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将黑的时候散了工,大群人从一个铁门里涌出来,像潮水似的,挤在一个溃了口的堤边。顾美泉推着前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推着,从这里挤出来了,到了街中心,才吐了一口气。他认明了方向,从人里面倒拐了过来,朝左边不远的一个弄口走去。鹅卵石的路上,经年是湿的,常有些烂泥,黏在上面。弄口有点黑,矮矮的,他刚走到那里,斜刺里挨上一个人来,他偏头去看,看见他老婆阿翠的脸上含着高兴的微笑。他问道:
“饭烧好了?”
“噎,烧好了,有一条鲫鱼。”
弄里的房子,像雀子笼似的密密排着,一小间一小间的。他们走过了好些排,有人碰着他们,喊道:
“老顾!回家吗?”
美泉笑着点点头,常常把挂在额上的头发摇了一下。于是问的人看一下跟在他身边的老婆,便做一个鬼脸走开了。
走到第七排房子,他们转弯,阿翠又凑上那高兴的脸,低声说道:
“隔壁楼上搬了一家人来呢。”
他望了一下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燃着,走进了屋子。
老婆殷勤地围着他,脱了肮脏的工人衣,在一个木盆里把手脚也洗了。喝过水,衔着未完的香烟头,伸脚躺在木椅上,那整天都为工作弄麻木了的四肢,开始觉得疲倦,他哼着家乡的小曲,轻轻地摇着自己。
后楼上的一个小孩,三岁大,听见他的声音,从又陡又窄摇摇欲坠的楼梯上摸了下来。阿翠在梯口学着湖南话快乐地说道:
“狗牙崽,吃饭没?伯伯回来了,伯伯买得有糖,快点去。”
“没吃,等爹爹,爹没回来。”狗牙崽伶俐地回答着,轻轻地摸到他们的房里了。
这时房里黑了下来,狗牙崽摸到顾美泉身边,顾美泉抱他坐在自己身上,学着狗牙崽唱:“红鸟儿,绿尾巴……”
饭搬来的时候,小美孚灯也点上了。狗牙崽坐在他们的旁边,看他们吃饭,手里拿一块萝卜。
后楼上也在烧饭,一阵阵辣椒味喷过来,阿翠连连打着喷嚏。狗牙崽不怕,他已经能够吃一点辣了。
“湖南人讨厌,欢喜吃辣椒。”阿翠一边用袖子揩眼泪鼻涕,一边望着小孩说。
“湖南人讨厌,”狗牙崽学着说。
阿翠笑了,却又转过脸来,说道:
“隔壁搬来的是同乡呢。”
狗牙崽的爹爹也回来了,从后门进来,伸进一个头望了望他们,吃过了酒,脸红红的。阿翠忙让着说:
“张大哥,吃过饭吗,进来坐坐,他在家闲着呢。”
帽子斜挂在后脑壳上的张宗荣,带着一股恶劣的酒气,便跨进来了。狗牙崽看见爹那样子,声也不做,便从凳子上溜了下来,向后楼上去。
“小王八蛋,狗婆养的,事不会做,吃是会吃的,前面小李杂种又问我要糖钱……”
失业半个多月,生活全靠在香烟厂做工的老婆身上的张宗荣,近来又染上了酒瘾,常常偷衣服在外边换酒吃,回家来骂人。比起不愁伙食,刚刚讨了年轻老婆的顾美泉来,脾气自然坏得多,但是正因为这一对夫妻很和气,所以常常慰藉了这同居的一家,而且因为阿翠非常喜欢小孩,所以狗牙崽在他妈一上了厂,大半就和阿翠在一块儿。
顾美泉知道张宗荣又要骂人了,便掏出一根香烟来,往他嘴上一塞,说道:
“牙俐,不要愁,唱一支山歌吧!”
“不高兴。”张宗荣用力吸了一口烟,把帽子拿了下来。
可是顾美泉把饭碗一推,逗着他唱道:
姐儿生得白又白,
郎哥生得黑又黑……
于是张宗荣把身子侧过来,用醉眼瞅着这快乐朋友也唱起来了:
黑墨写在白纸上,
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翠一边收着碗盏,一边含着微笑。顾美泉却推着张宗荣上楼去了。
弄里弥漫着煤烟,柴烟,小孩们叫着,哭着,女人们大嗓子骂着,打着,尤其是本地女人,纵是平日讲话,也像是发气似的,这汉口女人的声音。
顾美泉又燃着香烟,靠着,看阿翠在小房里来来往往做着一些零碎事。阿翠说道:
“隔壁搬来的,好像是新嫁娘呢,年轻得很,手上有一颗戒指呢。”
他听着,望着她,但是不答她,于是她又说:
“我真开心得很,有一个同乡在隔壁真好,说话懂得,脾味也懂得,谈谈家乡,白相白相好多了。这些湖南湖北人,都油腔滑调,凶末凶得来,人虽说好,总不合味……”
她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听她的,有点恼火,又说道:“啥格事,不理我末?”
“听着的,说下去呀!”他悠然地吸了一口烟。
后楼上的狗牙崽哭起来了。他妈哭着,也带了哭的声音。阿翠又说道:
“他们真可怜。他娘告诉我,她们小时候,在湖南乡下种田,很过得呢,但是后来一天天穷了下来,一年旱,一年水,存身不住,才跑到汉口来的。做了好久的码头工人,因为太苦了,后来才到肥皂厂去,她也进了香烟厂,两家头辛辛苦苦只想挣两个钱回去,谁知钱没有挣得,人却累死了。她张大哥生意一歇下,倒靠在她一人身上,做了厂里的事,家里就弄不过来。我有时看不过,替她洗洗衣服,看看狗牙崽,她也常常谢谢我的。她张大哥就找不到一点事做吗?”
“找事做,不容易呢。前面王老七不就三个月没有工做吗?他老婆天天到街上讨吃,可是讨吃的太多了,想给钱的人也就不给了。今年的水涨得太大,逃荒的人太多。冬里还不知道怎样呢?”
阿翠这时想到家里了,好久没有接到家里的信,不知道家里的水怎末样。自己是嫁给顾美泉跟来汉口了,衣食勉强可以过去,不愁什么,可是家里呢,说到上海去的,也不知怎末样了……
顾美泉呢,虽然说到大水,说到找工做不容易,可是却意味着眼前自己比较过得去的生活。他在一生中,从做学徒起,每天每夜都在鞭挞里,做了好长时间不拿工钱的伙计,好容易才挣得现在每月二十五元的铁匠的位置,又讨了老婆。阿翠性子好,样子也好,而且……她好像有了身孕了。
二
沙沙沙沙的,夹着泼泼的水声,阿翠同隔壁王婆婆在后门口洗衣服。棕板刷子有力地在一些脏布片上擦着,一些灰色的,蓝色的,黑色的衣服,在皂角的泡沫里,稍稍变得干净了一点。这时弄里只有一些小孩挂着鼻涕在耍,大半的男人和女人都上厂去了,似乎安静了好多。阿翠看见王婆婆两只抖战着的手臂,而且常常把水溢出盆外,把地下弄得浇湿。她的大孙女一趟两趟用洋铁罐在街上舀一些井水回来,沿路也泼上一些水,阿翠只好说道:
“你这样老了,手没定向,也没有力,怎末洗得干净?我看你少洗点,一天到晚手泡在水里,皮都白了,这几个钱不赚得太作孽?你两个儿子还不该养活你吗?三个铜板一件,有什么洗场,我们无锡城里听说是要几分呢。”
“小嫂子,你哪里懂得,过几天天气冷了,衣服就少了,我眼睛花,不是也可以找点缝补,纳纳鞋底,两个儿子中什么用,他们自己还难饱呢。媳妇不死也好点,孙女儿两三个,除非我闭了眼,两脚一伸,就只好不管了,活着几根老骨头总不想累他们。洗衣服虽便宜,但是好在他们也不计较干净,可以马马虎虎,兵大爷们有些时候就这么很好说话。一天有十来件,二十件,粮食不就在里面了吗?”
阿翠觉得她话很有道理,心里计算了一下,假使一天三十件,三三得九,九百钱,五天便有一块钱,一月也就是六块了。自己年纪轻,趁眼前弄两个钱留着等生小孩的时候,也可以多买点东西,于是她便又问道:
“王婆婆!你几时也帮我弄一点来好不好?我也想接点来洗呢。”
“好的。你也做这个苦差事吗?我看不如找点针线做,我以后替你留意好了,只是近来找针线也难了。有些人家针线不肯拿出来做了,街上缝穷的婆子又多,都是乡下逃荒来的,她们只要有半碗臭稀饭就肯坐半天替别人补补连连,把我们平日的生意都抢走了。”
听到水荒,阿翠又想到家里,于是说道:
“我只以为我们家里厢涨水,怕人,那里晓得到处都一样。昨天他告诉我,说江那边又到了几万,还杀了好些,说他们不安分,闹乱子。王婆婆!你们湖北同我们家乡真不同,我们那里没有听说过乱杀人的。这里汉口成天砍头,年轻轻的学生子,也就那末抓去砍了,真怕人……”
“世界是这末一天一天的变了啥,一定还要大乱的,不是不会安静。这些穷人,饿死到临头了,怎末得不造反,我假如年轻些,说一句笑话,我还要不安分呢。……”
“妈妈!糖糖!”狗牙崽这时从弄口转到这里,满手都是黑泥,举着一颗黑红色合了姜汁的糖。
“好,小家伙,什么时候你摸到外边去了,小李这杂种,等下你爹回来又要打你了,你倒快活!王婆婆!他爹也是混蛋,找不到工作,怪老婆儿子吗,成天灌黄汤,我若有这末一个男人,我只好上吊了……”
“怪不得他,到了那一天就没得话说了,肚皮逼着人,又不能抢,一肚子怨气,只好找老婆出。就可怜我们女人家,哪个一生不是在委屈里拖过来的。我不是一样,年轻的时候,挨男人的打,那个老家伙不是人,到底他死在我前面;现在这两个杂种也不是好东西,动不动就找我出气,骂起来像骂狗一样,遭雷打的一些家伙!可是,唉,自己的儿子,想想他们也没有享过福,也没有沾过做娘老子的光,还不是让让他们算了,穷人们讲什么孝道礼节……”
阿翠听了这些话,觉得有点凄惨。她的娘也是常常眼泪挂在脸上的,而且现在还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新搬来的年轻女人,从楼上走下来了,她用一口上海话问道:
“老婆婆!啥格胡堂有水卖?家里厢冷水也呒没,不方便呢!”
王婆婆不懂她的话,笑着望她摇了摇头。
阿翠看见她的花格子布短衫,黑洋布裤,裤筒有点大,灰色的鞋子,梳得光光的头,她非常满意,笑着说道:
“阿姐,王婆婆不懂你的话,我刚来的时候,也是一样,难过煞了。你是无锡人吧,我是东乡的。”
小玉子意外得了一个年轻的同乡,涂了下等雪花膏的脸上,也露出笑容了。她高兴得有点叫起来似地说:
“你是东乡的吗?我是南门外的,你来这里多久了?你住在隔壁?哈,快活杀哉,你天天来白相啊!”
“噎,好的,你过这边来白相啊,我们住在楼下,我昨天就看见你的。你要冷水吧,我水缸里还有,开水外边水铺里有卖,要买河水也有,站在弄口等着,有挑着过身的,我陪你去。阿姐!你从无锡来吗?”
“我是从上海来的,我妈送我来的,她明天就转去,我正愁得很呢。汉口我没来过,唉,有一个同乡真好呢。你男人是汉口人吗?”
“不是的,也是东乡的,做铁匠。你从上海来,不晓得上海好不好?我妈听说要到上海去的,那里找饭吃容易吧?她还是第一次去呢,我妹妹也跟着她。”
“上海末……”许多困苦的回忆来在小玉子的眼前。她是一个绣花边的女工,和她妈一块,她们两个生活得还马马虎虎。虽说勤苦,却过得去,常常做一件新衣,也到过大世界,城隍庙。因为只两个人吃饭,倒也积下了一点儿钱,所以她这年春天嫁把于阿小的时候,连聘金也没有要,图着他也有事。可是水灾来了,上海虽没有淹着,花边铺却倒了,另外的花边铺,又不肯添新工。米也贵了,油也贵了,什么东西都贵了,两娘女四处找不到工做,积的一点末,在愁眉苦眼里用完了。写了几封信给阿小,好容易阿小回信要她来,但是只要她一人,不愿意养丈母娘,所以她妈要回上海去。娘舅在上海一家公馆里拉包车,要是她妈能找到一个娘姨的职业也是好的。
她讲了许多困苦给阿翠听,这些话成了一桩心事在阿翠心上。唉,上海找事那样难,她妈和妹子怎么得了呢?家乡又耽不住,房子和田都没有了,哥哥当兵去了,父亲做长工只能图自己一个饱……唉,妈和妹子……
小玉子又告诉她,许多难民在上海,住在一些会馆里,脏得要命,还是没有吃的,饿死的也有,瘟疫死去的也有。
唉,这些,也许阿翠的妈就在这里边,妹子……
同王婆婆谈谈话,是这末一套愁人的话;同刚来的看起来是穿着得齐整的同乡谈谈话,也是没有愉快的话。不过大家都是受苦的人,倒也觉得安慰。阿翠洗好了衣服,陪小玉子买了开水和冷水,又到她家里坐了半天,她妈也是一个很会亲热人的。狗牙崽也跟着阿翠跑到隔壁去玩。阿翠又拜托小玉子的妈,请她转上海去了在同乡里边留心打听一下她妈和她妹子的消息。
顾美泉放工回来的时候,她赶忙告诉他隔壁的一些事,又高兴,又琐碎,可是顾美泉一点也不奇怪,他说道:
“知道了,上工去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当是谁,原来是阿小,铜匠间里的,今年春天他请假到上海去过的。厂里厢,无锡人通通只有七八个,怎么会不认得。嘿,这小子前几天还钉别人的梢呢,老婆来了,大约可以安分了。我怎会不晓得。”
阿翠想告诉他,她要接一点衣服来家里洗,或者找一点针线,但是她又不说了,因为她想私下积几个钱,几时寄到家里去,给她妈同妹妹。这个不必告诉他的,她怕他反对。
三
小玉子的妈走了。小玉子在汉口是生地方,她就只同阿翠搅得好,她们两个常常在一块。当两个男人上工去后,不是她在她家里,就是她在她家里,狗牙崽总跟着她们。她们两个一块洗衣裳,一块买菜,一块唱《无锡景》,《孟姜女哭长城》。王婆婆的孙女儿也喜欢学着她们唱,弄里面的一些人都叫她们做两姊妹。于阿小虽说比顾美泉小些,可是小玉子比阿翠大一岁,两个男人放工后,也常常跑过来跑过去,抽一根香烟谈谈天,谈谈厂里的事,哪个工头是好人,哪个是坏蛋,哪个吃豆腐挨了耳光,哪个同女工去开小旅馆。又互相说一点过去,在苦难的历史上也要吹一点牛,譬如顾美泉小时候做学徒,成天挨耳光鞭子,喊也不敢喊,然而他却说道:
“哼!那王八蛋,打人真凶,可是咱老子不怕。老子知道他的丑事,他要打老子,老子就四处去讲,一条街就都晓得了。那婆娘,丑末丑,真怕人呢,一个汉子不够,姘上伙计,有时还来摸摸老子呢。老子装不懂,不理她,她恨死了!嘿,世界上少见!”
于阿小年纪轻一点,什么事都没有顾美泉老练和内行,也没有他那末会吹牛皮,他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而且常常请顾美泉上茶馆。顾美泉虽说经练多,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见过,可是待阿小也很好。他待什么人都很好的。
阿翠催过王婆婆几次,请她找一点生活来做,找点衣服来洗也好,因为她很挂念她妈,只想挣几个钱得便寄去。可是王婆婆总说没有。阿翠有一天买菜回来,看见街头上一家米店里新驻扎了一群兵,她踌躇了半天,后来还是鼓起勇气去问了:
“我是一个洗衣的,大爷们有要洗的吗?洗得干净,又便宜。”
兵在她年轻的脸上看了看,笑着大声说:
“老张,来呀!有个女人要找衣服洗呢,拿脏衣服来呀,嘿,一个好雏儿呢。”
“好,去拿去,脏衣服你嫂子洗了,这脏身子呢,也得劳你嫂子的驾。多少钱一件衣裳,多少钱洗洗这身子呢?”
阿翠胆怯怯地说:
“四个铜板一件……”
“不贵,好的,明天早些来吧。弟兄们的衣服多呢。”
于是她抱了一包脏衣服回来了,而且每天总有十来件。她开始觉得有点吃力,因为要省肥皂,只好用力擦,那些衣服又脏得很。有时小玉子也帮帮她舀水,后来就惯些了。有一天,当她送衣服去的时候,斜对过驻扎在油盐店里的几个兵,一下喊住了她:
“你为什么不给咱们洗衣服呢?看不起?这标致堂客天天走这里过身,和那头的小子搅上了,没有那末好的事!到底多少钱一件?偏叫你替咱们也洗洗!”
阿翠觉得做这一点小生意真怄气得很,他们口里不干净,每次还要防备那不干净的手,给钱也要给半天,噜噜苏苏,但是想到妈和妹妹就又忍着了。她被他们喊住了,心有点怕,却又有点高兴,她说道:
“只要有衣服洗,不是一样吗,四个铜板。”
“哈,别人三个你怎要四个,你不同些?”
“四个就四个。可得天天来坐坐啊!”
于是这天她抱了两包脏衣服回来了。
洗了一整天,人累得要命,躺在自己床上,想歇一歇,这时小玉子闪过来了,悄悄说道:
“王婆婆在骂你呢,我起先听不懂,后来才知道,她说你抢了她的生意,她告诉后面的那个麻皮去了。”
她陡然听得,很觉得奇怪,忽的一下也就明白了:
“啊!我忘记了,我忘记对过的衣裳原来是她包了的。我告诉她,我还把她就是。”
她们两个走了出来,在后门口就听见王婆婆的声音:
“现在的世道不同了,女人都涎着脸孔去抢钱。唉,那末要钱,不要脸,干脆卖×去不还好些……”
阿翠本来已经忍了好久的气,一听王婆婆这样骂她,就也骂起来了。
“要衣服洗好说话,怎么这样糟蹋人……”眼泪忽然从眼里爬出来了。
王婆婆也从麻皮家里跑出来,满是皱纹的脸上,瞪着两颗老眼,缺了牙齿的嘴张着,枯了的嘴唇抖战着:
“骂了你怎么样?你这娼妇,你这**养的,卖×的狗子,你抢老娘的饭根子,我看你有下场的……”
“你才是娼妇,**,又不是我找来的,他们要赖给我洗……”
“他们怎么不赖给你洗呢,你是那末浪劲,×死你这**……”
麻皮也从家里跑出来了,他拖着王婆婆说道:
“不要气了,气死了儿子买不到棺材呢。我老早说过,下江人没有好的,都是些下贱货,你看租界上那些堂班,就都是下江人。管它呢,以后有笑话听的,这一条街都会搅臭呢。……”
阿翠压不住心上的悲哀,眼泪乱流,她跳起来,一股怨气,只想抓着那些妇人来打。她浑身发抖,她抓着小玉子,骂不出一句话来。小玉子也气不过,帮着骂道:
“你们欺侮外帮人吗?你们才是烂污货……”
“都不是好东西,一流贱坯。搽雪花膏,臭死了,妖精,……”
王婆婆的孙女儿也做怪样子给她们看,狗牙崽却骇得哭起来了。弄里围了好些人来。阿翠同小玉子躲进房里去了。王婆婆恨着告诉许多人,也有些人帮着骂她们。阿翠只想大哭,又不甘心哭,脸都白了。小玉子也气不过,陪着她低声骂。她晚饭也不烧,一直睡在被窝里哭。
四
第二天的早晨。于阿小正预备上工厂去,顾美泉却在街口赶上了他。平日很快乐的脸上,罩上了一重严肃的悲哀,他说道:
“老婆好像发癫了,夜晚上时时哭,肚子痛得厉害。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儿子大约是留不住的,她那样子,就像马上会死去的……唉,阿小,我想陪她一天,你替我到账房间关照一声吧……”
阿小想安慰他一两句话,他却掉头跑回家去了。
阿翠两手按在肚子上,扭在一团,心里还怄着昨天的气,不敢告诉美泉;预感到要小产了,肚子里的小孩,大半怕留不住,于是更觉得伤心,又担心美泉会骂她,美泉口里虽不说,心里是喜欢有一个儿子的。只想装得镇静一点,却不能够,眼泪还是要流出来。美泉纵是没有上工去,而脸上的颜色很难看。到小玉子过来的时候,她才又抓着她的手哭了起来。
到过午,才算落下了许多血块,大家心里都明白,都不愿意说什么。顾美泉心里焦躁得很,看见老婆凄惨的脸,便隐忍住了;阿翠又躲在被窝里悄悄哭,周身发烧。小玉子不懂得怎样劝解,到晚半天也就回去了。
麻皮跑到王婆婆的后门边,两个大声说,说这是报应,她不应该抢一个老婆婆的生意的,天究竟有眼。这些声音都传到了阿翠的床上。王婆婆的孙女儿也走到她的门边来瞧,并不是同情的眼色。
她的小产传到一个弄里,也只是平常的消息,没有人送来一句慰藉的话。
顾美泉忍着对命运的愤怒和对阿翠的怨恨,他认为完全是阿翠不好,无缘故的哭泣才会小产的。烧了自己吃的饭,还得为阿翠烧稀饭,阿翠又不肯吃,只肯吃开水,又不见退烧,他不能发气,只好哄着她快乐。
一晚上过去了,一个长的凄凉的夜。天又亮了起来,顾美泉不能不上工厂了。他摸摸老婆的额,还是烫得很。他踌躇了半天,然而他还是得走,他只好说道:
“不要愁吧,安心躺躺,晚边头我替你请一个医生来,吃两贴药好了。等于阿小老婆过来,你留她多坐坐,陪陪你,日后我买点东西谢她就是。好,我走了!”
顾美泉歇工一天,却更感觉得疲倦,一点神气也没有,无精打采地踱出了弄口。街上来往的人很多,都是蓬着头发,惺忪着眼皮一些上工去的人。一些女工,缠了足的,歪着髻子;龙钟的老太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在这里边挤着往前走。顾美泉走到他做了两年工的香烟厂,铁门大大开着,多数的女工正忙忙奔波。他偏着身子,从门边闪了进去,正在这时,却送来了一句喊声:
“顾美泉!关照你到账房间去。”
他看见那看门巡捕正望着他。
“什么事?”
“不知道,去了就会明白的。”
虽说没有什么错处,也怀着鬼胎似的,非常不安地走到了账房间。账房骨碌了几下眼睛,在镜子底下望了望他,便递过一包东西来!
“十二元五角,半个月的工钱,还差两天半个月,并没有扣,你数一数,以后你不必来了!”
这一串话像陡然的霹雳,把站在柜台前的顾美泉吓痴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不能够的,为什么开除我?我又没有犯规,没有道理……”
“什么道理!你以为这厂你自己开的,高兴就来,不高兴就在家里睡觉。大家要都像你一样,厂只好关门。哼,还要讲道理……”
“那是冤枉,昨天老婆小产了,烧得厉害,我只好陪她一天。我要于阿小来请假的,难道不准请假,从前没有听见过的!”
“放屁,冤枉了你,于阿小的鬼来过。你找他去吧?要陪老婆,哼,……”
顾美泉听说阿小没有来过,气得几乎跳了起来,但又忍住了,赔了一个笑脸,说道:
“老婆的确病得很厉害,阿小没有来,怪不得我,我请了他的。你开一次恩吧,我怎么能够歇生意呢?家里没有钱,老婆病在床上,现在找工做难得很……”
“不要噜苏了!不是我不用你,是外国东家,你同我说不中用,谁叫你昨天不来!……”
“我请了于阿小那杂种的,就是那杂种没有来关照,一天没有来也不应该就开除呀!……”
“妈的个×,你吵些什么,钱拿了,滚!有什么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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