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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2 / 2)

二,念英文。

三,同魂姊和睦,因为她异常可怜。

四,每星期给妈一封信,免得妈在那毫无生趣的家中,更加为女儿难过。

五,……”

她想不起什么了,觉得总是这几样。她把这几样归纳到一条,一条“勤”上。一不懒,便可早起,便会念英文,也会给妈写信;而且念书去了,谁还有时间去淘气?魂姊也好了,她可以每天写几十封信,可以整天拿时间想她的爱人,她更可以离开她到那男人那里去,她已得着顶高的慰藉,因此她无须她的温存了。因此她倒快乐起来,心里很解脱,只觉得魂姊又可笑,又可怜。

到晚饭的时候了,魂影还没转来。她走到门口等了好久。”

天已经黑了半天,她寂寂寞寞走回来。娘姨问:

“开饭不呢?”

她不做声,默默摸上楼,听见断断续续的炮仗声。

钟打七点,又快八点了。娘姨不等她吩咐,把菜摆满了一桌。她再下楼时,史先生们已在斟酒了。她很受欢迎的坐下来,她无力和她们碰杯了。无论她心里怎么想:“她不来,有什么关系呢?我吃我自己的。我快乐我自己的就是。”但她却放不下心,她怕她或是一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好?天又黑,又远,夜里太冷,她真担心。她后悔放她走了,真是说不定的,魂影那脾气,动辄就哭,动辄想自杀,近来更变得离奇了,什么事不好做?她越想越焦急,要娘姨到杨家去看看,娘姨无法才走了。

史太太已把脸喝红了,看她老不做声,便安慰她说:

“一定是别人留她吃饭了,就会回的,你放心!来,我们吃一杯吧!”

史先生也瞅着她说:“来,我们吃一杯吧!”

他的太太把红脸颊凑过去,眯着眼笑,于是他便在她嘴上用力吻了一下,而且说:“来,我们吃一杯吧!”

兰纵声的笑起来,她就又上楼了。

灯也不开,她躺在床上只生气。早知道魂影这样不理会她,她不如回老家过年了。不是吗,她已四个整年不在家中过年了。家里虽无味,但有母亲呀!母亲总比别人好,而且母亲实在盼望她回家的。她想魂影真讨厌,硬留她,好歹不放她回去,现在却丢下她一人在房里,为她焦急,魂影自己却不知逍遥到哪里去了。

楼下的筵宴,大约已散了,因为传来的笑声,已转到房里去了。她爬起来看表,天哪,不是已经九点半了吗?

陡然,一阵汽车喇叭声在门口响起,她慌张地跑下楼,两个娘姨已将魂影抱上楼来了。她骇得只嚷:“怎么?怎么了?”楼下人也连声问。娘姨笑说:“呒没啥,吃醉了罗。”于是大家闻到一股强烈的酒臭。她大喊:

“魂姊!魂姊!你,你怎么了?”

魂影模模糊糊的答应:“佩!我回来了!我要你!”

刚一到房里便哇的吐了,骇得一些人后退不迭。她倒过一杯茶,魂影却向她直喷过来,大家都笑。醉人也笑,接着又大哭起来。看的人,慢慢退走,好容易她和娘姨才将魂影放在床上,她安稳的睡去。娘姨草草收拾一下,吃饭去了。佩芳一人坐在灯前,看着还含有眼泪的魂姊,说不出的难过。只觉得心里闷闷的,眼睛扎得痛,她不能学那酒醉的人大喊,大叫,大哭!她真希望这样,她想她也该喝得大醉,免得尽看别人醉。

醉的人倒睡得香甜,动也不动的在打呼。

她轻轻走出来,到自己房里去。那张早晨看过的画报,还挤在床里边,她不觉发恨起来,拿到手上,把它扯个粉粹。“唉,什么年!什么年!”

她走下楼去,两个娘姨在厨房里说话。

她到史太太房里去时,她们都正在谈话。史先生见她进来,便问:“好些了吗?”她点点头,史太太却扳着她男人连声嚷:

“接下去!接下去!又停下了。”

史先生忘记话说到什么地方了,史太太也忘了,还是兰想起,说是刚才讲到正月十五的庙会,于是史先生便接着讲下去,她也坐在火盆前来听了。

火盆的篾架子上,烤了三条尿布,在上腾的热气中,发散着许多气味。故事不如白天的,太猥亵了,让史太太同兰两人去听吧。她们很高兴的在笑,把肘子搁在史先生大腿上的史太太更笑得不知怎样才好。实在听不入耳,她起身预备走,但这时,在那边台子上的钟朗朗的响起来了。“铛!铛!铛!……”可不是,是十二点了吗?她惊讶地又惘然地转过头去,向那三人说:

“这年就这样过了呢?!”

三人都不答她,都无暇听她的话和那钟响。她也不必定要她们听见;她又回到楼上来。

外面更热闹了,远远近近只听到炮仗声。

她想蒙头睡去算了,又怕等下魂姊醒了要茶要水无人应。她坐在房里半天,找不出一点事,好混过这一晚。她只郑重又郑重的将那日历翻过去一页。

时候已不早,娘姨们都睡了,她蹑手蹑脚走到这边房里来,魂影仍然睡得很浓,只把身子翻了一个边。她坐下来,慢慢的削了一个梨子自己吃。又削了一个,切成小片放在碟子里,怕魂姊醒时要,现削赶不及。她又剥了两个桔子,也放在碟子里。想着魂姊真可怜,一个人无亲无故,就只巴着她,两人多好;近来却互相猜疑,常闹得不安。魂姊太多心,譬如今早,既然给心写信,何必要瞒,更说出那么多可笑的话。但她总有点恨她,假设她不像见了鬼似的去爱上心,那她们不更好吗?

她心里越想越乱,她不愿坐下去。但又不放心走开。她将两碟梨和桔子放在床边小凳上,又放了一杯凉开水,便替魂影脱掉外衣。解完了钮扣时,却发现她手上正拿着一件东西。她俯下头去看,正是一张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张寄来不几天的心的照片。在反面,还密密写了好些诗句,诗句却是魂姊写的。她并不怨恨心,但却心酸了,她转回自己房里去了。

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人,这时却怨极了,恨极了魂姊,但又说不出心酸的理由,说是魂姊爱了人,这消息早就知道的。说是魂姊骗了她,这也不是刚开始。她总觉得她被人欺负了,躺在床上嘤嘤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天蒙蒙亮了,炮仗声仍然不绝。

她无力的猛然跳起来,抓过那新簿子,在另一页上写道:

“佩芳呀!佩芳呀!新年已来了,记住吧!你自己下的决心!努力锻炼你的脆弱的理性,抑制你那可笑的感情!好好的发奋念书,不要什么所谓朋友了吧!

……”

她丢开了本子,又大声向自己说:

“做得到吗,我,佩芳?啊!到底怎么才能扭过这生活呀?……我要的,我要扭过来的!……”

她昏昏的倒上了床,不久便昏昏的迷睡过去了。

一九二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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