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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中(1 / 2)

“是毫无可能挽回你的决定,明晨一定走吗?”

承淑硬起了心肠说出上边的话,但听到自己那微微发抖的哽咽声音,心而更酸了,不觉又用手帕去吸干那不愿使人看见的泪,把脸朝向窗户外边。外边院子里晾了几件浅红浅绿的衣服,顺儿搬了一张矮凳坐在阴处打结子。承淑又装着没事一样,喊顺儿去告她妈,说那些衣服是不能晒在太阳底下的。

屋里蹲在地下正清检行装的嘉瑛,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令人一见便感到满意的清秀的姑娘。她刚从师范毕业来这自立女学教课的时候,就被这忠诚而又贤淑的承淑眷爱着了。这一年来经过几次周折,多亏承淑的真挚和不甘退让,她在三个打了败仗的女同事中,犹紧握在承淑的爱掌里。她对于这次离别,不会像站在她面前的那无家可归的爱友感到难过,虽说她也陪她流过泪,也想等武陵中学开过游艺会再回去;她也答应德珍,等过她的婚期再动身,因为那结婚的仪式中,她是被请作女傧相的。但刚一放假。听说美姐要回去,她就动心要结伴同走。她想起家园里大桐树底下的乘凉,想起葡萄快结子,想起扳谷时家人的忙乱,想起夜晚和弟妹到岩石下去捉蟋蟀,所以她决心忍受德珍的抱怨,还有玉子(玉子要她在武陵中学的游艺会上唱昆曲,她自己才肯跳舞)和承淑恋别的眼泪。她明知承淑哭了,却装着不知道,只随随便便地说,不能不遵从妈的意思,妈来信不是再三再四叮咛,放了假要赶快回去吗?

“自然你是得回去的!让我们没有妈的人留在这古庙的学校里吧!”讲到妈承淑越引起了自己伤心的往事,只想放声哭出来。在往日,也许便会抱着嘉瑛哭,但这时,心里正有几分生她的气,所以踅转身便跑到外间屋去了。

假使她像嘉瑛在师范三年级时的那个好朋友,好打好闹的,也许会使嘉瑛好办些,立即卷起铺盖走就是。但承淑只默默地伏在外间桌上,伤心自己的命运,倒使新近也学会赌气的嘉瑛为难了。她想追到外间去劝她,但又不知怎样说才好,说伤心是应该的,自己不忍心看下去,于是把理好的衣服一起丢到床上,为弟妹们买的洋囝囝,随着衣服歪倒在枕头旁,不禁又生起气来,粗声朝外间说:“好,不回去!不回去!守你一辈子!”

承淑听她说不回去,心里一喜,把往事就撩开了,但懂得那声音里有气,便走回里间来想安慰那为自己牺牲回家歇夏的嘉瑛,但嘉瑛已由旁门跳到前院去了。

所谓前院,只是从教室角上拐出来的一个五尺大的天井。天井后面一间小房里住着德珍和春芝。这时德珍正在挑刺枕套上的英文字母,春芝在窗前的竹床上睡着了。

嘉瑛一进来便嚷:“谁陪我到美姐那去?”

“你的承淑呢?”德珍很有过好意在嘉瑛身上,于今虽说快结婚,已无意于朋友的人,但对承淑,说起来总是酸酸的。

“又在哭呢,我算怕了她。我要到武陵小学部去告诉美姐,我不能同她一路走,免得明天她在趸船上等我。好姐姐,陪我走一遭,路远呢。我怕坐洋车,岩板不平,走得不好,人都可以翻出来。”

“哼,不中用!那样听话呀!”德珍说完了,并不动身,只含着冷冷的笑。

这把嘉瑛弄得不好意思,她讪讪地又去推还没被吵醒的春芝。

“去就去,得答应一个条件,不答应,叫醒春芝也无用。明天明哥要打牌,缺个角,春芝不愿去。你答应,我今天就陪你走。还把春芝喊醒,不是三个人走好玩,只是免得等下两边又吃醋,我如今怕死了这麻烦事。”

嘉瑛自然是笑着答应了。

到吃夜饭时,三人才踉踉跄跄夹着一些大包小包走回学校来。大半东西都是德珍的,嘉瑛也买了一盒花兰牌香粉和两把玲珑的玳瑁小扇,一把自己用,一把送承淑。等不得承淑洗完澡,她就隔着窗户说:“淑姐,淑姐,我给你买了一件好东西呢,你快来看!”

对面房里住的志清,看见已无泪痕的这一对,嘲讽地笑着问:“又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嘉瑛倚在承淑肩膀上,静静地享受着承淑轻轻挥动蒲扇送过来的微风和那刚扑上的香粉味,她把眼睛眯着,细闻这香气。

承淑也忘了这两三天来那哭后的疲倦,一面挥着扇,一面轻轻地抚着放在她膝上的另外一只小手,心里频频快乐地响着:“不回去了!她是不回去了!”

然而承淑能像她所想的那样得到满足吗?不呵,第二天承淑又独自躺在铺着竹席的床上嘤嘤啜泣了。这伤心是连她自己也分析不清的。未必是完全为了嘉瑛之不能了解她怕寂寞的心而体贴她,始终不离开她,才使得她一看见自己那孤独的影便要哭。不过假如嘉瑛没有同德珍一早就出去,到下午还不回来,那承淑的心会很安定的关在学校,看看刚买来的那些通俗言情小说,或为嘉瑛绣裙子上的花……但现在她只能想到过去的一些甜蜜和失掉嘉瑛以后的可怕生涯。她恍恍忽忽看见自己孤零的,无所依恋的命运,什么都使她灰心,心想倒不如死了好,死至少可以留一个纪念在嘉瑛的心上,无论嘉瑛以后会再同许多人又相好去。想到这里,心一伤,不禁任情地哭了起来。

顺儿一听到哭声,便跑到房门口踮着脚尖瞧,房里静悄悄的,帐子垂着,哭声便从帐里传出来。于是顺儿便跑回自己的房里,告她妈;但田妈鼻子里只哼了一声,便拍拍打打地去折她的衣服。这几位小姐哭泣的事,她刚来时,还觉得奇异,以为是一种病象,因为她们平常都是非常快乐的人。慢慢的日子一长,发现旁人的担心,劝慰,都毫无意思,她们欢喜那样闹着玩。也许因为旁人的睬理,第二次的哭泣会来得更快些。

微微感到失望的顺儿,又蹑手蹑脚走到未曾出去的志清房里,她正在拆一双穿破了的毛线袜。

“先生,先生!……”

志清老气横秋地望她一眼,说是二年级的学生了,应该大方些才是。

顺儿听到这些不快的训话,把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也忘了,只懊恼着,咕着嘴,默默地一人摸到前院的教室去了。

其实志清已听到承淑的哭声,也知道这哭是为了什么;她嘲讽地向着自己说:“打发田妈去把嘉瑛追回来吧。”后来,也许为了那哭声扰得她不安,并且在人情上也得给别人一点安慰,所以她把那拆下来的毛线理好,便穿过中间的房,走到这间房里来。说了许多她常说的现成的劝慰话,替她把帐子挂起,拭去那额上沾渍的汗和泪,又替她绞手巾把,替她倒杯热茶,替她打扇,这使承淑自然不好意思再哭,还转过脸来,像不再伤心的样子同人闲谈。她想起永远找不到一个朋友的志清,觉得自己的哭也是很可骄傲的,反很亲切的同她谈话了。而志清呢,是无从领会这不意的同情,觉到别人是如此经不起好话,便得意起来,又形容别人的小孩气,并且批评她们母校的坏风气。本来是好好的,只要进了武陵女子师范两个月,便学会了许多在家庭、在别的学校三年也学不到的一些课本以外的知识,忘了进学校是为的什么,一天到晚只颠倒于接吻呀,拥抱呀,写一封信悄悄丢在别人的床头上呀。还有那些怨恨、眼泪,以至于那些不雅的动手动脚都学会了。这不是很可笑吗?在女孩子们同女孩子们之间会有决斗,而这决斗不是只靠口舌,有时还会动手的。

承淑找不出理由来为自己分辩,觉得这议论有一部分是对的,想起母校的胡闹情形,以及自己七八年来欢笑苦恼相交结的所谓朋友,学得的是些什么?几种不完全懂得的科学常识,只懂简单句法的外国文;对本国文呢,就更渺茫了,真不知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学好?……她默默地低下头去。

这使志清把什么都忘了,忘记自己在师范时的几次失败,忘记自己也曾愤恨过,也曾为一个人而伤心过,她更发起滔滔的议论,问承淑道:

“你还愿意始终抱你的独身主义吗?”

承淑点点头。

于是她便嘲笑起那群宣过誓,愿为这名词而牺牲的新旧同学们,她们有的让父母嫁到一些不能让自己满意的庄户人家,生意人家;有的让人把自己送给那些军官做少奶奶;还有的妥协了,任朋友主宰自己的命运,随便介绍给一个人以了结这件大事。其余的,还拥护这面旗帜的一些,则搂抱女友、互相给予一些含情的不正经的眼光,狎昵的声音,做得没有一丝不同于一对新婚夫妇所做的。

听了这谩骂讥弹到许多人的愤慨话,承淑的脸也红了,心想:“你当面在骂我呀!”但承淑却平着气问:

“那末,你呢?”

“只有我才是真真的独身主义者!”说了这句话,她更显得骄傲。她什么都看不起,什么感情都是可笑的东西。

“钱呢?”这句话只在承淑的心里说,她把那使人不平的议论不放在心上,故意把话说到别的事上去,免得再看那张兴奋到连眼睛也红了的脸。志清也就把话头转了方向。

拿这自立女校的教员相比,承淑幼时的操劳,以及因为常常哭泣而变得有很多折皱的眼眶,她不如嘉瑛、玉子、德珍……的可爱。不过:讲到性格上,就数她一人没有那轻佻,浮躁,刻薄。她常常忍受着许多举动和言语,为的怕有人同她引起冲突;并且觉得当刺到别人时,自己好像也被刺着一般的难过,所以她把想报复志清的话没说出口,只在心里想了一遍,便算报复过了,就不再为这事恼恨。万一换了一个人,志清的心难免要被插进一把尖刀,留下那不可忘怀的一条伤痕。这是真的,苦到每月只有十六元薪水的志清,却暗暗地储了不少钱。说起来都不会令人相信的她的吝啬,使得那几位年轻的同事都知道这事,并探听得很清楚:礼拜几志清出去是到哪一条街收取哪一笔钱的息金,本钱是多少,利率又是多少,息金拿来凑足了,又放到另外哪一处生利去了。而这几位虽是领了和志清一样多的薪水,或多四块或六块的,却常常在闹穷,没钱花。因此那存着钱,连袜子也不买的人,是常常被讥笑的。想恨人,也无法,别人都那样开着玩笑来说这事。因此一当好几个人闲谈时,志清便留心又留心,不把话题引到钱的方面;听到别人一说起钱,自己赶紧掉转身就回自己房里去。这心情不会不使人懂得,不过谁都不忍故意怄着她玩。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比快放假的那几天更热。在这偏僻的武陵城,又少树木,又少广场。密密的房子围着狭窄的街。一清早,满街都是趁早凉而赶到城外河下去挑水的厨夫。有井的街旁,拥挤着赤背的人和陈旧的水桶。街上的岩板,被穿着粗草鞋的脚印上许多湿印。不一会,从乡下来卖菜的担子,又密密排在街的两旁。沿街叫唤着的是些天亮才由家里动身来的,这些到晚了的人,找不到地方放下肩上的扁担,只好沿着一家家的大门叫卖。湿的岩板再加上他们脚底上从乡下带来的黄土,于是满街泥浆。及至太阳的影子下了墙,街上反安静了。除了几个无人看管的光身的孩子,在阴处滚钱玩,只剩一两个行人,挥着大蒲扇,遮遮掩掩找那太阳晒不着的地方走。还有,便是敲着木梆卖凉拌面、凉拌米粉的,打着小铜锣卖木瓜干洗成的凉粉的,以及带着破宽边草帽卖西瓜的人。真正的热闹是在太阳下山时,那里挨家挨户,那些院子小,人口多的把所有的大小竹床都排排地放在大门外,大人小孩都舒适的躺在上面,坐在上面,同邻家谈讲天气。有的呢,把晚餐也搬来这里用。便是有着高大房子的少爷们,也喜欢凑着下人们的热闹,把躺椅搬到大门边来。有些妇女也喜欢站在门边来看过往行人,行人因此更多了。不少是为拜访朋友,庆吊亲属,或是为了产业纠葛,生意账项而趁晚凉来赶忙了结要事的人。大半是一些穿着夏布长袍、手脚洗得很干净的年轻人和放了假还住在寄宿舍的穿白制服的中学生,以及那些不受人欢迎的拖着脏灰布衣的兵士。若在这时出现几个穿浅色衣裙,剪了发的,就会把全街的眼光都吸引去。这小县城早已有了五六个学校的女教员,这些教员在几年来大家都已认熟了,但街上人只要一见那着短裙的影子,不觉地,并且还暗示着别人,送去一些使人受窘的眼光。为了这好些不愿上示众的人便把腿也休息着了。

自立女学的校舍是一个小的旧庙改建的。正殿布置成礼堂,其余的是不很周正的一些不大的偏房,分做教室和教员的卧房。屋宇虽破,但不矮,那礼堂还被别的几个更小的学校所羡慕,连驻扎在附近一家杂货店的兵爷们,也垂涎这颇为阴凉的礼堂,想分一两排人过来住的。寄住在学校,暑假不回家的几个教员,一吃过早饭,就不约而同地把凉床躺椅搬到这礼堂的一角,几人闲谈着一些自己家乡中的怪闻,或亲邻中的一些暧昧事,或讲到往日和近日看到的那些上海无聊杂志上的小说中的某学生,某小姐,大家津津有味可以忘掉那暑热的。一到中午,田妈从厨房水缸下,把头几天放在那儿的西瓜取出来,切好了,用端菜的大盘装着,摆在她们当中的一个大凳上,于是谈锋又转到西瓜上去。有时几个人用从小摊上买来的一副纸牌,玩着不同的小小输赢的游戏,什么跑和呀,窖牌呀……都是早已不玩而现时却又为武陵绅士们所复兴的时髦的玩艺。末了,晚饭吃过,把东西搬到院子里去,大家坐在星光下、月光下,还是讲一些跑不出小范围的日常琐事。讲厌了,也只好重复着;听厌了,也只好忍耐着。直到瞌睡来了才把眼皮合上,先后从各人的凉床上发出重浊的呼吸。夜深了,那被露水扰醒的第一个,喊醒那其余的,迷迷糊糊还要交换着几句什么蚊子厉害不厉害,时间早不早的话,才各自回到那依然闷热得像蒸笼似的卧房,但这时谁也不觉得热,倒下头便睡熟了。

不过,过着这同样生活的几个人,却各自有着不同的心;特别是三整天未曾出去过的德珍。她未出去的理由,说是因为热,样子又像是离不开春芝;其实是因为离她的明哥太远。明哥怕她受热,不令她外出,又怕她还要去,曾特地给她写信,说自己那里来了几个不很熟识的同乡住着。她不知这是谎,只在心里时时怨着那讨嫌的客。而整天同别人敷衍着的苦处,也只她自己知道,这也要留在以后从明哥那儿偿还的。

但到第四天,一清早,她依旧把那套常穿着出去玩的藕荷色麻纱衣裙穿好,戴起那顶托人从北京带来的宽边麦辫帽,帽上束有一朵颇大的水红绸花,她很留意的把自己打扮好,做着生气的样子,嚷着急急走出大门去,原来头天夜晚为一点小事,无意中又同春芝相吵,先还愿意忍下去,后来却生了气,春芝更不相让。就因为这,好像自己被人欺负了,有意要报复,所以她等不了早饭,天一亮,便要走,要到那使春芝更不高兴的地方去。其实在她刚同明哥认识的时候,所有从春芝那儿发出的讥讽,怨言,甚至禁止的命令,她都忍受过。不过春芝的无止境的干涉,反把她推送给明哥了。并且慢慢把春芝的叹息也看得平淡起来,甚至有时还嫌厌,懊恼这纠葛。如果不是历史的习惯的留恋,便早就闹翻了。这也还由于春芝虽然恨她,但从未有一丝愿放松的心愿,只是吵着,闹着,哭泣着,这不过是想挽回旧情的武器。所以这使各方面都感到不快的关系,还在延续着而等待解决。

嘉瑛她们一听说德珍生气走了,都跑到前院来。春芝就开始诉说,一面揩着泪,一面嘶着声说,把从前两人在枕边发的誓言都说出了,这证明别人的无信。这些听的人,被那颤着的声音,那眼泪,就判定了是非,没有想到其余的事上去。这对春芝看来算是公平,所以她不哭了,她留下一封信在桌上,随着也出去了。

她刚一离开大门,这信便被那些同情她的几个人拿来公开了,大家似乎很高兴地念着:

“我爱!——这是末次了,但又如斯叫着吧。……”

嘉瑛打着腔板,大声喊着“我爱……。”连志清也笑了,跟着便又念下去。

“你回来时——我想你还得回来一次,取你最近所买的那些作为妆奁的,你心爱的宝物——请你不要惊讶,我走了。希望我们不要再相见!希望你不要再丢弃你现在所爱的人!(自然,这是不能和我来相比的!)希望你们快结婚,好生几个白胖儿子,希望交朋友的人,都不要像我如此倒楣!”

“本来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但一想到同你说,未必你会高兴,为了免得多给你麻烦,所以只写下几个‘希望’便算了,至于我们过去的,你自然会忘掉,我也愿意不再想起。”

念信的声音忽然停止了。

“如此就完了吗?”坐在地上篾席上的承淑问,似乎感到失望的样子,在想象中,这信是不应如此简单的。

“还有呢!”嘉瑛大笑,于是志清代替了嘉瑛把署名也念出来。

“你所亲吻的第一个人!”

“嘿!这该死的春芝!这样写不会更给那第二个人来取笑吗?”承淑提议把这两个人都找回来,和一下,不准再闹下去,免得大家都晓得,说起来不好听。

志清却说这是多余,旁人不必管这“家务事”,就是德珍不去找,也会回来的。她断定她没有勇气肯自动去过那一个人的寂寞日子。

果然,旁人无从想象,不知在哪一刹那,她们果然和解了,两个人一点也不觉惭愧,当着人又非常随便地在一个碗里吃起面来了。

在可歌可颂的暴雨的第二天,武陵中学的游艺会开幕了。本是预备在放假的那天作为点缀的,因为热,却延缓着。因为延缓,又增加了好些可看的节目。上大人的《新浦缸》,是后添进去的,这正是参加筹备的几位教职员和学生们所欣赏的。还有演《恨海》的几个老角,也因暑假才从省里回来。

舞台是粗木板架在一些不直的短柱上,歪歪地立在露天操坪的一角。白天有许多年纪不大的学生在那不很稳当的台上练习滑稽跳舞,国技,魔术,把地板震得“碰……碰……碰”像擂鼓一样,可算代替了音乐。派定在晚上拉幕的人,这时把两块洗得很旧的花蓝布做成的幕布,在铁丝上拉去又拉来,铜的小圈,在铁丝上滑着,发出细小的声音,使这班闹着开游艺会的学生感到有趣。这一群玩厌了,又来另一群,舞台从一清早搭好后便非常热闹。

天气是好到不能再说什么了。微微有点阳光;风呢,湿润润的,穿着单衫,也不嫌热了。天气好,正凑合了那些吃过早晚饭没事做的人。不等到太阳下山,就像乡里唱土地戏一样,一大串、一大串牵着手,背着小孩,抱着小孩来了。这大半是学生们的家长、亲属,手里举着入场券的,他们怕来迟,挤不到好座位,所以早三个钟头就结伴离了家,但好座位还是没有占着。最前面放了许多小茶几,小椅子,这是专为本县的地方官,县衙门各署的科长,兵营里的上下职员和挂指挥刀的军官们的太太、小姐预备的。右边摆有很多长凳,是为各校的教职员安设的。这都是许久以前就由学校书记处用泥金请帖加大红封套请来的本县上流人物。在用麻绳隔开的后排,被许多来得更早的本校的、别校的中等学生挤满了。这些热心的看客,埋怨着、委屈地坐到离台稍远的地方。至于来得更迟的,更不满意于自己的座位,时时想挤到顶前面去的人,但又为别人阻住了。男客那边,都是穿着长衫颇为斯文的一些中年人,他们破例地走到这拥挤的会场来受热,是同那起年轻人一样,想来看看女教员们的新奇化装跳舞的;而早年就很驰名的赵女士的京腔,更是大家愿来亲身领略的。女的座位上,有不少是穿着裙,戴着茉莉花、兰花来的,嘈杂声比男座上热闹三倍,都很会说话,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肯用较低的声音去谈讲所谓二簧、文明戏,所谓昆曲、跳舞……以及某女教员的装饰,关于婚姻,关于一些秘密琐事,她们都讲到了,这些都是从别处听来的,已经变成不符事实的故事了。

在会场里将被人们作为谈话资料,目标集中的几位女教员,一清早就很热闹的集聚到自立女校来了。

天色朦朦的时候,驻扎在泮池的兵士,便站在城头,吹着尖锐的军号,为醒了很久的嘉瑛奏起床号了。

“早得很呢。”承淑一听到嘉瑛起身,便劝她再养一养神,似乎自己也不是刚醒的样子。

“淑姐!我睡不着。”

“起去了,又无事做,会更不安。还是再睡一睡,我不闹你,要不一天眼皮都是肿的。”

嘉瑛只闭着眼睛,心却依旧惦记着许多小事上去。无论怎样,总像不放心似的。《游园》《惊梦》是自己顶熟习的,娟娟的笛子,也跟得上。那件仿西式的淡湖色长衣,自己非常满意,尤其是承淑亲手缝上去两朵大水钻花,在煤气灯底下耀着,一定漂亮透了。只是头发,玉子用几根粗钢针把它烫得蓬蓬卷卷的,又勒上一条花缎带,自己不表演跳舞,这样梳着好像不合适。观众呢,她自己不知到底希望多些好或是少些好。人太少了会减少兴味,但又怕一看见那密密的人头,心一慌,唱不出,那才坍台!不过这大约还不至于吧。平时在课堂,不也有过许多人来参观,来视察,自己还不是照样领着学生唱吗?可是万一在唱的时候,要咳嗽起来,可真无办法……

于是她试着咳起来。

承淑一听到咳声,忙着问,又赶忙唤田妈烧开水;一看抽屉里昨天买的白糖剩得不多,于是又叮咛要记得买白糖。这是承淑小时学来的一点常识,白糖水润肺,吃了可以治咳嗽,于今就拿来应用在嘉瑛身上了。

等到一切应用品都预备好,已是八点了,嘉瑛一直醒着躺到这时候。留宿在志清房里的梁玉兰和赵少芳调好嗓音唱《汾河湾》了。嘉瑛打着半官腔大声叫:

“好得了不得!”

唱戏的声音被打断了,引起一阵哄笑,又传来一句清脆的说白:

“小姐,好起床也……”

两边房里都打起哈哈来,于是隔着房间高声问答,相约着同时起床。嘉瑛把自己买来的鸡蛋送过去三个,是给赵少芳一个人的,因为她晚上也上台,听说鸡蛋是提嗓的。

几人正忙着用香胰子涂满脸洗擦着的时候,玉子和娟娟两个从娟娟家里坐着人力车来了,一进大门,田妈便忙着大声向里通告,顺儿忙着喊先生,行礼。德珍穿着一件短小的红汗衫,走到房门口,跳着嚷:

“唉!天呀!简直打扮得像个狐狸精了!”

来的两个人拥到她房里,春芝也嚷着。

后院传出带笑的叱斥声,这声音很平常,因为她们一进师范就同学,有的在高小便非常相好了,她们之间是毫不要客气的。

“滚进来给我们大家瞧呀,玉!”

梁玉兰已跑到前院,几人扭着笑着一路进后面去了。

德珍就跑去打开衣箱,把最新缝的几件出色衣服瞅着,不知穿那件好。心里怅怅的,眼前只晃着适才的那一对人影。

“真像妖怪,一身配得红红绿绿,你以为那就美吗?”春芝特意拿话来安慰她,因为从那忽然的沉默中,她懂得她的意思。

后院也在评论着那两身同样的衣服,那是仿照上海的流行样式,但在本县裁缝手里,只做得如省里漂亮人所穿的那样,短短的衣裳,配着长裙,周身镶着什么花边呀,珠子呀,许多刺目的小东西,肉红色的袜子底下衬上一双兰花缎鞋。志清一见就喊起天来,问她俩怎么敢在街上走,打扮像新娘一样,不怕人家追着看吗?“你们自己看,涂着那样多的胭脂!”

赵少芳问她们是走来还是坐车来,听说是坐车来的,就取笑说,两人坐在车上,车夫沿路大声吆喝,车在窄窄的街上慢慢地歪歪斜斜地走,两边商店的柜台上,一定趴着许多人,仰起头来呆呆地看……两个打扮得如此好,不像两座活观世音被抬着游街吗?

被嘲笑的两人是不会为这些生气的,有时还把别人不尊敬的态度撇开,只听那赞赏的言词,在心底反映出愉快的微笑。这时她俩毫未感到不快,只从那些笑她们的人堆里跑开,嘴里也不知说些什么。

承淑说,这样装饰实是不该,走出去简直不像是教育界的人。但她忘了,在嘉瑛的服饰上,她自己也很精心在出着花样呢。

嘉瑛只注意那满头蓬蓬松松的头发,觉得既粗,又乱,便用手频频摸着自己的那又柔软、又光滑的黑发。

礼堂的挂钟打五点的时候,她们早已把晚饭吃过,穿着各人的新衣,(承淑依旧穿着白夏布衣裙,志清穿一件洗旧了的白竹布衫,和一条四季都穿的黑华丝葛裙。)站在院子里等田妈去雇车。在这里面,玉子算顶小,也顶活泼,那发光的神采配着鲜艳的衣裳,耀目极了。嘉瑛呢,她一身淡色的装束,配她那纤瘦的腰身,淡白的脸颊,和那轻佚的举止,连德珍、春芝都觉得自己减色了。至于年长的赵少芳、梁玉兰,不管怎样修饰,在颜面上,神态中,已经是快憔悴的花了。

她们到武陵中学时,那里挤满了一客厅的什么招待员呀,后台管理人呀,演新戏的,玩火棒的,帮忙的,看热闹的……这都是各个学校的教职员。筹备会朱先生把她们领到自己的房里去,那里有几个年轻人,朱先生托他们招待,自己忙着照顾别的去了。

听到前面已经开演了,她们的心都悄悄打战。及至自己上台了,幕布一拉开,如雷的掌声吼过后,反倒安定了,只留意又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等第二次掌声再响时,便像得救了一样,快乐地笑着,握住那第一双伸过来的手,这笑是平常不常有的。在后台的人的眼光,比台下的观众更厉害的盯着她们的后影。

总之,游艺会令许多人感到愉快,忙着看的,忙着被人看的,好像这会一开,就像信神的人还了一场心愿一样。

夜深了,她们几人乘着朦胧的月色走回学校。露水很重,都觉得有点凉,便两人两人地挟紧着走,但各人的脸上都发着烧。夜是静静的,因为不太热,人都早睡了。她们静静地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都在细细地回味自己最出色的那一刻。

到学校后,志清第一个不能忍受那沉默了。

“喂!怎么都不做声?你们说,今天谁的风头出的顶足?”

“你为什么不去出风头呢?我是被别人逼得不得已,今天唱得糟透了。”只有赵少芳回答了她一句。这谈话不能再延续下去,因为所有的人都似乎很疲倦,踅回自己的房去了。玉子和娟娟睡在嘉瑛的空床上,因为她俩从前的铺,让给赵少芳和梁玉兰了。玉子含着笑,弯着腰,清检她的舞衣,薄纱,薄鞋,和绕在身上的那些放亮的东西。及至自己身子倒下床去,触着温温的柔柔的娟娟的手腕,不觉就用力拥着,并恣肆的接起吻来。似乎如此,才可以使那兴奋到快要发昏的脑子清醒一些,因为,从这吻上,无形中宣泄了许多不愿向人说的荣誉和欢愉。娟娟只格格地笑。

承淑看见她们如此闹,嚷着要禁止。然而她也想起了一件事,便凑过头去,悄悄地低声说:

“你真美透了,在她们中,你是一个不凡的仙子,我听你唱‘……良辰美景奈何天……’,再看你那眉目的表情,我真以为你便是杜丽娘了,也许那曲中人还不及你好看呢。”

说过后,她把脸更凑拢去,嘉瑛的呼吸轻轻触到她的左颊,她微微地觉得有点痒,似乎含有兰麝之香,她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印到那更其柔腻的颈项上了。

然而意外的,嘉瑛却毫无表示,翻转身朝里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这空前的盛会,许多人疯狂般准备着的,疯狂般享有着的,却在并不善愁的嘉瑛心上留下了一条空隙,这空隙满填了寂寞。本也兢兢业业地努力着,愿热心的观众们赞一声好,并且也很满足自己的装束和嗓子,以及那震耳的掌声,追逐的目光。不过当那极度兴奋的感情达到顶点时,她便恍惚了,似乎这热闹已离去好远,只剩一种很凄清的情绪。她听到别人的笑声都生气,以为别人不过是想给她难堪。所以当承淑奏起那赞美的调子,她便厌烦着,认定这只是一种虚伪的游戏。

“嘉妹,怎么了?嘉妹!”

把那从腰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扳开后她便拖着声音说:

“求——你!好不好?莫闹我,我实在要睡!”声音中含有无尽的不耐烦。

其实她是把眼睛大张着的。她看见那舞台,看见了一切:许多张脸,许多的声音在帐子上闪着,耳朵边传着;那和善的言语,那殷勤的款待,那有力的眼光,那真诚的赞誉……是令她不忍忘记的。但游艺会已经过去,以后不知到几时才再有。也许那时情形不同,别人会不会再来约请她?即便再约请了,又有什么意味呢?于是,懊伤着,有点想哭了,懊恼着原来就不该去。

不过这懊恼不会走到极端,因为时时又有浅浅的微笑浮上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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