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怕他会提出让自己别再调查的要求来,幸好不是。
这七年来,为父亲查找真相已经成了一段铭文刻在她的心墙上,十几岁时她力量单薄,因有心无力而痛苦,后来想通了,急也没用,岁月将那份心急渐渐打磨成了耐性与冷静。而且,现在她有他了啊,为什么还要单打独斗?没有人天生坚韧强大,也没有人真的喜欢孤独,还不是因为无人可以依赖,才不得不自己坚强。
“我也有一个要求。”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撩起他衬衫的袖子,轻轻摸了摸他手臂上的白纱布,“你以后不准这样了,别为了我让自己受伤。”
他笑说:“小伤,过几天就好了,别担心。”
她仰头望着他,不等到他的承诺不罢休的样子。
他本想说,男人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是本能,但见她固执的眼神,只得无奈地道:“好,我答应你。”
她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看了眼手表,将她拉起来:“我们得走了,时间有点紧。”
两人退了房,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马路对面,一家便利店门口,有个穿灰T恤的男人喝着可乐,望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片刻后,他将喝完的可乐罐丢在地上,掏出手机打电话。
“那女的刚退了房,打了辆车走了。”
“哦,还有个男人跟她一起,我拍了张照片,马上发给你。”
张正清挂掉电话,便有短信进来。打开看清楚照片中的男人的脸后,他心里一惊,时隔多年,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傅清时。他怎么会跟霓知远的女儿在一起?还有,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下落了,为什么没有找来?
张正清脑海里思绪翻滚,沉吟了片刻,他拨出一串号码,第一遍没接,打第二遍时等了好一会儿电话才被接起。
“什么事?”他还没开口,那边就先出声了,语气冷淡。
他们上一次通话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那会儿是对方打电话过来警示他,说有个小女警一直在追查七年前的事,让他注意点。
张正清知道谢斐没心思跟他叙旧,也就省了寒暄,直接说:“谢总,霓知远的女儿找到我了。”
谢斐愣了下,问:“什么时候?”
“几天前。”
“那你才告诉我?!”
“放心吧,我将她打发掉了。”他没第一时间告诉谢斐,就是想着这么件小事情,他自己完全可以解决,这会儿还有点邀功的意思。
谢斐厉声问:“你对她做什么了?”
张正清没留意到他语气的变化,说:“想做点什么没成功,不过目的达到了,她刚刚离开了。”
谢斐的语气特别森冷:“张正清,我警告你,别动她!”
张正清皱眉,这是什么意思?没等他问,谢斐已经挂了电话。
谢斐捏着手机站在窗边,眸色微沉。
他忽然想起当初霓喃来公司面试的情景,那会儿她刚升上研究生,身上还有一丝青涩的学生气,但她不是那种只会埋头念书的小书呆子,那青涩中带着股张扬、野性,清澈明亮的眼眸中全是自信,她对他讲,谢总,不录用我一定会是你的损失。其实在见到她时他心里已做好了决定,怎么可能把霓知远的女儿放到自己身边来?但后来他改变了主意,除了她手中拥有的沉船数据库外,那瞬间她眉眼间的张扬自信也起了一点作用。他见多了或柔弱或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女子,他喜欢她的性格。
他在面对父亲的责问时曾说,她不过是个小丫头,有什么好怕的!谢翔盛评价过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负了,以前他不当回事,此刻才觉得,也许父亲是对的。
她比他想象中的,要更聪明更强大。
手机“叮”一声响,有短信进来,他划开屏幕,发现入眼的是一张照片,张正清发来的。
他盯着照片中牵着手的男女,脸色更沉了。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傅清时与霓喃回到岛城时已是深夜。两人一路舟车劳顿,也没时间好好吃顿饭,晚餐还是在飞机上解决的,飞机餐难吃,他们都没怎么动。
上了出租车,傅清时问她:“想不想去吃点东西?”岛城有条美食街,营业到晚上两三点,这会儿去也来得及。
霓喃靠在他肩膀上,眼睛都没睁:“困,只想睡觉。”
傅清时侧头看了她一会儿,想到到家还得一个多小时,于是伸手将她的身体拉到自己的腿上躺着,霓喃睁开眼,便对上他俯看下来的视线,他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柔声说:“睡吧,到了我叫你。”
果然比歪着头睡觉舒服多了!霓喃索性将鞋子脱掉,脚缩到座位上,翻了个身,双手搂住他的腰,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深呼吸两下,咕哝道:“我怎么这么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啊!”
她睡意蒙眬时声音软绵绵的,带点沙哑,像只挠心的小猫咪,真要命。
他按住她乱动的小脑袋,俯身在她耳边警告:“再撩我我要亲你了。”
霓喃扑哧一笑,倒是没再动了,乖乖地睡觉。
她本来只是想浅眠一下,最后竟真睡着了。到了小区楼下,傅清时低头看了看她,到底没忍心将她叫醒,直接将她抱出了车。
到了家门口,傅清时站在那儿迟疑了下,他有宁潮声的电话,可现在一点多了,他肯定睡了。再看了眼怀里的人,她睡得好香,这个时间点叫醒她,估计她会失眠的。
最后他将她带回了家,把自己的床让给了她,他又去重新铺客房的床,忙完后又去沐浴,他有个习惯,再困再累睡前都得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他洗完头出来,拿起吹风机想吹头发,忽然又放下了。老房子隔音不太好,这个吹风机声音大,他怕吵醒她。用毛巾擦了会儿,还是没能全擦干,入秋后夜晚凉,顶着湿发睡不太好受,他索性找来花瓶与剪刀,一边修剪带回来的那捧雏菊,一边等头发干。
忽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带花去看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在小花店里转了一圈,觉得玫瑰、百合、康乃馨都不太适合,后来在角落里发现了盛在桶子里的大捧的绿雏菊,不太打眼也不够娇媚,但他觉得那抹绿像光一样,令人心里生出希望。没想到,那竟是她最爱的花。
人生有时候有许多奇妙的巧合,比如他和她的重逢。
霓喃在清晨七点半自然醒,这一觉睡得特别舒坦,她伸个懒腰,习惯性地抱着被子滚了两圈,然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被子上的气味很熟悉,但不是自己的床。
她用了三秒钟打量了下房间,再用了三秒钟回想了下昨晚的事,然后淡然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在房间里慢慢踱步一圈,巡视完男朋友的私人领地后,才打开门出去。
霓喃循着香味走向厨房,果然看见傅清时站在灶台前,拿着一柄木勺在搅拌砂锅里的小米粥,粥应该已经熬到尾声了,喷香扑鼻。旁边的蒸锅里不知蒸了什么,水汽缭绕中飘出一缕香来。
厨房采光很好,初秋早晨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笼罩在他身上。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T恤衫与一条米色家居长裤,微垂着头,慢慢搅动着小米粥,他的背影在晨光里温柔极了。
霓喃倚在厨房门框上,凝望那抹身影许久,心里浮起细细密密的柔情,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很好,有个人在厨房为你做早餐。
傅清时仿佛终于察觉到了背后有人,转头见到她,微愣了下,然后冲她笑:“早。”
“早。”
分明才交往两天,霓喃却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在一起有一辈子那么久了,每天说着“早安”“晚安”。
吃早餐的时候,傅清时说待会儿要去医院见胡蝶,让她一起去。既然他不能阻止霓喃追查“知远号”事件,就只能将她拉进他与胡蝶的阵线里来。
霓喃低头笑。
他好奇:“你笑什么?”
她摇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收不住。她只是忽然想到,胡蝶曾多次明确而坚决地对自己表示过——帮不了你,拒绝合作。如今胡蝶应该会很郁闷。
去医院前,霓喃决定先回家洗个澡换个衣服。她开门出去,迎面就撞上对面自己家的门被打开,宁潮声瞪大眼睛看过来,指着她:“你你你……”他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淡定地走过去,将他抬起的手拍下去:“你什么你?傅先生不在家,让我帮忙浇个花。”
话刚落,身后的门就开了,傅清时的声音响起:“霓喃,你手机落下了。”
霓喃:“……”
宁潮声:“……”
傅清时将手机递给霓喃,又跟宁潮声打招呼:“早啊,潮声。”
“早……”宁潮声看看傅清时又看看霓喃,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本来要出门买早点,这下也不去了,跟着霓喃进了屋。
霓喃举着双手,主动坦白:“报告组织,我全招。是,我们在一起了,昨天,哦,不对,前天晚上开始的。”见宁潮声表情怪怪的,霓喃敲了下他的头,好笑道,“小屁孩你瞎想什么呢,昨晚我们一起从机场回来时,我睡着了,所以才在他那边借宿了一晚。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就洗漱去了。”
宁潮声:“……”
问题的答案都被你讲完了,你让别人还怎么问?
霓喃哼着歌闪身进了浴室。
其实宁潮声想问的还有很多,比如,你不是心里有个喜欢了很多年的初恋吗,怎么忽然就放下了?你跟傅先生才认识没多久吧,了解他吗?宁潮声还想板着脸教训她一顿,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啊,刚谈恋爱就跑人家家里去借宿,有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啊?
但见她眼角眉梢都写着“愉悦”两字,他便什么都不想问了,她开心就好啊,如果她被人欺负了,他会帮她欺负回去的!
宁潮声想到这里,又走了出去,去敲对面的门。
傅清时将门打开,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宁潮声板着脸十分严肃且认真地说:“如果你敢欺负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绝对!”
说完,他像个在力量悬殊的大人面前示威的小孩一般,用力地扬了扬拳头。
其实傅清时与宁潮声见过很多次,但两人交流不太多。这个男孩子实在太内敛了,还很容易害羞,不爱讲话,就算开口也都是温言细语的,待人接物非常有礼貌,长相也清秀,皮肤比一般男生的白,一双水润的眼睛像小鹿的一般清澈。有次一起吃饭,霓喃给他夹菜,他想偷偷把胡萝卜扔掉,被霓喃抓住,然后他就在她凶巴巴的“禁止挑食”的目光下乖乖地吃掉了。因此在傅清时的心里,一直觉得宁潮声是个被姐姐保护着照顾着的小少年,跟人说重话狠话这种事跟他不沾边。
原来小少年不是没有血性的。
傅清时见他俊秀的脸泛起一丝红,想必是第一次这样警告人,心里明明很紧张,还咬牙强撑着,那个样子真的蛮好笑的。但傅清时没有笑,而是用同他一样认真郑重的语气说:“我记住了。”
宁潮声得了这句话后,一股气倏地散了,那个内敛羞涩的小少年又回来了,低声说了句“再见”就飞快地跑了。
傅清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告诉霓喃。
他们一起去医院看胡蝶,推开病房门,发现有客人在。
“哎,来了啊。”胡蝶招呼道。
坐在病床边的男人回头看过来,霓喃一愣,心想,他与傅清时是什么关系?他们长得真像。只是这个男人一身正装,神色严肃,气质非常冷,而傅清时要柔和得多。
“哥。”霓喃听到傅清时开口叫道。
原来是他哥哥啊。
傅清平没应声也没点头,像没听见一样,站起身转头对胡蝶说:“我先走了。”
霓喃想跟傅清平打个招呼,可觉得此刻的氛围有点奇怪,而且傅清时也没向哥哥介绍她。
胡蝶说:“谢谢你来看我。”
傅清平点点头,提着公文包往外走。
傅清时低声对霓喃说:“我先出去一下。”然后他便跟了过去。
“哥!”
走在前面的人头也不回,也不理他。
“哥!”
傅清平加快脚步。
“傅清平,你站住!”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恼怒。
傅清平的脚步似是微顿了下,但仍没有停下来。
傅清时快步追过去,拽住了傅清平的手臂。傅清平终于回头看向他,只是那眼神非常冷漠,还夹杂着一丝厌恶。
“放开!”
傅清时放开他,说:“我找到张正清的下落了。”
打算离开的傅清平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他们正站在护士站旁边,这会儿大厅里人来人往,有点儿闹。
傅清时说:“换个地方说话,不会耽误你太久。”
傅清平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很快跟了过去。
病房里。
胡蝶看着正将带来的鲜花插到花瓶里的霓喃,有点儿郁卒。
傅清时在电话里讲要带霓喃一起来时,她觉得奇怪:“你带那小丫头来干什么?”
他竟然丢了个炸弹给她:“什么小丫头,那是你未来嫂子。”
胡蝶:“……”
谁能告诉她,她住院这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那哥哥有七年没回国了吧,到底是什么时候恋上她的?明明是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小丫头啊,竟然成了她的嫂子!而且,自己以前可是明确拒绝过跟霓喃合作一起调查的,现在这脸打得可真响。
不过胡蝶能屈能伸,权当以前没说过那种话,热络地跟霓喃聊起了这次他们去见张正清的事来。
不一会儿,傅清时回来了。
胡蝶问:“怎样,你哥同意了吗?”
在傅清时提出让霓喃加入他们后,胡蝶便提议让傅清平也一起,她知道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查这件事,偶尔还会找她打探下消息。所以她约了他来医院见面。
“嗯。”他点点头,“虽然他不想见到我,但找出‘知远号’事件的真相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不过,他说以后只会跟你单独联系。”
胡蝶听到那句“单独联系”时先是心里一喜,随即又觉得这点小欢喜是因着人家兄弟俩的冰点关系而得来的,那欢喜中便不禁带了丝忧愁,有点心疼傅清时。
胡蝶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在当年的事故里她失去了哥哥,在得知嫌疑人竟是哥哥的好友,也是她当成哥哥一般的人之后,她不是没有纠结与怀疑过,她心里搁不了事,直接跑去问傅清时,她说“清时哥,只要你说这件事与你无关,那我就相信你”。他回答不是他,然后将自己失去了那天一部分记忆的事也坦诚相告了,她说到做到,再也没有怀疑过他。所以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作为他亲哥哥的傅清平却不相信他。
“你哥不相信你?”
餐厅里,霓喃在得知傅清平与七年前事故的关系后,如此问道。
当年事故的九名遇难者有一名女性,是个海底数据测绘师。霓喃没想到她竟是傅清平的未婚妻。
傅清时摇摇头:“不,他不是不相信我,他只是恨我。”
“嗯?”
“一开始景色并没有参与这个项目。我们勘探完毕要进行打捞时,团队里的测绘师身体出了问题,需要临时找个人来顶替。景色是因为我的拜托才上了考古船。”
“那时我哥已经跟她订了婚,婚礼定在圣诞节。我哥一开始不同意,毕竟举行婚礼要准备的事情很多,而且他了解我们这个工作,知道有一定的危险性。”他停顿了一下,才再开口,语气非常艰涩,“我向他承诺过,会将嫂子完好无损地还给他。”
他深呼吸后,端起水杯猛喝了一大口,眸色深得如同最漆黑的夜,那里面藏着无边无际的痛苦。
“出事的时候她刚有了身孕,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后来听我哥讲的。霓喃,‘知远号’的遇难者不是九个人,而是……十个人……”
“后来我被指证为嫌疑人,我爸逼着他担任我的律师。”
“那对他来讲,是双倍的折磨。”
“他恨我,是应该的。我一点也不怪他。”
傅清时是那场事故中水下作业里的人里面唯一的幸存者,她无数次想过,上天对这个人真是太眷顾了,为什么他会这么好运呢?可原来,活下来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他失去了好友,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朋友,曾关系亲密的兄弟对他心怀恨意,他心里背负着自责与内疚,像个在大雨天里背着一捆稻草的跋涉者。他把找出事故真相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使命,他不敢再碰触那个他热爱的职业,退出考古圈,远离故土数年,成了漂泊的旅人。
霓喃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十分多余。于是她越过餐桌,坐到了他的身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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