
梦珂又去找雅南,听差说,一吃过晚饭南少爷就走了。
因此只剩了她和表哥,两人便往飞凤车行去雇车。
到卡尔登时,影片已开映了。一个小手电灯引导,梦珂紧携着表哥一只手,随着那尺径大的一块光走去,直到侧面最末的一间包厢才算空着。表哥让她坐好,自己轻轻移动了一下那小软椅靠紧她坐下。这时幕上正映着一个胖子,穿一件睡衣在飞机上翻来翻去。飞机一时横过海面,一时掠过高山,后来便在一座城市上打旋。梦珂心里正在疑惑,这是什么呢,恰好表哥凑过头来悄声的说:“还好,正片还没开始呢。”梦珂懒得看那胖子,拿眼睛去搜索别的可看的东西。几盏小灯隐隐的在那音乐台上的蓝色纱幔里透出。上排和楼下望去尽是模模糊糊的显出密密人头的线条。隔壁包厢不时送过一阵阵的香味。背后有个人发出小小的嘘声,和着那音乐的节奏,不时用脚尖蹴出拍子。
当映到那拖黑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石阶梯上时,梦珂便聚精会神的把眼光紧盯在幕上,一边体会从前看的那本小说,一边就真把那化身的女伶认作茶花女,并且去分担那悲痛,像自己也是陷在同一命运中似的。
有时也感到旁边正有一个眼光紧盯着她时,便伸过手去。
“真动人!看呀,表哥!”
“是的,真动人!”这是她不能体会出那言外之意的一句答语。
她正看得有味的时候,忽的音乐停止了,灯球也亮了,强烈的光四射着,这是休息的时候。表哥问她要喝点咖啡啵,她默默的摇一下头,神经里还晃着那修眉,大眼,瘦腰,那含愁的笑容,舞态……
表哥从拥挤的走廊中走到外面了,电影院中沉闷的、昏热的空气实苦了他,在他已被激动的感情上加了许多苦痛。他知道得很清楚,在一个不很了解风情的女人面前,放肆是只会债事的。
食堂里挤进许多人和小孩,卖糖果和卖香烟的地方顶热闹。
没有走动的一些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伸长颈项在找朋友,其实眼光却在追随一些别的,哪里肯遗漏掉一个女人的影子呢。
太太们喜欢几人把头凑在一处,悄声的评论隔座太太们的装饰,眼光也常常从发边漾过去瞟一下比较漂亮些的男人的面孔。有的朝着小镜搽粉,或拢整颊上的短发。
梦珂隔壁包厢里,一个意大利女人正和几个有须的男人在大声的笑,吸去了周围许多眼光,一只大手放到挨梦珂的厢壁上,指上夹有一支香烟,并戴有一个宝光四射的戒指。
表哥走回时,在障着的铜栏边,向远远的一个人告别。
继续开映了。她在伤心处流下泪来,等不到演完,站起来就朝外走。表哥随着她上了汽车。她默默靠在他伸过来的一只手上,腰肢便轻轻的给那只手围住。两人都无言的在咀嚼,沉醉在那各人所感动的。
车刚停住,她就跑上自己的屋里了。
这时小马车也停在台阶前的柏油路上,姑母刚从李公馆吃寿酒回来。满屋依旧静悄悄的。逛新世界的,怕不是正在劲头上呢。
晓淞陪母亲闲坐,讲讲那些拜寿的客人,以及那些铺张,酒,戏……和今夜的电影。看见母亲的眼皮睁不起时,便退出来,这时自己的神志却很清醒了,想起梦妹只觉得孩气可笑,自己适才的许多昏迷思想,动作,也只让自己暗自发笑,并怀疑,但梦妹的确算得可爱的,于是又细想那自己所赞赏的一些美处。
“……这都是只要我愿意便行的!”
想到这里,不自觉的现出得意的微笑,脱下衣服,安安稳稳的睡在那软被里了。
梦珂这时正回想到那电影,简直爱上那幕上的女伶了。那剧情和许多别的配置都忽略过去,只零星的记牢了那女伶的一颦一笑,和那仿仿佛佛的可悲的身世,这身世只是那女伶的。于是便又回想那女伶的名字,但总想不起,想下楼问表哥,又怕别人已睡觉,只好明天再打听,将来一有这可爱人儿的片子便去看。
她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便披起一件衣服捡出骨牌来过五关,牌还没有和好,又想发气,手一推,许多牌便跳到地上去了。她回头看见圆桌上有几个苹果,便把那小高脚盘移来书桌上,一边吃,一边想什么的把眼注视到灯罩,等把三个苹果吃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金边的袖珍本,翻到没有字的一页,拿钢笔细细的写下去:
我淡漠一切荣华,
却无能安睡,在这深夜,
是为细想到她那可伤的身世。
……
还要写下去时,听到楼梯上杨小姐喊“梦妹”的声音,忙关了灯,溜到床上装睡着。
“就睡了吗?梦妹!”
这时她同表姊都站在房门口,走廊上的灯光正射到她两人的身上,梦珂眯着眼睛清清楚楚的看见她们。她们没有听到回声,随手把门带关走了。梦珂独自好笑,默想若不装睡,怕又要惹出许多麻烦呢。
隔壁的两人也睡不着,尽谈那黑姑娘的相貌,声音,还有那戏,顶有趣的要算那开始的“打花鼓”,那丑角的一些唱词,常常还夹上些英文。杨小姐学着那声音唱起来,什么“So
yso
y真悲伤……”表姊也学着唱:“那个miss也不想……”的从“打花鼓”中听来的小调。
“嘿,姊!听你唱的些什么?多么丑!”
“这是学别人的。”
“那里面还有许多是骂女人的,那丑角真惹厌!”
两人尽着咭哩咕哝,像给梦珂催眠一样,她慢慢的就睡着了。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梦珂看见自己的旧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那紫花洋绸面子,和蓝大布罩袍,都有点害羞穿出来。表姊们出去时都披上斗篷了,自己只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凑巧,父亲在这天竟一次汇来三百元,是知道她住在姑母家里,要用钱,赶忙把谷卖了一大半,凑足了寄来的,并说等第二年菜油出脱时才能再有钱来,但决不会多……
她邀表姊同去买衣料,表姊硬作主替她买了一件貂皮大氅,两件衣料,和帽子,皮鞋,丝袜零星东西,一共便去了两百四十五元。表姊还挑剔那些东西的坏处,又把自己的好手套,香水……送给她。想到父亲时,梦珂有点难过,一看钱所剩不多,便请姑母等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的玩,梦珂竟把匀珍忘了,还是雅南问着她,才记起已是四五个星期不到民厚里了。她要去又被雅南留住,因为雅南决定第二天动身回学校。在这晚上,他给了一个深深的印象在这还不很见过世面的女子心上。
他两人从半淞园出来时,天已黑了,雅南对她说:
“我介绍两个顶有趣的女朋友给你好吗?她们都是中国无政府党党员。”
她不懂什么是无政府党,却答应了。
“她们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亲近她们,她们将告你许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许多你应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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