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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亚洛夫(2 / 2)

“公共汽车公司万岁!”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于是在这些醉鬼中,又有好些人疯也似的接着喊了,闹成一团糟。

三四十个人在总公司的一个单子上签了字,便坐了公司的汽车驶到厂里去。那英国人穿得真干净,又高贵,又和气,看在眼里,满舒服的。他的衣服,烫得真平,白帆布鞋,一点灰也没有,亚洛夫用着不文雅的态度笑了起来。他过去也曾这末干净过,有过丰采,可是现在却太脏了,没有人把他当做一个绅士,他就懒散多了,不过在这英国人面前,却又记起了礼貌,在分别的时候,微微扬了一下手。

在车子里,三四十人都高兴地笑着,不止是因为找着了职业而高兴,大半还是为了马上会有一批穷苦的人,因他们而不得不失业了的缘故。他们并不认识他们,私人间一点怨恨也未曾有过;可是他们总是这样仇恨着的。

汽车一直开到厂里面,他们跟着波尔走了下来,站成一排。另外一个俄国人在一个英国人的指使之下,走了过来,挥着那双大手,从浓的红胡子里喷着唾沫,用力吼叫起来。他告诉他们在工作上应该晓得的一切。他说了三遍,他问:

“懂得了吗?”像一个将军似的望着他的部属。

“知道的!”诗人亚洛夫显得聪明抢着回答了。

大部分还痴痴站着,心里不明白,口里不敢说。

“好,记着!现在就分班出发吧!”

车子一部一部陆续从厂里开了出来。厂门口站了好几十个巡警,马路上有零落的工人。车子飞快掠着冲去,喇叭骄傲地叫着。这些第一次卖票的俄国卖票员,心里浮着得意,眼里射着光辉,站在空车子里,像站在冲入敌人防线的铁甲车上一样。

也还有好些乘客,都穿着干净的衣着。女人用鸟毛扇子盖在胸上,轻轻响着她的假珠假宝的项链。

每个车上都跟有巡捕,每个站台上也有巡捕,罢工的工人开会去了。

这些新卖票员蠢得要命,曾经做过大学生,而且在卓琴诺夫伯爵夫人的夜会上念过诗的亚洛夫,把一个开车的气得嘟着嘴。他总不记得关车门,或者按铃。一当车子震动得厉害时,虽说他叉好了腿站着,常常也要把不住,倒在一些乘客身上,太太们都皱起眉头,轻轻骂着“俄国猪”。

车过了新世界,他忘记了换票子,过了外滩,他看看那几个美国人,日本人,那些老早就坐在那里的,可是他们把脸扬着,不理他。他有点怕,不敢要他们再买票。那些人懂得规矩,却欺侮他,一直乘车到底,一站路的票子却偏要乘两站,暗笑他,高兴揩了十五个铜板的油,跳着跑走了。当然他们都很有钱,至少也有一两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

吉诺也来乘车,他是他的邻人,他拍着他的肩,庆祝他,鼓舞他。他一路不断同他说话,平日他是不大同亚洛夫打招呼的。

“亚洛夫!你也干起来了吗?我们一定要对付他们一下!……亚洛夫!好好的干吧,好职业呢!……亚洛夫!你应该学会揩油呀!……”“揩油”两个字是小声说的,因为他怕有美国人或法国人懂得他的话。

他说了半天话,也许是忘了,他没有买票子。

亚洛夫在车上昏头昏脑站了几个钟头,他觉得很不舒服,早上所有的高兴全跑走了。一拐一拐走回去,穿了那件黄色卖票员的制服。

安尼一看见他便叫了起来:

“啊……哈!我的亲爱的!你看你变得多漂亮了呀!……”她刚在洗脸,头发上夹了好些夹子,更显丑陋,可是她装得那末娇媚。

小安尼也从街头走回来,摸那件黄色的,已经脱了一颗钮扣的卖票员制服。

安尼这晚上特意给了他两毛钱和一些铜子,说他一定可以慢慢做一个好人了。

他到酒吧间时,他们更欢迎他,像对待一个战士。伊凡诺夫也在那里,玛丽亚还没有走,要等船期。她靠在他身上唱一首赞美大彼得的诗。

老板知道他是一个好主顾了,也陪着他喝酒,老板说:

“祝福我们的诗人卖票员!”

“祝福罢工!”

他的精神恢复了过来,吹起牛来了。他骂那些罢工的工人,骂他们忘恩负义,骂那些还没有罢工的工人是狗,是卑劣小人,他说他要建议公司减低那些中**的工资,不能再有二十元钱。他在这上面,表现了一点诗人的聪明,把大家都说得打喷嚏,流眼泪。

从大会上退下来的一大群卖票员,张着眼睛,鼓着兴奋的脸,吐着忿怒的谩骂:

“妈的!这样剥削老子们,不是想把咱们弄死吗?……”

“×他娘!不管哪里罢工,总是那群不死的罗宋人来破坏,老子不打死他几个不是人!……”

人群像冲下来的潮水,惊动了全个街市,那些卖小菜的,上工厂去的,都伸着头问:

“什么事?……”

“罢工的!他妈,帝国主义资本家一定要打倒!……”

慢慢的人群又走散了,分头去干一些事。

有几个人朝戈登路静安寺路走来。

“呜……呜……”刚好那黄色的大汽车驶过来,亚洛夫站在那上面。

“妈的,老子总抓着你了!”汽车门刚一拉开的时候,便伸进一只大手把亚洛夫拉了下来!

“啊……啊……”亚洛夫叫了起来,不知说一些什么。

“你同老子们有什么仇,要来破坏咱们!”一拳头打在他脸上。

“咱们这个饭瓢子,是好抢的吗?”另一拳又打了下来。

“剥掉他号衣!……”

车里全乱了,一些先生太太们都慌忙挤着跑了。

一个巡捕赶来朝工人们挥着棍,有一个腿上吃了一下。

马路上挤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口里不说,心里叫着痛快,他们是同情中国工人的。

一阵哨子一吹,路两头都跑来了巡捕。

打了亚洛夫,同时也挨了打的工人们,丢开手赶紧跑了。

有几个巡捕追去,到新闸路转弯的地方,终究抓着了一个,一路打着他踢着他,抓到捕房去了。

有两个巡捕叫了车来,把受伤的亚洛夫送到医院去。

车子开回去了,可是又开走了。换了另外一个俄国人的卖票员。

亚洛夫睡在医院里,穿着雪白的睡衣睡在铺有雪白被单的床上。他的伤不重,公司答应替他出医药费。他用手指摸着那鸭毛枕头,心里浮着高兴,多少年了,他没有这么一人干干净净睡过,这有点像他童年的生活,那个中学校的寄宿舍。可是他总有些不舒服,因为他的左眼肿得很厉害,敷了好些药,又用纱布包住了。他时时去摸它,一摸着它,就想起那几个工人,于是他又攥紧了拳头,朝空中挥着。

安尼穿了一件花纱衣,没有袖子的,带着女儿来看他了。

“呀……什么恶魔,打成这样子了!”她一看见那些绷带就叫起来,并且在胸前画着十字。

“怎么弄的,你这蠢才!”她又问他。

小安尼一声不做,走到茶几边去,那上面放了一些她觉得好玩的杯子瓶子。

于是他说了,还做出一副骄傲样子,他说他被打伤了,可是那几个工人被他打得更厉害,他看见一个因为他一拳打去,马上便喷了鲜红的血。

“该死的工人!”安尼喃喃骂着。

“不怕他们的,公司不会再用他们,饿死他们吧!……”

“同你打架的一个,听说已经关在牢里了。”

“好,好极了,关死他吧!……”亚洛夫又攥紧了拳头,这回才是真的得意。

亚洛夫睡在医院里一个星期,现在天天都有牛排吃,安尼也常常带点中国梨子来。伊凡诺夫也来看过他一次,告诉他许多消息。玛丽亚已经动身了,马得洛夫大佐也许要走。公共汽车的罢工工人还在闹,挨打的人很多,公司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要那些工人了。他告诉他每年都要罢工,都要换一批工人的。他安慰亚洛夫,说在中国不愁没有饭吃,他好了后仍然可以去的。

丽莎也晓得了这回事,为了表示她恨中国工人,同情亚洛夫,她送亚洛夫一把小刀。

亚洛夫摸着那些好了的伤痕的时候,便要摸那小刀。

日子过去了,罢工虽说仍旧没有解决,亚洛夫却不能不出院了。他很舍不得那安适生活,因为复仇的心,他不准自己留恋,他脱掉了那白衣,走出医院了。

他带着疤走到厂里去。他又穿着那制服,昂昂地站在车厢里,他现在已经熟练多了,而且一到站,便赶紧去摸小刀。他不止稳固得了一个卖票员的位置,还听了伊凡诺夫的话,加入到一个团体里去。这个团体很厉害,是专门对付上海工人的一个团体。

一九三二年九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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